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人2号
作者: 阿微木依萝中年女人1号
每天早上六点我就醒来,深夜还要醒来两三次,不管我是不是被尿憋醒,反正都会醒来那么两三次。有人告诉我这是年龄大了的原因。真是多嘴多舌的人类,我难道还不知道这是年龄大了的原因?光阴像蟒蛇游动,我已经是个中年女人了,几乎所有的大街上都被我这样的一群人给塞满了。这已经不是一群陌生的面孔,我和她们都长着相似的脸庞和赘肉,都有水桶腰,都有一不小心就变粗的彪悍的脖颈,都有差点儿就比男人还宽厚的双肩,都有肩周炎或腰椎炎或妇科炎,真好啊,我和她们简直是战友,患难与共,几乎共用一个肉身,装着不同的灵魂和感受而已。要不是每天早晨醒来我们也照一照镜子,可能大多数中年女人有时恍然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我们常常坠入对少年期的怀想之中,这是“老”的一种现象和复杂的心理活动。中年期才是真正的生命的叛逆期(这里面饱含了颓丧、挣扎、勇敢),十几岁的叛逆期跟中年时的叛逆期根本无法相比,这个时期的我们,经历了一大把生活,才是最迷茫也最骄傲的。这个时候我们所走的每一步路、对生活的每一种态度和选择,都可能决定着老年时期(乃至这一生的终极意义)的生活是在雨水中继续浸泡还是在海洋的沙滩边躺平了晒日光浴。这才是生命中最为艰难的时期。
勇敢挣扎或者说干脆放任自流是中年女人的两种状态。勇敢者总还怀揣抱负和不甘,放任自流的人早就对生活举起了白旗(也可以说是她们找到了幸福日子的另一种诠释和途径)。
就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我也疏于打扮,拖着沉重的肉身走在光亮的大街上。我这样的女人人数真多,填充着不仅仅是西昌市这样的边远城市的每条街道,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我这样的女人人数肯定是最多的。这样的人群中有勇敢的一部分,有放任的一部分,我们看起来会像是一支破破烂烂的、懒得呼喊口号却仍然在时光底下蠕动着的对岁月抗议的慢游行队伍。
我们看起来面色严肃,落魄。
我给所见到的每个印象深刻的中年女人都编了号。
现在我就是1号,中年女人1号。如果我要写别人,那就必须先从自己说起。抛开职业和单身妈妈这样的身份,我也就是个代号,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如果没有人认识我,他们通用的描述常常是这样的:身高一米五五偏上的小个子中年女人。
我时常觉得困顿,我指的是一种思想上的翻涌。我是个矛盾体。有时我觉得平淡的人生才是幸福的真相,但更多时候,我觉得人生的意义藏匿在心灵的深幽之中,使我们必须不停止地去伸手触探,在生活的细节里,在大脑所经受到的细节之中的张力里,长出心灵的触角去感受,才能稍微暂时性地尝到一点虚幻却难得的甜头,那是一种不存在于存在之中的存在。这就是我一生走来并不顺利的缘故,无论事业还是爱情或者婚姻,我都没有感受到那种圆满和安定,我总是流连和穿梭在生活的细节里并且执着地太看重它们,太重视经过和感受,当我觉得我快要找到幸福的时候,当我觉得天上的星星都亮了的时候,突然又有别的岔子出现,又让我从那些烦琐的细节之中抓到了什么,使得我开始怀疑那所谓的圆满和安定,使得一切又重新化为泡影,让一切又暗了下来。我当然知道这就是全部的生命真相。不停歇的“游动”(也可称为“流浪”)才是我们生命的样态。一个完美主义者的人生必然是不完美的,要从无数的破碎当中去重建所理解和看好的精神世界,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只有不思考的人可以活得简单和顺遂。如果把思考看作焦虑的一种,也许更能说通很多事儿。因为有些事情确实不是思考,而是焦虑,焦虑的原因在于我们根本没有想清楚事情。人难免要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生出烦恼。正确有效的思考当然可以引领我们走向更深妙的境地,避免某些悲剧的发生。有时候我会突然间担忧,担忧自己中年暴毙,就像另一些中年女人生了急病,或者毫无征兆地完蛋了,因为身体和精神焦虑的原因导致这种死亡事件的发生,不是没有。我愿意做个纯粹的思考者,去想象宇宙和生命起源之类,去徒步探险,去学习几门外语,填充我的智识,可现实是,我经常在顾虑孩子的饮食、学习、成长、心理健康,以及我银行卡里稀少的余额——都会乱七八糟地冲击我的脑袋。
我所思考的都是无效的思考,我很清楚,这些东西它只是作为消耗品加速我燃烧生命,我会在这种焦虑中越发悲怆。可我是个中年女人,天性中或许给了我比男人更多的对无效事件的纠缠能力,纵使我这般忙碌和焦虑,也像个哑巴似的,我竟然还能“兼职”成了全职作家。摇身一变,我可以被称为“自由撰稿人”,也可以被称为“全职妈妈”“自由的中年女人”,任何一个标签我都符合。我还能做一些简单的思考,比方说,去写一些软科幻,这种挑战对我这个小学毕业生是致命的,可有什么能使我真正害怕呢?我连焦虑都不怕了,还能怕什么?我照样喜欢吹牛皮,随意地搭理或者不搭理人,对美好生活的执着——破碎的完美主义者。
有时候我甚至想要反过来告诉人类,茶米油盐才是有效的思考,来爱生活吧,爱这些麻烦的糟糕的生活,就像爱美味的糕点。不要去思考,如何才能不这么“大众化”地完成一生,只当一个粗俗的人类。我就是想这么去告诉所有人了。我几乎要这样干了。很多时候我都把袜子脱下来丢在枕头旁边——瞧,我就是这么邋遢粗鄙,我愿意忍受我袜子的臭味!——这样的时候,有效的思考只会显得很可笑。
有些人(当然就是那些被冠以“精神病”的思考者啦),看起来确实也挺孤独的,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喝着一杯薄酒,连一条狗都没有陪在身边。并且,多少人在焦虑中死去,也许就死在那样一张桌子前,喝着一杯薄酒,连一条狗都没有陪在身边。(可他们需要狗的陪伴吗?)
看到那些焦虑症患者焦虑地死去,才是我的焦虑。在到达真正的思想的对岸,也就是“想清楚了”的对岸,他们就中途死掉了。这样的例子让人绝望,让人甚至怀疑该不该做那些所谓有效的思考,那是否正确或者必要,那是否就是把人逼疯的源头。也许我们就该去追逐金钱、美女、帅男子、豪宅和名车、日光浴和香水。
难怪有人突然之间,大吼一声,冲出门外,裸奔在大街上。想不明白的人生,确实让很多人都想干脆疯了算了。
“多数时候正是因为我们过于被无效的思考给缠住了,做无用之功,从而,我们再也不能往前一步。”这是我自己常常走在大街上所想的一句话。这肯定是一句废话。
如果可以把思想变得透明,那么焦虑也将是透明的。也许烦恼会变得轻一些。然后我也化化妆,然后走出门去,然后仰脸看向天空,对上天说一声“你好啊”,那一刻就像是看到高处的自己,对虚无的一生说。
那只是我的想象。
焦虑是无处不在的。我无法逃出深渊。我愿意活得像个蛀虫,但我是个凡人,有着乱七八糟的毛病,患不同的焦虑症。昨天我担心死亡,明天我担心水电费,而今天,我担心孩子在学校过得好不好,还担心在今天死去,使得一个贫穷的身无分文的小小人类在世间吃尽苦头。毕竟她选择跟我一起生活,那我就不能抛开这样的托付,不能随随便便消失在她的生活中。中年女人的情感和生活,又细碎又啰唆又麻烦。
噢,当然啦,幸福的时刻也是有的。虽然短暂,虽然几乎像是不曾靠近过幸福。
现在我必须相信我妈妈的话了,她说,只有中年女人才会担心突然死掉,少年人和老年人根本不担心这个……还有,没养育孩子的女人,一生也不必担心这个。
我可不会傻到去想象人生重来一遍,为了我母亲的“醒悟”,然后从我的大好年华开始远离可疑的男人,把他们从我的生活中抹掉,让自己到现在这个时刻多么轻松,不为了孩子担心,不为了随便什么事儿烦闷。我可不会这样假设。因为重来一遍,我还是当年的那个我,走一样的路径,丝毫也不会有偏差,我又不能扛着我这个时期的脑袋回到过去。
我妈妈的意思我当然清楚啦。她如果带着这个时期的一脑袋生活内容的影像回到她年轻的时候,见了我爸爸之类的男人,她就会逃得比兔子还快。她根本就不会选择这样的婚姻生活,就只须完成她个人的生命仪式啦。那我就不存在咯,那她就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我弟弟,也不用担心我妹妹了。真是可怕,她竟然生了一屁股孩子,挂着一屁股别人的人生。也难怪她总是那么多遗憾,一张苦瓜脸了。
要是有选择的机会,谁还能不愿意活得像个单纯的快乐的大傻瓜?我的困顿就是这样开始的:我不愿意活得像个快乐的大傻瓜。所以我只能是个时而焦虑时而想透了的样子,成为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快乐的人总是少数。”这句话要作为真理裱框起来挂在墙壁上吗?就像有人经常把“厚德载物”“以德服人”之类的挂在家里,或者把“忍”或者画只乌龟挂在家里。
我现在显然还没有什么高深的思想,使我能摆脱那种茶米油盐的困顿,我还没有这些功力呢。我每天着急忙慌的,蓬头垢面的,忙得脚不沾地的,虽然我不去坐班,不去经历朝九晚五的打卡生活,可我照样每天对着电脑敲上至少一百二十分钟的键盘。然后下午的一部分时间,我才会有点松闲,去看会儿书,喝点儿茶水,抄一抄佛经。我的那些迷幻人心的所谓安闲时光都是在一天中的后半段时候发生的。这个时候我可能是最幸福的。
我确实期待一天之中的下午时刻。我在这个时间段里,会有些冥想,比方说,静坐,去看向我自己的内心。起码要坐上二十分钟以后才能看到“自己”,这说明我已经在繁杂的世态中陷入太深了,我连看到自己内心都要花费一段时间了。不过,无论怎样,除了在大街上游荡之外,我更愿意在自己的内心游荡,之后我会打开窗户,大概在下午四点三十分的时候打开窗户,那个时候我会看到一个女人拖着她的大扫把,她将地上的灰尘重新卷起来扬到天上去。那一刻我在窗口望着她,那些灰尘,她以为不存在了的、已经清扫干净的灰尘,总是会飘到我的眼前然后进入房间。就是这样,我竟然主动让尘土飞到屋子里。那时候阳光如果很好,尘土还会是彩色的,飘浮得亮晶晶,就像从漫长夜空里下坠而来的月亮的碎片。
我总是看到那些碎掉的东西里面,飘浮着几乎不被看见的、深光里隐藏着的物质。
我要是愿意朝着窗口底下喊话,跟她说:“扫地的这位姐姐,你要是扫完了,可以邀请你上来和我喝一杯茶水吗?这是我一天中感觉到最清闲和无所事事的时刻,我没有什么烦恼,我只有快乐和幸福的感觉,我想把这些好东西都拿出来跟你分享,因为我觉得你每天从这儿经过,太忙了,也肯定口渴,顶着我喜欢但你不喜欢的太阳。”如果我那样去说,我敢保证她会很高兴地抬起头来跟我搭腔——但是,当然啦,必须是她那一刻也无比地感同身受,赞扬这样的心情和幸福终于在她的同类身上显现,她知道我忙碌了一上午和半下午之后,只在这一刻感到快乐和松闲,她能知道这一切,愿意丢了那个破扫把恨不得马上飞到我的房间里来;而如果她不高兴,也不理解,那她只会嫉恨我,说我是个好吃懒做、没准儿还是傍上了什么大款的懒惰恶心的烂女人。一定要相信,中年女人之间的嫉妒和报复,有时候比爱来得汹涌和无厘头,要是那样的话,她对我最轻的惩罚也是把尘土使劲抛得更多更厚,让那些沙尘暴龙卷风似的冲上楼把我变成一尊沙雕,而她自己,则始终会在楼下一边抬眼蔑视一边愤怒得不肯马上离去,愤怒得身体都摇晃起来。
苦难是无法讲述和被分担的。幸福和快乐也同样不能讲述和被分享。如果不是我已经中年了,我都还搞不清这些秘密似的道理呢。但即使搞清楚了可能也没什么用,性格里的某些元素是削不掉的。尤其我这样一个复杂性格的存在。我懂的道理比谁都多,我干的蠢事也不比别人少一桩,我只是在这个年岁上稍微有些自制力(但这种能力并不稳定和可靠,也不时刻出现),不会轻易对楼下跟我一样卑弱的中年女人喊一声“我今天这个时候还真高兴”。我不再去激起同类的爱或报复。我快乐或忧愁,我自己消化。
人不能飞行的原因就是他们把翅膀变成了干活的双手,而把眼睛眺向窗底,而非天空。
现在我能依靠和向往的也只有自己的心灵了。
“心灵”如果是一种物质,那一定是不可放出来的一种物质,如果能放出来,为何我们不直接是蜻蜓那样的存在?为何不是鸟类那样的存在?为何不是海域生物?为何不是云,不是雨,不是风、雷和闪电?为何不是空灵的存在?我们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在自己的肉身中受着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