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剧场
作者: 郭海鸿一
“尊敬的游客,海豚剧场欢迎您的到来,八只可爱的海豚朋友期待为您送上精彩的表演,请大家有序入座,文明观演。”
广播声音仿佛从正前方蓝得晃眼的椭圆形水池中涌起,而后在空中升腾、回环,再坠入每一个进场游客的耳朵,蓝色水流清洗过的声音湿漉漉的,格外凉爽。
水池上方几乎占了整面墙的大屏幕,滚动播放观众席的实况,游客们拥挤着寻找空位,或站起,或坐下,呼朋引友,画面一片凌乱。大屏幕上晃动的剧场,显得比实际阔大,镜头不时切换到水池,被拉近、放大的蓝色水面波光粼粼。除了两个工作人员在池子边走动,暂时还没有海豚,也没有驯养师的影子,看不到即将表演的任何迹象。
此刻的海豚剧场,就是一池蓝色的水,以及一大群不愿意安静的观众。
女人走在前面,像一辆推土机,从熙熙攘攘的观众堆里掘出一条路,他跟在后面,只顾往前踏步,表妹和表妹夫牵着他们的小男孩,随着他的脚步,他们像一支特殊的队伍,寻找自己的座位。也许过于激动,女人看错了票,双数的号,走到了单数的位置,又费了点儿工夫,才坐定。
他感觉自己像个怕水的人,突然被一池子蓝色的水包围起来,心里隐隐不舒服,像是走错了地方,但不得不努力装着没事的样子,不时跟女人,跟远道而来的表妹一家说上一句话,叮嘱他们坐好,耐心等一等,节目很快开始……好像他是这里的常客,甚至可以决定演出何时开始和结束。
实际并非如此。十八年了,他没再出入过这么大的场面。他本是个爱热闹的人,自从出了事后,他收敛了。此刻坐在他身旁的女人不知道这些,她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多年,只知道他根本不爱热闹,不喜欢外出吃饭喝酒,从来不回老家。她比他大五岁,死了男人,他不计较,就过到一起了。两人说好了,不要结婚证,能在一起多久就多久。死了男人,长得又不好看,还有两个儿子要抚养,这个条件让她死心塌地跟上了他。这个男人除了寡言少语,不好动,右脚有点儿不好,没有太多值得挑剔的地方。
这是他头一次带她出来玩,这样说更准确些——老家来了亲戚,他陪亲戚玩,她只是沾了亲戚的光。她比亲戚还要高兴,高兴的不是他愿意陪她了,而是看到他终于肯出门了。两人一起生活以来,第一次接待他的亲戚,第一次被他介绍“这是你嫂子”,这比一百张结婚证都有意义。
尽管是老家来人,陪亲戚观光,可坐在海豚剧场里的他并不真正开心,看他两道眉头,她就感觉得到有心事。为何不开心?这个她管不了,她知道管的分寸,不想探究。半路相逢的夫妻,彼此不要刨根问底知道得太多,没人教她,她懂。这一点,他比她做得更好,从不问她之前的事,即使避免不了要涉及一点儿,也点到为止。要说起来,谁不在意对方的过去呢?他只是给自己做个示范而已吧——她一直是这么想的。这次老家来的,到底是亲表妹,还是假表妹呢?还是别的什么人?她当然不管。
这是他头一次把亲戚带回家里,亲自陪吃陪玩。哪怕是假的表妹,即便是他的旧情人旧相好,她也认了。过去偶尔听他说老家来了人,都是去广州,去深圳或东莞见个面,从不过夜。有一回说有亲戚到了珠海,要一起吃个饭,都约好了,他突然关掉手机,说要到中山去办急事,待了三天才回来。回来后,她在他的裤兜里翻出几张过路票却是去广西的。她纳闷,但是没问他,他不说,她就不问。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资格问,因为这些年来,他把整个公司都转移到她名下了,也就等于把在珠海的家产都给了她,他自己成了局外人。
“办什么事都实名制,刷脸啥的,烦死人。”他这么说,“办个事都遭罪,这个老板我不当。”
她成了真正管事的、收钱的,他好像提前退休了,随时准备离开珠海,去云游世界——他很少出门,半个月开不了一次车,但后备厢随时堆足了矿泉水、饼干和出行的衣服行李,有时候饼干过期变质了,扔掉换新的。
少年时,年轻时,他是个多爱热闹,出尽风头的人哪。家乡蕉县的夜生活,哪个场子他没混过?有一回,外地一个演艺团到蕉县,租借体育馆演出,开着货车全城搞宣传,化装成妖怪般的女主演几乎让半个县城都疯了。他和哥们儿气不顺,趁着酒性把场子搞乱了,他还被哥们儿鼓动上台,强行抱着女主角演唱了一曲《今夜你会不会来》,唱毕,他趁着酒兴,把手伸进女主角的演出服,把她的紫色内衣扯了出来,像战利品一样在空中挥舞。风头出尽,也被公安局逮了进去,向演艺团团长和女主演当面道歉,赔偿精神损失,拘留了十天。这一闹,他成了蕉县的名人,原来订好的婚眼看就要吹了,准岳父找到他,对他说,我们惹不起你,你开个价,退婚吧。
他悔青了肠子。他不是地痞流氓,不是恶棍,他只是贪玩,爱热闹,受到同伴的蛊惑做出了蠢事而已。他扑通给准岳父跪下,磕头,头上汩汩地流血,这才把婚姻挽救回来。婚后的他退出了过去的朋友圈,努力在蕉县重新塑造名声,无奈的是,这场勉强挽救回来的婚姻,最终让他远走他乡。
他在千里之外的珠海待了下来,一待就是十八年,他先是帮人看厂,结识了在行人,而后开了家小公司,生意做起来了,又把它过户给了老婆——这个没有结婚证,却愿意陪伴他生活的外省女人,他要把自己弄成闲人,像没事的人那样,随时可以拔腿就离开,或者说自己离开了,不会再给任何人留下麻烦。
他变得爱看书,尤其爱看法律书,看公安侦破的书,看电视电影也专挑警匪片、法制片,几乎着迷。一个不再喜欢出门的人,有他自己沉溺的世界,似乎也挺合理的。可要做到没事的人一样,对他来说何其艰难。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做噩梦。每天夜里,他的魂魄都要跋山涉水回蕉县一趟,天亮时筋疲力尽回到珠海,回到他的身体里,往往人一醒来,浑身大汗淋漓。
二
表妹一家来珠海,没有预先告知,临时之行。人到了珠海,才找到他的联系方式,打通他的电话。当然,如果找不到,她一家也照样会在珠海游览,也一定会坐在海豚剧场的观众席上。
表妹说,他们的目的地不是珠海,而是海豚剧场,她要拜访的不是表哥表嫂,而是海豚。
表妹这么一说,他心底涌起一股酸楚,背过身去偷偷抹眼睛。十八年来,头一次见到亲人,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事情要问,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表妹比他还更想说,更想问,他时刻回避话题,保持距离。从离开蕉县那天起,他就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值得百分之百信任的人。
表妹说,孩子生下来耳朵就不好,听力几乎为零。他们这次是来广州看医生,顺道来珠海看海豚的。他们要把孩子带到海豚面前,让他感受这个听觉最灵敏的人类伙伴,当然,有机会零距离接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表妹打通的是他那个一年也响不了两次的电话。那是他和蕉县老家弟弟之间的专用号码,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弟弟自己也不会轻易打,要打,他都跑到邻县去打,要知道,邻县就是闽省,用外省电话给哥哥打。即使弟弟的电话,只要他有半点儿疑问,也绝对不接听。
离开老家的那天晚上,警察在大门口把守,他换下血衣,跟父母亲说,从今往后,谁也不要找我,你们哪天走了,我自然会知道。说完就翻墙而出,趁黑逃离蕉县,一走就是十八年。十八年里,除了偶尔和弟弟通一次电话,他切断了跟蕉县的任何往来。
表妹到了珠海,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只有一个字:姑。
这个短信的发送方式,只有他和弟弟知道。
他打了的士,跑了很远一段路,给短信号码打回去。对方“喂”了四声,他听出来了,确定是表妹,才开口回应。表妹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带疑义的词,容不得他有丝毫推托不见的念头。
他让表妹一家先在原地待着,他去接他们。到了指定的地方,他远远地站在一棵榕树下,看着从遥远的蕉县来的一家三口。十八年没有见过的表妹,真是变了个大样子,瘦得像根竹竿,硕大的行李包背在后面,像要压弯她的腰。看到表妹,他就想起姑妈,眼前的表妹,就是姑妈的翻版,他心里一算,姑妈今年该是上七十八了。
与其说他在确认是不是表妹一家,不如说他是在观察周遭的动静,确认没有可疑之处,他才从树下走出,横过马路,绕到亲人的身边。
带表妹一家吃了饭,又带他们四处兜风,孩子都累得睡着了。他原本是要给他们找个酒店住下,几次都兜到了酒店门口,他又放弃了,最终决定带回家。
把表妹一家带回来,这确实是一时的冲动,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他都还产生过把他们撇下的念头——尽管表妹的到来顺理成章,正因为过于天衣无缝,他却越发感到了不安。
最终他没有那样做。在兜兜转转个把钟头的时间里,他经历了长久而艰难的自己与自己的谈判、劝和,似乎拿出了结果,说服自己痛下决心,绷了十八年的神经一下子松懈开来,什么都不要紧了。
见到他带人回来,女人比他还高兴,买了好多菜,珠海人能吃到的海鲜,她都想买回来,让遥远的婆家亲人尝一尝。
他破例跟表妹夫喝了些酒。喝了酒,他又变着法子,考验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妹夫:
“你知道我是哪里人不?”
“湖北。”
“名字?”
表妹夫毫不犹豫,答:“朱致。”
“朱致是你什么人?”他又问,越来越接近他所研究的警方口气、句式。
“没啥,普通朋友而已。”表妹夫答道。
“对,普通朋友,喝酒。”他自己端起酒杯,主动干掉,又说,“普通朋友归普通朋友,亲戚归亲戚,亲人迟早要相认,家乡迟早要回的,迟回不如早回。”
女人听得目瞪口呆,不过很快就懂得打圆场:“少喝点儿少喝点儿,喝得像电视剧一样了,神神道道的。”
一路上,他已用各种方式考验过表妹和表妹夫,试探他们的口气。可是,他们的反应太过于完美,几乎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他离开老家的时候,表妹还在市里读中专,身体都还没完全长成。小时候,她最喜欢跟在这个表哥的屁股后面,满县城跑,他带着她,给她吃遍县城所有小卖部的冰棍。
有一次,在一个小店买过冰棍,老板硬是不收钱,还塞给他一包烟。走开后,表妹抓住他的手,吃惊地问:“表哥,你是黑社会吗?”
“是黑社会又怎么啦?”他拧了一把表妹的脸蛋。
“帅!”表妹满脸通红道。
当年那个单纯甜美的跟屁虫,成了一个满脸忧愁,为孩子操碎了心的少妇,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心底的那座大堤动摇了。
表妹一家来了珠海,他两个晚上都没有完整的睡眠。女人关心他是不是茶喝多了,他摇头。
不是茶喝多了,那会是什么原因呢?他不说话。
他没有马上安排去海豚剧场的行程,以各种理由拖延。表妹说没关系,哥你忙你的。表妹夫开始也是这么说,可他察觉到了他的不乐意——或许不是不乐意,而是沉不住气而已。
直至确定了今天上午成行,就要出门了,他留意到表妹夫拿着手机,避开他们,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神情有些不对头,这让他又动了一下心思,借故磨蹭起来,说下午再去。
妹夫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烦躁,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不过,表妹一个劲儿地说,没关系,哥,你忙你的。
他真的忙了一个上午,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他演练过一百次的准备工作。
三
至少一千个座位吧,进场才几分钟,就满满当当了。张旺轩感觉海豚剧场比蕉县体育馆大了两倍还多,落座后他就没闲着,目测水池的大小、深浅,通过观察,他已经搞清楚了水道,也就是说,水池的水连通哪里,一会儿海豚就会从那个地方出现。他也搞清楚了,从水池上方横梁上垂下来的钢绳有三条,至少会有三个表演者要用上它们。如果仅凭肉眼,不加以留意是发现不了的。现场的环境、设施,结合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国内国外海豚表演的节目,基本上可以对应起来。
“一张票30元,1000人,3万,一天5场,18万。”张旺轩从小赵手里拿过一张票,算起账来。
“入错行了吧,银行更应该是您的对口单位。”小赵口里说着话,心思却不在这里,一直在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