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拖(小说)
作者: 陆蔚青(加拿大)1
小安站在唐人街的牌坊下,向地铁站的方向望。还有5分钟才到12点。她想这个老杨还挺按时,自己倒是来得早。身边走过的人不多,大多是西人。一对金发男女背着行囊,相拥着走过,手里拿着地图,是来旅游的。她伸着脖子又望了一眼。地铁站前刚到的一拨人已经四散,各奔各的路,这一班地铁过去了。她回过神,仰头看牌匾。两根巨大的水泥柱子上面托着,朱红色,瞄着细细的金线,中央是浅蓝方框,写着“踵事增华”四个烫金大字,魏碑体。不知怎么想起大观园。好久没看《红楼梦》了。《红楼梦》是她的圣经。从中学到现在,一直在枕边放着。1956年的绣像版,人民文学出版社,是父亲的遗物。一恍惚好像回到从前。
正想着,见那边施施然走过来一个人,穿黑色短夹克,皱巴巴的米色西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方头,微胖,走过来站在她面前,笑一笑,说你是小安吧?小安点点头,那人说,我是老杨。
四月的蒙特利尔,春风还料峭着。一阵风来,小安打了一个冷战。觉得风过头顶的时候,把她的头发吹散了。她昨夜特意染了头发,还卷了几个卷子,烫了几个大弯。小安好久没有去理发店了,都是自己做头。街角的理发师是个意大利胖老太,理个发要40刀,如果烫一下就是100刀。儿子中学毕业时,小安去过一次,理完了前后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像个白人老太太。小安觉得自己还不老,还用不着将头发卷成空心,假装茂盛。这个风格她不喜欢;就是喜欢,她也不再去,嫌贵。
老杨说,那咱们就接上头了。找个地方坐坐?
两人沿着路向前走。唐人街只有两百多米,却是寸土寸金。小店铺一个挨着一个,都不大,里面空间也不大,货物摆得密密匝匝。小安常来,却很少进去,只在路过时望一眼。那些物件,小瓷碗、绣花鞋、佛像什么的,还有越南尖尖顶斗笠,再就是拖鞋、小袜子。也有一两个时装店,卖围巾、旗袍,做工极粗糙,旗袍的料子好像不能过水,一次性的。小安来唐人街,主要是买些调料。无论是什么菜,西芹、西蓝花也好,英国黄瓜也好,只要有生抽、老抽、老陈醋,小安就能做出中餐的味道。
老杨问她想吃什么,她也说不好。见几个西人围在一个窗口看,原来一家兰州拉面馆,隔着窗子,看见一个白衣白帽小师傅正在拉面。小师傅伸展手臂,一坨面就宽面变银丝,看得人眼花缭乱。小安就说,吃个面吧。
两人进了店,老板迎上来问他们几个人,堂食还是带走。老杨伸出两个手指,说在这里吃。老板就指指里面。店里人不多,还不到饭点,两个人选了个角落坐好。老板上了一壶枸杞茶。老杨脱了黑外套,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姜黄的羊毛衫。小安没脱外套。门开着,她有点儿冷。老杨说喝水,喝口热水就暖和了。
小安就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捧在手中暖着。
这个相亲是沈格格安排的。沈格格是小安的邻居。夏天在莫妮卡花园种地的时候聊起来,知道小安是单身。沈格格说,想找不?小安说,不好找。沈格格说,我有个老同事,在这里帮女儿带孩子,原是我们单位的秀才,写一手好字。小安听了心中欢喜,说不知道合适不。沈格格说,鞋合不合适脚知道,你们相看一下?
如今小安看到老杨,有点儿失望,没想到他这么老。脸上虚肿着不说,也没几根头发,胡乱罩在脑袋上,像一堆乱草。皮肤还算白,牙齿却黄。小安想,大概是烟熏的。果然,老杨迫不及待掏出烟来抽。小安说,这屋里不许吸烟。老杨说,哪里是吸烟区?小安说,加拿大公共场所都不让吸烟,在室外,也要距离建筑物9米之外。老杨听了就笑,说9米?难不成让我去马路中央吸烟?小安说,就是这个意思。老杨有点儿讪讪,将烟盒丢在桌上。是软包中华,小安说这是好烟。老杨说,从国内带的都抽没了,这个是在网上刚买来的,真是贵。这里的洋烟我抽不惯,太硬。小安不吸烟,也不懂什么叫硬。正犹豫着说什么,服务员送上一碗面,碗大,有人脸那么大。唱着说牛杂大宽面一碗。小安说,放那边。
面热腾腾的,看着好看。老杨盯着面的样子,口水要流出来。小安说,你先吃。老杨说,还是等你的来了一起。小安说,不用,我也不饿,出来前刚吃的饭。老杨就捏起筷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还没吃早饭。
于是埋下头。小安只听得一片呼噜声。脸是看不见的,只看到头顶。果然如小安所料,稀疏的头发下现出秃头。小安有些恍惚。
等小安的那碗面上来,老杨已经吃完了。如今气定神闲,手又摸在软中华的烟盒上,不停地摸索,拿起来又放下,去摸茶杯,手好像没了魂,不知道放哪里好。小安看到他中指上有一个黄印,想这个人烟瘾有多大,才能把自己熏成这样,想着就不再抬头,挑挑拣拣将一碗面吃了。
结了账,两人走出小店。老杨掏出烟来抽上,这才安稳。又说早晨起来送小孙女去学校,中午一过又往学校奔,加拿大小孩在学校的时间太短。小安问,孩子父母不能分担点儿?老杨说,女儿工作忙,单亲。又说原是同老伴儿一起来的,如今老伴故去了,只剩他一个人,女儿又离了婚,如今实在走不脱,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原本有个写作计划,想写一本自传,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写一写。下过乡,当过兵,后来还在工厂干过车工。如今老了,再不写就写不了了。
小安听了有点儿崇拜。小安也有不俗的经历,总想着写写,只是没读过大学,笔力不济。老杨说要什么笔力,只管写就是了。小安说也试过,不成样子。老杨就来了精神,说你发到我邮箱,我帮你看看。
于是,又问小安以前是怎么回事。小安说离了嘛。他回北京了。老杨就点点头。迎着风,一根烟抽完了,又续上一根。风大,背过身去避风,风吹过来,吹来一阵烟草的气味。小安深吸了一口。小安对烟草有奇特的感觉。她父亲烟瘾很大,她是闻二手烟长大的。那时候,她很讨厌父亲的烟味。但此时,在春寒料峭的唐人街上,烟草的气味让小安感到温暖,好像在旧日子里一样。
两个人继续走。虽然走得慢,也快到尽头了。对面的牌匾上面写的是“钟灵毓秀”,与“踵事增华”是一对儿。左手是一排小门脸,挨着有包子铺、参茸行、珠宝店,门上大字,写着可兑外币。挨着是越南菜店,店门前堆着一排纸盒子,里面有黑皮香蕉、蔫头巴脑的通菜。两个人低头看看,都没有说话。右手是一片空地,据说因为地太贵,没人买,一直闲置着。空地的边上还有一排石墩。出了这个牌坊,就出了唐人街,算是进了西人的地界。街边有一张长椅,老杨见了,说咱们去那边坐会儿。小安有些踌躇。老杨就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小安肩膀上,半拥着过了马路。小安有点儿心跳,她好久没接近男人了。
两个人坐下,老杨又抽了一支烟。老杨说,那你今天出门,店有人帮?小安说沈格格帮。老杨就笑一声,说沈格格会收钱吗?小安说会。老杨说那她进步了。原本在国内,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店里买东西,手都端着,让服务员给她包这个,包那个。小安说,是吗?老杨说,要不怎么叫格格呢?小安说原来如此。老杨说就是有钱嘛,她老公下海早。小安就没说话。小安前夫下海也早,先去的香港,被灯红酒绿给迷上了。老杨见小安不语,就转了话题,说那你打算一直干下去?小安说,能干动就干吧,不干这个,我也不会干别的。老杨眯着眼睛想一会儿,说哪天我去你店里看看。地点在哪里?小安说,在纽曼街上。老杨说,来了一年多,我还不知东南西北,好在有导航仪。我就跟着它走,哪天它指给我开向大海,我就一头栽在大海里。
小安就笑。虽然老杨的长相和烟瘾让小安有点儿失望,但他说话挺风趣,这是小安喜欢的。
2
小安回到店里,心里有点儿小激动。虽然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欢老杨,但约会这个词本身就含有希望。沈格格正等着她来,说急着回家给孩子做饭。小安说,那么大了,还不能自己吃一口?沈格格说,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照顾他的。格格是陪读妈妈。她儿子是留学生,在康考迪亚读精算。
沈格格打短工,按小时收费。小安将这几个小时的工钱付给她,她就一溜烟跑了。
小安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地址和写的小文发给老杨。老杨的邮箱写在烟盒上。小安闻一闻,还有软中华的烟草香。小安又闻了闻,心中有些奇怪,当年那么讨厌父亲抽烟,如今对烟草却有了莫名的依恋。人的情感真是复杂得很。
原本以为老杨很快回话,没想到好几天都没消息。这有点儿出乎小安的意料,也让小安心潮起伏。本来她觉得老杨有点儿美中不足,不是理想型,但又有些割舍不掉,但老杨没回话,她就有些不安。镜子里看看自己,头发也是稀疏,发际线宽得醒目,眼角皱纹也明显,用手揪一下,松松地泡起来。这让小安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说不定老杨也没有看好自己。这样想着有些难过。女人快到60岁了,能找的范围有限,年龄太大的自己不甘心去做保姆,年龄相当的也难遇到。小安有些气馁。想问沈格格要回话,辗转反侧,想还是等等,自己要沉住气。
过了三天,终于等到信箱有红标,老杨回话了。说读了你的文章,还是挺感动。我们是一代人,经历差不多,你写的大串联的事情,我也经历过,如今满满都是回忆。你若好好改改,还是有希望的。至于有什么希望,是发表还是出版,老杨没说。话题一转,问小安周末有没有时间,他的几个好朋友有聚会,邀请她参加。
小安看了,立刻给他回信。写完了,想想又没发。想自己也应该抻他两天,就将草稿存起来。过两天发了,说周末正好有人帮忙,自己反正闲着没事,就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到了周末,请沈格格来。沈格格不想来,说她儿子有演讲,要去参加。小安说,你又听不懂英语,去干啥?沈格格说,听得懂听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小安没办法,只好让儿子来帮自己,也没敢说相亲,只说是女朋友聚会。儿子狐疑地看看她,答应了。
小安心中自然欢呼雀跃,将衣橱打开,挑拣了半天,把能看上眼的衣服逐一试过。年龄渐老,虽然有些发福,但身材还没怎么变,衣服也都穿得。这让小安很高兴。翻来覆去,选择了一条湖蓝衣裙,改良版的旗袍,又问老杨,要不要带琵琶。老杨说,你还会弹琵琶?带上带上。
约好了老杨到地铁站接她。小安到了站,没见老杨,就坐在地铁门前的长椅上等,却犯了困。昨夜有些激动,没睡好。其实就是不激动,她也睡不好。睡眠越来越少,有时早晨4点就醒了。白天困,下班回到家倒头睡了,半夜又醒,更是睡不着。就像小孩子睡颠倒了,老人也一样。母亲去世前几年都是睡颠倒的,半夜起来闹人,老年痴呆,又产生幻觉。有一次,让小安去把对面大楼的霓虹灯关掉。想到母亲,小安有些心酸。父亲去世早,母亲一手把她拉扯大。自己出了国,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在老人院去世。从母亲想到自己,小安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找个伴儿。
虽然时机总是不对。小安叹一口气。或者应该等到儿子成家。可说总这么等着,她不甘心,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有时候真是寂寞。夜里的时候,有一天她感到一股冷气从脚底向上蹿,一直蹿到小腹。她不敢动,好像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对峙。如果她不动,敌人是不是就会忽略她,就会自动离开。她这样忍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她哭了。
老杨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些。地铁站前是巴士站,不能停车,老杨探出头,示意小安到前面的街口。小安背着琵琶,一路小碎步跑过去,打开车门却不能上车,副驾驶上是一大堆小孩玩具。老杨伸出手胡乱撸了一把,说你先上来,开到前面能停的地方,我再收拾。小安只好斜插了身子坐下,将琵琶放在脚下,系好安全带。
开到前面可以停车的路边,老杨下了车,将琵琶放在后座。小安将硌在身下的玩具扔到后座,才看清后面也是一堆东西。老杨解释说,我这个车就是儿童运输车。小安忙说,没事儿,不碍事。
两个人重新上路,一边说着闲话。老杨说,我的签证还有半年。本来是跟老伴儿一起来的,没想到回去是一个人,话语中有些感伤。小安一时无语。老杨说,我老伴儿是个实在人,一辈子照顾我,没有怨言。早年我常出差,都是老伴儿照顾家。退休了想补偿她一些,她却走得早,也是个没福的人。小安问,是什么病?老杨说,癌症。小安问他今后如何打算,回国还是留在蒙特利尔?老杨说,无论在哪儿,还是想找个人一起过。人老了有个伴儿,早晚说说话,知冷知热。小安就没说话。
小安也想找个伴儿,但小安目前的情况只能走婚。原本见到老杨之前,小安有过一个男朋友,在她家住了两个月。小安的儿子不理他,一句话也不说,生生把那个人憋走了。
3
目的地是西岛的一个小镇。老杨车开得快,天气变化得也快。在地铁站还是阳光灿烂,如今雨来了。还好,不大,淅淅沥沥的。进了小镇,先见一个教堂,灰色尖顶,直冲着天空。小安抬头看时,正巧看到两只黑鸟在细雨中飞过,一前一后,在教堂尖顶上倏然掠过时,好像一幅画。相对于阳光,小安有时更喜欢细雨。她越来越喜欢安详静谧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