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最后二十年
作者: 赵柏田1
绍兴五年(1135年)秋冬时节,李清照自婺州回到临安。现在,她终于坐了下来,通过写作进入回忆,通过回忆向死去的人偿还债务。赵明诚死去已经六年,这六年她苟活于世,疲于奔命,想要完成丈夫当年交与的一个遗愿。却没想到生逢乱世事事违,古器书帖一路飘零,想要投进也找不到门。没能守住南来的十五大车文物,她是有愧于他的,这笔债此生怕也难偿还了。现在,趁着时局安宁了些,皇帝已御驾回銮,她也从婺州回到了临安,有一件事她必须着手去做了。
可能是前晌在婺州缴进实录给她的启发,她决定把亡夫的《金石录》表上于朝。这部书是丈夫在世时唯一看重的一项事业,也凝聚着他们婚后一路走来的欢乐和心血,书稿她一直带在身边。她今年已经五十有二,古人说行年五十而知前非,在这乱世里,焉知不会再来一次仓皇出逃。做完了这件事,她也才算对亡夫有个彻底交代。
在这之前,她已听说过,她和夫君名下的一些艺术藏品已陆续出现在皇家内库的收藏清单上。比如说,那幅文及甫和大书法家米芾拜观过的蔡襄“谢御赐诗卷”,绍兴三年(1133年)秋天,赵明诚的表兄谢克家就曾在法慧寺亲眼见过。那里原先是一个祈雨之所,现在是秘书省的所在地,是皇室专门用来存放精美的艺术品和礼器的地方。当年,谢克家曾帮助她阻止御医王继先垂涎赵家古器,他在秘书省看到赵家文物流进内库,也不知是何心情了。
她不知道这些古器字画是怎么流进内库去的,是她寄存在某地忘记取回的,是小偷转手的,还是朝廷向某个掮客出钱买的?她清楚地记得,这幅蔡襄的字,是她从衢州归来后不久借居在越州的钟姓人家,被人凿壁偷去的五簏书画中的一件。她已经再也不能承受一再失去它们的痛苦了。既然这最后几件东西自己都不能保有,那就索性都给予帝家了吧!另外,她还有个祈望,朝廷收到她表进的这部书稿,不会再去理会那些无根的传言,而她的夫君之名,则能随着这部书的刊印永存于世。
她现在会越来越经常地想到他。想起刚结婚时,每月朔望,他们典当了衣物一起去逛大相国寺的古玩摊,又一起买了碑文的水果回家。还想到青州的归来堂,生香熏袖,活火分茶,她看着他一脸窘迫的模样,大笑着把一口茶都喷在衣襟上。这穿了多年的罗衣,用青绿丝线绣成的袖口处的莲蓬已经变小,用金线缝成的莲叶也稀疏了,天上银河斗转星移,枕席又生凉意,脱衣上床时,才发觉夜又如此深了。词牌《南歌子》,亦作断肠声。天气一如旧时,衣裳一如旧时,只有人的心情再也回不去了。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李清照《南歌子》
而更重要的是,她要通过表进这部书,重新获得士大夫圈子,特别是赵氏宗亲的认可和接纳,她要通过写作重新找回尊严。曾经,这个圈子给了她无上的褒扬,“才女”之名鼓起了她与当代最好的文章作手一较长短的雄心。绍兴二年(1132年)的这次变故,她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再嫁张汝舟,把他们伤害得不轻,事后那芒刺在背的羞耻感,也把她自己折磨得够呛。那数不清的流言蜚语,别有用心的冷嘲热讽,她已经受够了。她都以为自己难逃万世之讥,再也不敢见他们了。或许也只有写作,能帮助她解开这个心结,让她自己也获得心理上的认同,证明她仍然是亡夫赵明诚的“命妇”,而不是张汝舟的什么继室。
她老了,生活没有进账,又不能一直靠着弟弟李迒一家过活。而一旦确认了命妇身份,朝廷那里还可以领到一份月例钱,数目不多,但足以保证她在这乱世年景里活下去。
2
为了写好这篇在心底里整整盘桓了六年的“后序”,她又通读了亡夫的全部书稿,对字句重新做了调整和修饰。她越来越意识到,随着时日推移,丈夫的这部金石学研究著作,必将功垂久远。所以,《后序》一开篇,她要明确告诉世人,这到底是一部什么书:“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
她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夸耀的语气说,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书,上自夏、商、周三代,下迄不远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凡是铸在钟、鼎、甗、鬲、盘、彝、尊、敦这些古器上的铭记,刻在古碑上的人物事迹,这两千卷里全部包罗无遗了,而且都经过了细心的汰选和品评,书里所有的内容全都合乎圣人的道德标准,足可以帮助史官修订失误。
但突然出现了一个疑惑的声音。“呜呼!”她说。她慨叹的是历史上因收藏遭祸的四个人物:唐时的王播、元载,晋朝的和峤、杜预。“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王播,或疑唐文宗时宰相王涯,系误记。其人为政苛急,曾与李训谋诛宦官,事泄被杀,家产被抄没。《新唐书·王涯传》说他“家书多,与秘府侔”,特多前世名书画,抄家时,秘藏历代名贵书画的家中复壁被人打开,饰有金玉的匣轴被抢走,而弃其书画于道路间。
元载,唐代宗时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因罪赐死,抄家时仅胡椒就有八百石,钟乳五百量,余物更不可尽数。和峤字长舆,晋武帝时官至中书令,家财丰足,然性极吝啬,被称为有“钱癖”。元凯是杜预的字,西晋灭吴的大将,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自称有“《左传》癖”。
王涯爱书,元载爱钟乳、胡椒,和峤有钱癖,杜预有左传癖,虽所爱不同,“其惑一也”。这四人的遭遇在告诉她,珍贵的书画和胡椒,都是惹来杀身之祸的元凶;而四人所患的“病”,爱书也罢,贪财贪物也罢,其实也不过病在对身外之物的痴迷。而自己夫妇爱金石碑帖,入迷成癖,不也和这四人一样?
难道痴迷是一种罪?她起意写《后序》,是想让皇家和后世读者知晓他们收集金石和从事这项研究的不易,所以,她抑制住了这份怀疑,转入到了夫妻结缡以来他们收集、保存、转运和丢失这些古物的历史的叙述。其间有纯真的欢乐,有相濡以沫的甘辛,也有目睹器物一件件散失的痛心。尤其是靖康以来的一路逃亡,从青州到建康,再从洪州、越州、明州、温州,到最后硕果仅存的几件书画流入临安皇家内库,陨落和散失,几乎成了这些物无可逃遁的归宿。
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她的笔墨长久地流连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上,讲他们如何结识,在青州乡间如何共校一书,南来时为选书怎样的迟疑不决,池阳舟中告别时他如何谆谆嘱托,直至守暑夹缠中的他在建康撒手而去,这时她发现,他们夫妻的运命,已经与这些物紧紧纠缠在了一起。而在极言夫妻恩爱的时候,一股细弱的怨绪也几度要冲到笔端流泻出来:他实在是太顶真了,几乎把自己整个儿都投入其中,到最后,不仅他自己,连带着她的余生,也成了这些物的牺牲。
她没有说自己守寡后日子的艰辛,对遭受恶人骗婚和讼离一事更是不着一字,她明智地把叙述终止在绍兴元年(1131年)借居越州钟姓人家时最后的一次失窃上,把不利于身份认同的经历在这份档案中抹掉。她要向他们证明,她依然是钟情于明诚的妻子。即便回忆中时有怨念,也因念着夫君在世之日诸般的好,笔墨间只是一闪而过。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他的手迹还像新写上去的一样,可是墓前的树木已能两手合抱了。她这么说的时候,心底涌起的只有无尽的惆怅和哀伤,为着人与物兜兜转转终不免分离的宿命,也为夫君痴迷于身外之物的执念。“何其愚耶!何其愚耶!”她是说自己,也是埋怨地底下的赵明诚。
物比人长久,即便再丰厚的收藏,终也避免不了散失的命运。自落笔之初,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妇随夫唱的贤惠妻子的形象,但她也不惮于把怀疑大声说出来,她要告诫后世以收藏为性命的“博雅”君子们,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有人丢了弓,总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计较呢?人不能成为物的奴隶,心为形役,尘世马牛,爱而不舍,反受其累。
文后,她郑重地记下了写作时间:“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自从南渡后,她越来越慎重地对待写作,每篇诗文都尽量标注时间和地点。
《金石录》表上于朝的确切时间,今已不可考。洪适在成书于乾道二年(1166年)的《隶释》中说,“绍兴中,其妻易安居士表上于朝”,未载明究系何年。从李清照对书中内容的最后一条补正(《金石录》卷十四“汉巴官铁量铭”)来看,献书的时间应该在绍兴庚午,即绍兴二十年(1150年)后了,那时她已经年近七旬了。《四库提要》采洪适、张端义诸说,对这本书这样介绍:
《金石录》三十卷……是书以所藏三代彝器及汉唐以来石刻,仿欧阳修《集古录》例,编排成帙。绍兴中,其妻李清照表上于朝。张端义《贵耳集》谓,清照亦笔削其间,理或然也。
3
高宗年间的外交政策,一直在和战之间迁延不安。最后,高宗选中了秦桧——这个绍兴年间最大的权臣来达成宋金和议。在当时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环境下,这一近乎卖国的行为把秦桧钉在了历史耻辱柱上,他和妻子王氏一起被视作宋代中国最臭名昭著的人物。
秦桧是政和五年(1115年)的进士,中词学兼茂科,任太学学正,至靖康之变发生时,已升到了御史中丞。开封陷落,他和傅叔夜、司马朴等同僚一起随徽、钦二帝被押往金国,其间一度担任钦宗的秘书。不久,他因文学上的才华得到了金国皇帝的弟弟完颜昌的欣赏,给了他军中的一个职务。绍兴元年(1131年)冬天,秦桧和妻子王氏从河北的金军大帐逃回越州,尽管秦桧的逃归疑点重重,但他与宰相范宗尹、同知枢密院李回交好,在他俩的合力推荐下,秦桧被高宗任命为礼部尚书;一年后,又擢参知政事,再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出任政府右相。他之所以获此青睐,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提出和议,踩着了高宗神经上的一个兴奋点。
因为与左相吕颐浩不合,也可能因为上奏之言得罪了皇帝,绍兴二年(1132年)八月,就在王伦从北地放归带来金主同意开启和谈之门之际,刚做了一年宰相的秦桧被殿中侍御史黄龟年弹劾,诉他专主和议,植党专权,阻止国家恢复远图。右相职务被朱胜非接任,他被打发就任提举江州太平观这一闲职。高宗召兵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綦崇礼入对,发泄不满道:“秦桧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但他忘了,最初也是秦桧的这句话让他喜而不寐,视之为“忠朴过人”的“佳士”。
当时的情形是,綦崇礼听了皇帝的满腹牢骚,“请御笔付院”。“帝即索纸笔书付崇礼”,“崇礼退,未至院,而麻制已成”。文思敏捷的綦崇礼立马起草好了“麻制”(唐宋处置宰执大臣的诏命,因写在白麻纸上而得名),并以皇帝的名义下发:“自诡得权而举事,当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于二策。罔烛厥理,殊乘素期,念方委听之专,更责寅恭之效。而乃凭恃其党,排摈所憎。岂实汝心,殆为众误。顾窃弄于威柄,虑或长于奸朋。”
绍兴六年(1136年),高宗曾有过一次雄心勃勃的北伐计划,旋因将军郦琼阵前倒戈还没出师就偃旗息鼓。不久,王伦出使金国讨还徽宗棺椁,施计让金国废黜了刘豫,并让宋金重启和谈。此后,金国使节频频来到临安。绍兴八年(1138年)三月,在温州任知府的秦桧被高宗召回中枢重任右相,负责与金议和。高宗对他的宰相说,先帝梓宫归还有望,但太后春秋已高,她旦夕思念,欲早相见,所以不惮屈己,希望议和速成。秦桧当然站在皇帝一边,他恭维“屈己议和”是人主之孝。但高宗担心此举为朝野反对,故而下诏,议和的同时也不可放松了边备。高宗既有此一心议和的念头,是与他前朝倾覆时九死一生的经历有关,是以不计代价只想保全帝室。此念一动,王朝之气象迥异往昔,他的御宇之道日后也将日趋专制。
尽管左相赵鼎、安抚副使王庶等大臣坚决反对向金妥协,韩世忠将军也提出议和有损军队士气,高宗仍然以为子者当为父母尽孝心的理由与金谈判。十二月,诏许尽割河南、陕西故地,通好与金,还梓宫及母兄亲戚。也是这一年,临安府由行在正式升格成了国都。
诚如日后的南宋朝诗人周密所说,临安城中有西湖,朝昏晨雨,四序总宜,城中人民竞相以奢靡为尚,这座享乐主义之风炽盛的城市乃是一个销蚀人的意志的“销金锅儿”。皇帝是打定了主意在这里做他的偏安之主了。在秦桧的主使下,一大批反对议和的官员被整肃,有的调离临安,有的丢了官,他们中的领袖人物赵鼎也被流放南方。为了向金国显示诚意求和的姿态,以确保和议达成,绍兴十一年(1141年)年中,高宗突然颁诏撤回了前线的三位将领——韩世忠、张俊和岳飞,许以有职无权的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等职,实际上是把他们的兵权解除了,同时把他们的军队全部改为御前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