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海趣说海味
作者: 邓刚在辽东半岛,你只要走进渔村,就会听到这样的“歌谣”:
旅顺口
老虎滩
赶海的老婆腚朝天
打个蛎子尝尝鲜!
潮水一退,裸露出的礁石便散发出一阵阵鲜味儿,最鲜的气味是从牡蛎身上飘溢而出。牡蛎别名生蚝,辽东半岛人叫海蛎子。由于爱吃海蛎子,甚至称自己说话的声调都是“海蛎子味儿”。
只要退潮,一群赶海的女人就手持钢制的小刨钩,在礁石上撅着屁股敲打海蛎子。她们个个是赶海的高手,刨钩尖每一下都准确地敲进海蛎子壳的缝隙中,再用力一撬,就露出白花花的蛎肉来,鲜美的味道就直冲鼻子了。她们赶紧从腰里掏出一个金黄色的玉米饼子,咬一口饼子,吸一口蛎肉,嘴一咂,那种玉米的香气和海蛎子的鲜味融在一起,真就美死了!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饭桌上的咸萝卜瓜子是常规菜,为此渔家的孩子就用小脑袋顶起锅盖,掰一块玉米饼子,跑到海边的礁石上打海蛎子就着吃。吃得一个个小肚子滚圆,胳膊腿有劲儿,眼珠子锃亮,从不感冒。
城里孩子往往学着渔家的穷小子,也跑到海边打个蛎子尝尝鲜,但他们手里拿着的是馒头或面包。可就怪了,海边的蛎子除了就玉米饼子,与别的食物就不对路,而且越是高级的细粮,反而像起化学反应似的,蛎子不但不鲜,却发酸了。于是,城里的孩子就用雪白的馒头和松软的面包,换渔家孩子手里的粗粮饼子。用粗粮饼子就海蛎子吃,真就是美味,吃得挺有滋味,回到城里后,再也不哼哼呀呀地头痛咳嗽发烧了。
不过,长在礁石上的小蛎子非常坚固,没有高超的打蛎子技巧,蛎钩子往往敲在礁石上。尤其是孩子,没有经验,抡着蛎钩子胡乱地敲打,震得小手发麻,有时将蛎壳打得粉碎,蛎肉和尖锐的碎壳混在一起吃进嘴里,嘴唇和舌尖割破了,弄得小嘴巴“血糊淋剌”的,远远看去有时像女孩子涂了红嘴唇。
这时赶海的女人就响亮地哈哈大笑,小馋嘴巴子,吃海蛎壳子!
不过,礁石下面的水湾里还有大个头儿的海蛎子,这些蛎子不长在礁石上,所以能随着浪涛滚动,为此名曰滚蛎子。滚蛎子肉相当肥厚,但味道却差远了。可是城里的笨蛋们不识货,只要看个头儿大就眼红,都纷纷掏钱抢着买,但回家煮汤却没鲜味儿。没办法,只能用油炸着吃,饭店里称“炸蛎黄”。渔村的孩子对大海蛎子不如小海蛎子鲜,也感到奇怪,就问老渔人,为什么同样都是海蛎子,个儿大的没有个儿小的鲜呢?老渔人就笑道,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大的傻,小的精。
孩子们听不懂,却哈哈地笑着,又跑到礁石上去刨小海蛎子吃了。
礁石的下面,就是广阔的海滩,上面长满了绿色的海菜,而且越是冰冻的寒天,越是鲜绿,简直就是草原。在冰雪交加的白色世界,你能看到一大片绿色的草原,往往令你产生一种艺术式的激动。海菜有多种多样,大绿叶菜、海芥菜、海紫菜、卷着花边的海带和海谷穗菜。但颜色最绿、味道最鲜的是“下锅烂”——顾名思义,就是一开锅就熟了。
越是天寒地冻,下锅烂越长得旺,犹如绿色的绸缎,在波涛里轻柔地摆动。似春天的嫩草一样可爱。不过,采摘下锅烂,绝非易事,蹲在冰冷的水湾里,用冻得红肿的手指头一点点从礁石上往下揪,揪一会儿,手指就冻得猫咬似的痛。男人的手指粗,揪下锅烂时全是笨蛋,用力气不小,却往往抓空。渔村里的女人都是揪下锅烂的高手,在退潮后一大片绿色的海滩上大显威风。她们既坚实又灵活的细手指,像个尖锐的小耙子,剃发般在礁石上“唰唰”地揪着,一潮揪一大柳筐竟然毫不费事。渔村里的妇女赶海时往往都带着孩子,她们在前面㧟着筐子揪得热火朝天,跟在后面的孩子却冻得哭咧咧的,因为小手冻僵了,手指勾勾着伸不开,痛得不行。母亲就回过头来用嘴含着孩子冰硬的小手指头,吮咂了一阵,缓过热来,便呵斥着说——“冻过劲儿就好了!”果然,孩子的小手渐渐“冻过劲儿”了,也就是冻麻木了,不再感觉到疼痛,也能“唰唰”地揪下一些下锅烂来。其实辽东半岛的打鱼人就是靠这种“冻过劲儿就好了”的精神,支撑着一代代家业。
下锅烂有营养,人吃了长劲,猪吃了长膘,鸡鸭吃了下大个儿的蛋。而且吃起来最省事儿,在开水里翻一个滚儿就行,特别是做成疙瘩汤,又当饭来又当菜。大冷天,男人们干一天活儿累得要命,进门闻到下锅烂的鲜味儿,立即“稀里呼噜”地喝上一大碗,顷刻浑身发热,血脉畅通,乏累感一扫而光。再细品品那味道——海参呀,鲍鱼呀,扇贝呀,蛤蜊呀,牡蛎呀,全有了!难怪海边打鱼人幽默地说——“蛤蜊鲜到嘴,扇贝鲜到心,下锅烂鲜到脚后跟!”也许你吃过不少昂贵的山珍海味,但你要是没喝上一碗热乎乎鲜溜溜的下锅烂,那你这辈子算白活了!
说到蛤蜊,就是埋在下锅烂下面的沙土里的海鲜,有黑皮儿的,有花皮儿的。黑皮的壳厚肉肥,花皮儿的壳薄肉嫩。涨潮时,它们在水下张着嘴儿觅食,退潮时却像捉迷藏似的,成千上万地钻到沙滩底下藏匿。
但藏匿在沙土下面的蛤蜊依然张着小嘴儿喘气,于是退潮后的沙滩上布满成千上万个小孔。细心的人会发现,当你走近这些小孔时,会看到小孔“唧”的一声冒出一股水来。那是蛤蜊听到人的脚步声,感到危险,所以就赶紧关闭两扇硬壳,于是就形成压力,将海水喷出来。当然,也就暴露它的藏身之处了。城里人看到沙滩上的小孔喷水,便挥动着铁丝做成的双齿钩朝小孔挖去,但怎么挖也挖不出蛤蜊来。
渔村里的人就暗暗地笑,因为城里的笨蛋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一是沙滩上密密麻麻的小孔不都是蛤蜊的,还有其他小生物的孔。其二,蛤蜊相当精明,在沙土里有吸气排气的两个孔,而它巧妙地藏匿在两个孔之间。真正挖蛤蜊的内行老手,并不用双齿钩,而只用一个齿的,也就是在木棍上绑着一根铁丝,别小看这简单的一根铁丝,在内行的赶海人手里,绝对像探雷针一样灵敏,它只是在蛤蜊喷水的孔的附近,轻轻一挑,就掘出一个圆乎乎的大蛤蜊来。
城里人气坏了,却又不服气,只好充满力量地挥动着双齿钩,管他有孔没有孔,管他喷水不喷水,就撅着屁股挖起来,挖得满海滩一个个发黑的坑,收获却极少。
不过,收获得再少也够用了,因为蛤蜊煮熟后,犹如小鸟似的张开两扇壳,明明小半锅蛤蜊,开锅后,一下子就热气腾腾地冒出一大锅来。蛤蜊肉好吃,蛤蜊汤好喝,但那时我们都舍不得喝,用蛤蜊汤下面条,味道格外鲜,省了买味精的钱。
这是海滩上的美味,如果你从海滩往水里走,然后憋足气儿,一个猛子扎下去,越过海带丛,最先看到的是一团团黑色的东西,犹如山林里的小刺猬,浑身是刺儿。辽东半岛的人称“刺锅子”,其实是海胆。盛夏之时,刺锅子又肥又大,尤其是在白花花的牡蛎礁上,一个个一簇簇格外醒目,而且能造成一种奇异的景色:天空是白色的,“星星”是黑色的,令你感到妙不可言。刺锅子吃海藻,而且相当贪吃,所以在海藻多的地方,它们就大举进攻,铺天盖地而来,最多时海底黑压压一片,简直就有些恐怖。但我们海碰子不怕,越黑越令我们兴奋,这等于是排着队前来“送货”。
然而获取刺锅子并非易事,这个刺猬一样的家伙有着“阴险”的反抗能力。首先是它的嘴像吸盘,能相当结实地吸附在礁石上,身上数百根长刺向上直竖,并且频频舞动,令你无法下手抓它。更厉害的是,你只要轻轻地碰到它身上的刺,那刺就会主动穿透你的皮肉扎进去,而且还能自动断在你的皮肉里面。刺锅子的刺有小毒,所以,你就是能及时将刺挑出来,那被扎过的地方也会长久红肿发痒,变厚变硬,就像长冻疮似的,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才能彻底恢复原来的样子。
刚学扎猛子的时候,我只能捉刺锅子,手上扎的那个刺真是“老鼻子”了。后来,我学得精明,再扎猛子时,就一手握着带铁圈的网兜,一手握着铁铲子。先用铲子将吸附在礁石上的刺锅子一个个掀翻,掀翻掉的刺锅子竟然能轻盈地在水中漂浮,我就顺势将它们网进网兜里,手指是绝对碰不到刺锅子的。后来我越练水平越高,气力也长了,有时一个猛子就能拿上二十来个。二十来个刺锅子能装满一柳条筐,也就是说我一口气能扎一筐海胆,要是拿到饭店里卖钱,比写小说挣得多!当今,这种紫色的海胆是高级饭店餐桌上的名菜。可在我们小时候,最被人瞧不起的,最稀烂贱的就是刺锅子,有时一个只能卖一分钱。如果赶海人只提着刺锅子上岸,就会受到人们无情的嘲笑。不过,刺锅子却极好吃,用鱼刀将带刺的壳劈开,里面就呈现出金黄色的肉,味道又鲜又嫩,绝对比鸡蛋黄有营养。据说生吃刺锅子更长力气,所以,我们只要是弄到刺锅子,就在海边礁石上大吃起来,有时吃得鼻子上粘着金黄色的肉渣,嘴巴子上挂着黑黑的碎刺。
越过黑紫色的海胆,再往深一点儿的水里扎猛子,就会发现张牙舞爪的大蟹子。辽东半岛盛产各种形状的海蟹,但主要有两个品种。一种是梭子蟹,这种蟹体形长而尖,像织布的梭子,在水里动作灵敏,速度极快,犹如鸟儿长途飞行那样,成群结队地跨海越洋,因此渔人称梭子蟹为飞蟹。另一种是赤甲红,体形方圆,甲壳厚实,两只大蟹钳甚至占据体重一半以上,粗壮得都有点儿不合乎逻辑。由于赤角红形象威武雄壮,又称武士蟹。
从地图上看,辽东半岛像一条硕大的鲸鱼,嵌进渤、黄两海之中。城市北边的渤海是女人般温柔的海,轻风卷动的浪花犹如少女的百褶裙,摩挲着平坦绵软的海滩,谷粒般金色的细沙在清澈的水波里晶莹闪光。所以赤甲红蟹子也长得细柔苗条;而城市东南方向是面对太平洋的黄海,波涛汹涌,终日咆哮,奔腾的浪花永远撞击着陆岸,为此滩涂坚实而隆起,岩礁林立,参差错落,像一排排勇士挽臂抱肩,抗击太平洋涌来的万钧之力;为此赤甲红就长得威武雄壮,所以我们海碰子最愿在波涛汹涌的太平洋沿岸捕捉大个头儿的赤角红蟹子。
雄壮的赤角红在水下张牙舞爪,傲然横行,霸占一方领地,很有些威武。不过,因为没有梭子蟹灵巧,所以只能在海藻丛或暗礁里爬动,当然就是我们海碰子的主要猎物。一般人看到赤甲红张开两只大钳,都有些怕,但对我们腾波踏浪的海碰子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赤甲红只要见到人,就立即张开大蟹钳,犹如赛场上的拳击手,怒气冲冲地要与你一决高低。其实它是虚张声势,在水镜里细细观察,就可以看到它两只火柴棒式的眼睛直直地竖着,正惊恐万状地瞪着你。不过,你要是伸手捉它,它就会猛地合拢两只钳子夹你。然而,我们有手套的保护,反而利用它这种夹击的动作,让它夹住手套,来个顺手牵羊。
别看这家伙在水下死死地夹住你不松钳子,可等你升出水面,它就慌了,特别是你一面踩水一面将它高举在空中时,它以为这正是逃跑的机会,就唰的一下松开夹紧的蟹钳,却正好掉进漂浮在水面上的网兜里。
梭子蟹就很难捉了,一般要等到交配的季节。只有到了谈情说爱的时候,平日里动作灵敏,速度如飞的大公蟹就放松了警惕,只是忘乎所以地搂着身材娇小的母蟹,如醉如痴地享受着爱情。这时,不管谁来捉拿,它也傻乎乎地不知道逃跑。更有趣的是,你一抓就是一公一母。这对可怜的新婚夫妇,直到被扔进网兜里,还在爱的甜蜜中昏头昏脑。
赤甲红肉香,梭子蟹肉鲜。特别是梭子蟹,因为经常长途跋涉,主要划水的两条腿,充满弹性的肉质,只要拽下这两条腿,整个蟹子的一大半肉就被拽出来,又鲜又嫩,一大口咬下去,满嘴都是肉。辽东半岛的渔人,总爱拿蟹子调侃说笑,倘若年轻人爱得太激烈,就说是“蟹子上床,嘁里咔嚓”;如果一个人身材壮硕却看不出肥胖,就说是属蟹子的,肉在里面。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抓蟹子的遭遇,年轻鲁莽,连手套都没戴就一猛子扎到水下暗礁,看到一个小礁洞,就伸手去掏,没想到里面真就藏匿着一个赤甲红蟹子。这家伙看到有人的手指探进来,就猛地张开蟹钳夹住了。我赶紧将手缩回,用劲儿拖它出来。但固守在洞里的蟹子却岿然不动,感觉我拽得厉害,竟然自动断开蟹钳,但断下来的蟹钳却继续死死夹着我的手指,疼得我几乎在水下尖叫。
问题是失去母体的蟹钳竟然“坚守岗位”,始终牢牢地夹着我的手指,任我怎么拽怎么掰,依然紧紧地夹住不掉,而且我还不太敢用力,那样更疼了。最后我狼狈极了,竟然就擎着带蟹钳的手回到家里,用电工的钳子将蟹钳夹碎,解放了夹得发紫的手指,这才长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