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渐长
作者: 李晓晨1
从山坡一侧滚下来前,她的心脏突然停顿了十几秒,像过山车爬升到最高处骤然停止,整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沿着铺满新草的山路徐徐滑到山脚。幸亏这一段坡面平缓,否则几十米下来不知道摔成什么稀碎的样子。
很多只手伸到面前,先把口罩从她脸上摘下来,然后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推动身体脱离地面,平展展地转移到担架床上。一扭头,她瞥见担架前浸着一小块暗黄色的污迹,胃里觉得恶心,赶紧把头朝另一侧摆过去。停了一会儿,心跳已经恢复正常,粗粗摸下脉搏每分钟可以跳到五六十次,血液重新奔涌到身体的各个部分。
有人又把口罩重新戴在她脸上,等躺进救护车,小青柠觉得自己跟一条被钓上来又遭嫌弃的鱼差不多,揉搓半天终于重新被扔回海里,侥幸得以再苟延残喘一段日子。
医生围着病床站了大半圈,来回看心电图也没法儿判断出原因,商量来商量去给她安上了二十四小时心脏动态监控仪。
心脏没什么问题,她很坚持,以前从来没这样过,这次因为看见了不该看的。
看见了什么?有个头顶发量稀少的医生问,胸前挂着实习的牌子。
“一个男的,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他。可是,像极了。”心跳好像又不正常了。她似乎变成一条鱼,只不过这回是主动游到沙滩上搁浅。
“你认识?”实习医生追问。
“这和看病有关系?”她没明确说出来,微微皱起眉看了他一眼。那感觉很奇怪,仿佛是个就要被剥光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成熟的玉米。
这场疫情蔓延得猝不及防。
小青柠刚从母亲那儿回来,就看见微信群里到处传递着病毒的消息,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好在一个人所需不多,她赶紧打开几个平时不常用的APP买了一堆吃惯的肉蛋菜奶。上一回发生类似的状况大概在几年前,她还和父亲母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有消息说日本的核辐射搞得整个地球都不得安宁,于是母亲在各种消息的烘托下抢购了一堆生活物资,连她的房间都被割占了一小半空间。很显然,这次上心的人也不算少,十几个朋友都转发给她类似的消息。
天色渐暗,她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路过小区超市看见门口等待采购的队伍排了几十米长。以前玩命推销的服务员正拿着大喇叭让大家间隔开一米距离,或者最好明天再来,保证应有尽有。
这样的场面确实从没见过,她心里吃了一惊。每个人都格外坚定地排在队伍的不同位置,不管怎么劝说都不肯离开半步。其中还有一只金毛、两只哈士奇和一条蠢蠢的巴哥犬排在队伍里,以巴哥的智力它显然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好在主人丢给它一块小排骨,总算能安安稳稳跟在后头。
虽然最讨厌排队,小青柠还是无法抗拒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很快,队伍的尾巴又绵延伸长到几里地以外。
也应该提醒一下他,她想起那个天天忙得不见头尾的男朋友,于是赶紧发去条简洁的信息:据说将出门不便,可囤些物资。
打完又删除,再重新输入一遍,最后删掉结尾的句号,从头到尾读了两回,直到一条信息像发给甲方的项目报告,才重重按下发送键。
没有回音,如常。
两个人恋爱谈了两年多,平时他能准时回复信息的机会基本不多。作为一个生意人,男朋友总是无可奈何地告诉她自己需要环顾的事情太多,因此常常无暇顾及她,但分明又看见他手机从来都不会离开身边,不是打电话就是回信息。
其实,小青柠也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大概属于建筑工程一类,四处结交些三教九流做些中间商的生意。有一回,他转来转去把生意谈到了自己上班的那家公司,但最终因为虚张声势没有如实填报资料失去了竞标的资质。他倒也没有太过懊恼,喝顿大酒又志得意满投奔下一单生意去了。
队伍实在排得太无聊,小青柠想起应该看看网上推荐的购物清单,又一次按下开机密码。
“灰不多,碗盘你爸都洗了,明天不用让阿姨来。”母亲告诉她。
一眼掠过,假装没看见,已是初夏,凉意渗透骨髓。她抱紧肩膀,跟着人群艰难地往前挪动了几米。
2
有那么大半年吧,时间快活得像在游乐场疯玩的孩子,不知疲乏,更不肯回家。仔细想想,她都记不起有什么难忘的时刻,每天忘乎所以,白天和黑夜都做梦一般充满不真实的感觉。
两个人每隔十几天就约去远处爬山,从城东到城西,又把爬过的山再捋一遍。他喜欢一切有利于健康的娱乐消遣,甚至坚决不愿意陪她吃一回最爱的麻辣火锅还有油炸猪大肠。
平时应酬太多,肥腻的食物吃那么多不好,他建议还是去吃三文鱼和油醋汁拌沙拉,有虾有鱼有蛋还有蔬菜,营养均衡,对你失眠也有好处。
也行,小青柠最讨厌这种生冷而虚张声势的食物。但他要求,她也就同意。
时间一下子从“快活”变得只剩下“快”,被按下加速器一样。从一年前开始,大家开始断断续续待在家里,她也没怎么当回事儿,反而很珍惜足不出户也不用上班的生活,做饭,运动,做项目,和同事闲扯,给父母亲采购食物。
“等秋天好起来,我们再去石牙山挖菌子怎么样?”她问。
“好啊,那次采回来的蘑菇味道实在太好了,你没看到,几个朋友吃得停不下筷子。”他回答。
再想去石牙山可没那么容易了。
山中有寺,正殿供奉释迦牟尼彩塑木像,高七八米,几次镀了金身。偏殿供一百零八尊罗汉,每尊形态各异。寺庙一角有木雕悬鱼,因为生动活泼似真鱼,且说有祛病除灾之效,每到初一、十五之类的日子就格外人声鼎沸。
怕人群聚集扰乱清净,更怕病毒入侵佛家清净,石牙山早早闭门谢客,希望广大山友及信众来日方长。
再去,看山人就带着爱搭不理的神情。
山阴一面长久不见阳光,寒意阴森。雨水繁盛,高大的树木下铺着一层层浅绿色的苔藓,再往深处走,菌子一片连成一片。小青柠高兴得手舞足蹈,不管不顾开始上下其手,等他从后面赶来仔细分辨:这一种有毒不能入口,那一种长满看不见身影的寄生虫,还有一种根本不等拿回家就没了鲜味……这么说着,劲头就忍不住低矮又低矮下去,可不得不承认每一句都是真理。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某种早已牢不可破的惯例被彻底打乱,即便行山都变得分外可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果愿意,她能无比清晰地得知自己过去几天的行踪轨迹,还有别人的。对小青柠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可这段日子几乎见不着他,着实有些难受。但也算是一种终结,不可抗力。
父母给女儿取名叫顾清宁。认识以后,他嫌她老捕风捉影地吃干醋,抱怨这个人像青柠檬一样酸涩得难以入口。她专门买来一小盒青柠品尝,竟然觉得这种酸涩拌捞汁海鲜或事先冰冻好调酒格外美味,一时兴起把各种昵称用户名全都改成小青柠。
“你疯了吧?!啊!!”苏珊第一次听完原委发出这样的诘问。
你不懂,她叹口气收回目光。一条西瓜牙儿样的月亮投在窗帘上,照亮了宽大的双人床。
3
母亲端来一盘蒜蓉大虾和一碗清拌秋葵,桌上另摆一碗米饭,北方人大多不喜欢吃这种主食,但她却独独衷情。
“看你瘦的,怎么像几天没吃过东西?”那只端碗的手抖起来,表面的皮肤又干又脆,浮着几根突出的青筋。
“瘦不好吗?别人想要都得不来呢!”顾清宁扮出得意扬扬的神情,这几年里她在父母面前都是这样,只不过那时候不用唱戏一样扮起来。
见她吃饭时头发总挡住眼睛碍事,母亲从抽屉里掏出一根电线圈发绳。她接过,应该是半个月前来时落下的,长这么大还是这样丢三落四,母亲也早已习惯了默默收集起所有和她有关的一切。
从山上滚下来的事,打死也不敢告诉他们。母亲比她还能上天入地胡思乱想,母亲如果知道了,恐怕能想象出一整个被人骗去爬山故意推下来骗保险的故事,再拉上她迅速去公安局报警。
那天在家憋闷得要死,她突发奇想跑去以前常去的郊区行山。等一路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凉风袭来,整个城市的灯光刹那间被点亮,所有的面目可憎此时此刻都变得亲切可爱。
不远处供人下山的木栈道,零散几个人像洒落在白纸上的墨水滴。她仔细打量着路上的行人,其中一个戴口罩的男人分外眼熟。男人手中牵着一个娇小但凹凸有致的女孩子,看上去比他年轻十几岁。她顾不得看风景,加速追过去,片刻之中还做全身检查一样回想起自己的衣服妆容——藕荷色瑜伽裤、浅灰色防晒衣和淡紫色防晒帽。幸亏,涂了新买的限量款唇膏,隔着口罩也可以熠熠生辉。
没等检查完毕,她已经飞奔到他面前,把那张脸认得明明白白,像个钉子紧紧揳进墙里。
的确是他。
那堵墙踏实稳重得毫无波澜。他看了她一眼,从眼角的动作可以判断隔着口罩笑起来,却只言片语也无。树叶哗啦啦一阵响,两个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有只身形硕大的乌鸦奋力蹬开树枝,不偏不倚丢下几坨粪便。急忙闪开,他迅速朝着女孩子走去的方向扬长而去,一行人继续遵循之前的节奏沿木栈道下行。
倒是她,不知怎么竟然从山上滚下去。在此之前,她听见一句呼唤:“晚上吃海鲜粥还是陪爸爸去公司应酬客户?”他迅速回答:“听你的,都听你的。”
在从山上缓缓滚下去的那段时间里,她大概想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男朋友应该还有个女朋友,这样一来,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没法儿及时回应她的一切。他一直在骗她?
顾清宁思忖良久,并不能确定问题的答案。
“找个人过日子吧,好歹能按点吃饭、睡觉。”父亲插了一句。
“这不是特殊情况嘛。”她小女孩儿一样冲父亲娇滴滴不着痕迹,说话时喜欢语调清浅地加个“嘛”字,一边说一边随手扯掉食指上的倒刺。血从食指裂口处四散奔涌,染红了大半个指甲盖。父亲走进卫生间,咳嗽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到马桶里。
4
疫情的确给不愿意出门的人提供了绝佳的借口,如果你成心懒得做一件事,那怎么也能说得过去。相亲显然就属于这一种。
“都居家办公了,还怎么相亲呢?你说对吧?”顾清宁和苏珊漫不经心地聊起这个话题。
“瞎扯。什么年月了,不知道可以线上相亲吗?”手机那头的人不肯给她留半点儿情面,“怎么没耽误你换工作搬家呢?少来这些片儿汤!”
苏珊就是这样,说话永远直来直去懒得搪塞,朋友做了十几年没有太大变化。顾清宁明白,她最擅长的打法就是截断自己的所有后路,把最糟糕的结果全摆在她面前,可自己一旦做了选择,那她肯定肝脑涂地支持到底。
好像能看见她在那头指手画脚地把好吃的难吃的堆满一桌。
“——这几盘子如果你足够幸运可以吃到。怎么说呢?是你说的那种纯粹的爱情,不过太少了,就像高等级的山珍属于稀缺资源。
“中间这圈是日子,人嘛,总要过日子,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睡,差不多就行。而且这个疫情你不觉得自个儿蹲在家里特别腻歪吗?有个人还能吵个架啥的……
“最外面就是奇葩渣男,遇到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这世界还是正常人多……”苏珊在那头滔滔不绝。
她蜷缩在沙发里听着,把手机放在一侧的支架上,支架紧挨着一台带LED灯的化妆镜——如果是线上相亲,自己在镜头里肯定会比现在温柔美丽一些。只是,这只灯从买来以后就没派上过用场。
“啊!蟑螂!”顾清宁大喊一声扔过一个遥控器,那只虫霎时没了踪影,只剩下几节电池咕噜噜连声滚过去。
“那你和我一起去吗?”她逐个打开苏珊发过来的相亲网站链接。
“我就不用了,你这么一般般,人家看上我你咋办?”那边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笑声,“而且,小男朋友已经被我拿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隐约记起她说过,某次出差在飞机上看上个肩宽背厚的小伙子,小她七岁,个头儿超过一米八五,五官俊朗得像从希腊神话里走来一样,好像在航空公司做空少。
为了他,苏珊可没少下功夫,有两年飞行里程加起来比前半生飞的航班都多,愣是把普通卡飞成了金卡。但最近一年没法儿这么搞了,毕竟,连小空少自己都没有航班可飞,收入跟着减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