细雨与高跷
作者: 强雯1
细雨密集,气压越来越低,刚刚还清透的森林,一低头的工夫,就成了铅灰色的绿铁。潮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冯凤梨双臂挥舞,想这样会跑得快些,但是根本快不起来,人在陆地就是个赘物。
这森林没有始尾,但是冯凤梨知道很快就会有工具,助她一臂之力。这个工具在她梦中经常会出现,一个起跳板、一个高跷,或一个丁字形的木块。凌空而起,驰骋万里。它们在哪里呢?
透不过气来,但这感觉让人兴奋。
“池塘的蚊子多,我给你点了一盘蚊香。”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对着冯凤梨说,手中端着蚊香盘。
声音如此清晰,尽管她眼里只有香樟、泡桐、枫杨。
横枝缠绕,从两旁生长的虬枝环住天空。铅绿色的樊笼,即使有折断的泡桐,仍旧从地面匍匐生长。天色晦暗,视线变差,群林向冯凤梨形成了压力。
森林里没有人类,除了冯凤梨这个女人。明明是她自己闯进来的,她是入侵者,但现在林木反攻,似乎要把她吃掉,或者要把她挤压成一棵草木,变成同类。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草木?冯凤梨琢磨着,并感到一点兴奋,草本、灌木、针叶林,随便哪一种类型,她都能自得其乐。冯凤梨看看自己的脚下,已经没有路,原本平坦笔直的步道消失了。荒草蔓生,有的长过膝盖,但没有划伤她。这很好,但是又有一点儿不好。不好之处是什么呢?
冯凤梨欠了欠身体,坐起来,裙子还好盖住了膝盖头。篾竹躺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她拍打衣上的褶皱,没有正眼看男人的面目,有些难为情。
“正常啊,我有时也在这躺椅上睡着。”男人说话时,口中似有风灌,呼啦啦的,“池塘边风大,凉快,容易犯困。”
池塘。水。水里。冯凤梨想起来,刚刚是一种类似在水里的感觉。这次冯凤梨认真望了他一眼,这腔调她不喜欢,话没问题,就是他的表情不对,皱纹不对,肤色不对,是过分热情的油腔腻调。冯凤梨转过头看池塘。有几只蜻蜓在河面紧追不舍。池塘有涟漪,边缘、离边缘两米处,估计池塘远处也有吧,可惜那是深色,看不清楚。但是冯凤梨知道,凡是水的边缘处都少不了涟漪,那是风把水撞得无处躲藏。
“这里好钓鱼吗?”冯凤梨问。
还没等男人回答,她又接着说:“我以前也喜欢钓鱼,一到周末就去农家乐钓鱼,不过得做窝子才钓得上来。但是有了窝子,鱼又来得太多,嘴唇都钩烂了,血肉翻翻,都是争着要上钩的鱼。”
“嗯,客人来钓鱼,我们都要提供窝子。”他顿了下,慢条斯理地说,“做窝子要用玉米、小米、大米混合磨成粉,用丁香、曲酒搅拌,沤上一周,气温高,沤两三天就可以用了。”
“要等这么久?”冯凤梨没回头,她并不真想钓鱼,也不想要他的窝子。
“客人少就没准备了。客人多的话,每天都能补仓。随时有。”他的话听上去可进可退,全凭眼前的客人需要。冯凤梨还是没有回头。
“不过我喜欢用一根草钓鱼,等上40分钟,能钓到一条草鱼,两三斤重。”男人靠近了池塘边,蹲了下来,做了一个手势,好像他的手里真的拿了一根长长的草。突然,他转过头对冯凤梨笑。
她没有拆穿这个笑话。其实,她不会钓鱼,既没有耐心也没有技术,只是以前随着人称“徐总”的丈夫赶吆喝。一群人都在钓鱼、打麻将、谈生意,她总得做点儿什么,不至于让徐总夫人徒留个不合群的印象。那些店老板的窝子做得好,她的钓鱼竿前总是能看见三四条鲫鱼在冒头,但是鱼钩只有一个,只能钩住一个。那种情形下,人总是很贪心。
“你信不信?”男人追了一句。
“信什么?”冯凤梨被打断回忆。
男人挥了挥手臂,做出抛物的姿势。
冯凤梨突然想起他在说钓草鱼的事情,也笑了:“我信啊,你是老板,怎么说都行。”
男人笑了,沟壑由深变浅,仿佛在说不好玩。
“我平时睡眠不好。梦多,易醒。浅睡多。真是奇怪,居然就睡着了。孩子呢?”冯凤梨突然意识到没看见儿子,四下张望,身体也跟着紧张起来。池塘周围的苹果树已经结过果子,叶子还鲜嫩。但李树上,青色的小李子一蹿一蹿的,紧致、干瘦,还悬挂着。但很快她就在水塘边的东侧看见了一个移动的影子。那里树荫密集,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儿子一个人似乎蹲着,不知在捣鼓什么。
“他在干什么?”冯凤梨自言自语,要前往去干预。
“这么大个孩子还不放心?”男人说,“小孩子到我这里来,是最高兴的,捉蛐蛐、捉泥鳅、挖田螺、种红苕、用弹弓打鸟……小孩子要放养。”
“我其实没睡多久吧?”她问他,又似自言自语。
“现在要不要点菜?今天就你们一家客,厨师会走得早点儿。”
冯凤梨本来已经往儿子那里走了几步,听他这么一说,又给绊住了。客随主便。虽然也是要付钱的客人,但也不能当个真上帝,出门在外,还得多迁就。再加上她天性不愿难为别人,处处周全,有时她也不想委屈自己,态度强硬一点儿又如何?并不会真正得罪人。但是自从嫁了人,她的一切生活习惯、性格,似乎都被丈夫以及丈夫的社交圈影响了,顾全大局成了习惯。
她望着他:“有菜单吗?”
有几朵酱红色的紫荆花伸向三楼的走廊,连株开着,头钉着尾,尾连着头,最大的有5岁小孩的拳头那么大,这一棵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视线往下的时候,她看见男人的背影蹩进了厨房。
员工都下班了,老板亲自服务。
2
上午从洋县一路开过来,沿途看见好几块“你已进入国家保护动物朱鹮区”的路牌,冯凤梨松散的神经像被手指拨过,起了回音。看见第三块这样的牌子后,她把车停在了路边。连绵起伏的稻田,让大地变得耀眼。没有看见朱鹮,有开得飞叉叉的摩托车从对面而来,她就拦住人家,问何处能见到朱鹮。儿子也被她鼓噪得兴奋,非要看朱鹮。摩托车司机费了好半天才解释清楚,这么热的天是看不见朱鹮的,它们胆小又怕热,要早上五六点,天刚亮,才能在水田边看见好多朱鹮。“朱鹮怕人,你要凑近看也是不可能的。”
摩托车还要赶路,也没什么旅游宣传意识,不想多话,又突突突地开走了。天空一碧如洗,白云呈棉丝状挂在角落,以显示刚刚被雨水和大风打扫未净。冯凤梨安慰欲求不满的儿子,继续向前开,远远的有山脉与省道呈T字形。永远的T字形,只要在乡村公路跑着,就会发现这个奇怪的形状。冯凤梨弄不清楚那是大巴山还是秦岭,反正汉中是大巴山和秦岭交界处。秦岭海拔略高于大巴山,所以才有争夺汉中这块军事要地的历史。过了收费口,就算进入了勉县,依然有山。这山就具体了许多,像綦江、丰都、内江每个小城都会有的那么一座山,环抱着城市,市民们会去散步、消遣、做健身运动。也有典故,话说三国明清,诸如此类。不过市民们并不在乎、不注意,生下来周围就是山,就有山。有时,只嫌这里太清静,没个乐子。只有电视新闻里才会大呼小叫地说又发现了一块明代砖瓦、清代的残片,天天在这里生活的人,是懒得去注意,也没兴趣注意的。因为它们已经变成了市民的山。只有像冯凤梨这样,出门旅行的人、自驾游的人才会刻意去打探那些典故是什么,听到了心满意足的回答,才觉得山和山不一样。
她从地图上瞄到这个山的名字——定军山,想到了那出同名京剧。她没看过这出京剧,也看不懂,没癖好。不过,年轻的综艺明星卖弄过其中的唱段。那些名如《谁最开心》的综艺节目里,都是比谁更傻、谁更无聊。在影视剧中精明惯了的明星,被拉到即兴问答的场面,或是让他们唱歌、跳舞,就是为了让他们出丑。这未经训练的才艺展露,是他们的弱项,但这足以裹住观众的爱恨痴恋。冯凤梨记得一个过气演员唱过一段《定军山》,气势镇人。
路好找,定军山的牌坊拦了一截路。旌旗飘飘,定军山几个字放在簸箕里挂在上空,有点儿浪淘尽英雄人物的前奏。
“去看看吗?”冯凤梨问儿子,其实是问自己。他们下车来,在旌旗处拍了几张照,步行向前。奇怪的是,除了几户农家小院,没看见别的。走上了八百来米,一条两三公里长的高架桥凌空在他们头顶,通往一个现代的世界。
七月的燥热鞭打着这对母子。
他们决定回到车上,驱车打探。山回路转,都是普通的竹林、女贞灌丛、苞谷田地。“定军山就是个山?”冯凤梨在车上自言自语,“就是个荒山?”终于看见一块景区广告牌,她匆匆一瞥,是山中珍稀动植物的介绍。她拍了一张照,思忖一刻,说:“走,我们先去找地方住,问一问,明天再来看。”
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宾馆,而要驾车到最近的勉县县城又要一个小时,找宾馆、找停车位,少不了两个小时周转。人困马乏,像越来越深重的绿色、灰绿色。绿色也会压死个人。山路蜿蜒、还复。也闪现过几处农家住宿,但藏在岔路的下方,路口只是支着一块招牌。她仅迟疑了两秒,就开车而过,主要是带个孩子,安全要第一。她说服自己。错过很多住宿处,她不免丧气,一直开到诸葛墓祠。这个景点已经关了门。冯凤梨累了,想停下来休息,在手机上APP找一找,看看就近哪儿有像样的住处。
打开车门,冷空气就灌了进来。那股丧气被风卷跑。她懈怠下来,什么都不做,听凭风撩,到点吃饭睡觉该多好。安静的十分钟,有一天那么长。恐慌很快就会降临。住哪里是个问题。冯凤梨的一只腿从驾驶室迈了出来。一亩地大小的一块停车场,空荡荡的平整。晚上会有星星吗?这里的云很低,蓝天很快就会消失,在定军山的山脚,漆黑会猝不及防地到来。
有几棵老柏树吸引了冯凤梨的注意,干裂笔直的树干耸天,主要是高,又高又直。树皮像智慧一样布满周身,灰尘、菌种、杂质都在龟裂的树皮中,共荣共存,但这反而让人觉得干净。她顺着树干往上看,又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诸葛山庄”几个字,在宽阔的停车场的东南方向,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不过一旦发现,又觉得特别醒目,因为诸葛山庄就在诸葛墓祠旁。
诸葛山庄一派正气,门牌坊一副对联烫金楷书,上写着“古有行道人勉县多为叟,今看客里者汉中多长寿”;红灯笼下,有半米宽幅的电子灯,写“棋牌、住宿”。冯凤梨有些迟疑,对联上写着长寿,而不写财富,已有几分脱俗,或许,要不……她想去看看。进入牌坊就是密林冠天,蛐蛐长吟高低起伏,带着气泡声的蛙鸣,一声亮似一声。有池塘、回廊,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大概五百米,走到了诸葛山庄的深处,两栋三层楼住宿部,四棵开满了洋紫荆花的老树。这七月天,紫红色的花朵正是妖娆,像兰花一样往外凸起的花瓣,底部浅白。她觉得奇怪,一般洋紫荆花最迟五月就凋谢,为何这里开得正好?一棵二十来米高皂荚树直向屋顶,人在底部看不清叶子。她跟儿子说:“这就是用来做肥皂的皂荚树。”这当是个常来常往的地方。冯凤梨的心舒展开了。
亭子里,有几个人在吃瓜子,但眼神一直盯着她。“你有什么事?住宿还是吃饭。”
“住宿。多少钱一间房?”冯凤梨问。
其中一个女人说:“那得等老板,老板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回来。”回转头,继续聊天。
栀子花的香味游荡起来。冯凤梨转头寻找,未果,却看见池塘边的八角金盘长势生猛,鲜绿色的叶片,有一种进击性,要压倒其他植被,铿锵有力,生机勃勃。有几个渔竿收拾在一旁。回廊、假山应有尽有。整个山庄布置得清新、明快,但客人似乎很少。她跟孩子说:“晚上我们就住这里吧,看,还能钓鱼。”
孩子说:“随便。”
“我们要等会儿老板。晚点儿,我去跟他讲价,车先不停进来。”
孩子说:“随便。”
3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冯凤梨吃了一惊,都是大盘菜,一份菜顶普通餐馆里的两份。虽然只有肉末四季豆、辣子鸡丁、番茄鸡蛋汤三个菜,她和孩子根本就吃不完。点菜前她是看了价格的,都不贵,几个菜最多100元。
“你们的菜分量都很足啊!”男人走过来的时候,冯凤梨说,“我们俩怕是都吃不完。”
男人愣了下,说:“厨房里还有香肠,本来想给你们端来尝尝的。”
“不用了。”
“请你吃的。”他转身又往厨房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