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里的父亲

作者: 彭家河

爹七十六了,把土地看得很金贵。成天起早摸黑,上坡下地,总觉得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儿,吃饭从来赶不上节点。地里的苗啊、园里的菜啊、坡上的柴柴草草,他打理得清清头头。一年忙到头,也没见干了些啥。

唉,上了年纪,只要他高兴,就依他吧。不管什么活儿,他做完才收工,经常摸夜路。妈时常说,再说不听,莫要哪天滚到岩下去就对了,爹大声反驳并教导我们,晚上路是白的,水是亮的,莽子才打瞎摸。的确,赶夜路如测色盲,盯着夜色不眨眼,一会儿,灰白的山路就像冲洗照片一样,从黑夜的深渊慢慢浮上来,一直伸向家的方向。隐约的山路伸向高远的夜空,我看到银河也顺路流淌下来。我上中学时,放假常与父亲背货回家代销,习惯了赶夜路。川北深山灯火寥落,夜色比天空还黑,唯有草丛间昆虫热闹的鸣叫和农家传出的笑声让人温暖,但反倒让我慨叹身世,最终都是一再加快脚步。我中学时就充满了力量,十四五岁背百把斤还能健步如飞,但常羞于在光天化日之下碰到路人,幸好爹也常走夜路,黑夜下行人稀少,能给我足够的尊严和庇护,我隐忍沉稳的性格应该就是在这阶段形成的。一个人背着货物埋头行走,长路漫漫,汗流浃背,头脑却闲着无事,我便思索各种事情,扮演各种角色,推演各种情节,让原本无聊的行程兴味盎然。走到腿软口渴时,找个石头一歇,顿时神清气爽。一路走走歇歇,那些大山、深谷、村落便一一抛在身后,再回头看,当初望而却步的路途也不过如此。这段负重前行的经历加速了我的成长,让我终身受用。走几十里山路,回家吃完饭睡一觉,第二天便生龙活虎。有一次背货回家,我竟一连吃了七碗稀饭,吓得母亲连忙叫我别再吃了。现在回想起来,两个绰约的人影深陷夜色,有时也打开手电筒,两个光点在黑暗中缓缓前进,仿佛夏夜仰望看到的斗转星移。再说,爹在村里走了几十年,哪个边角旮旯不晓得呢。我劝他少做点儿活路,只当是锻炼,他不听,也不急,仍不声不响忙个不停,都说他犟。人到这年纪,该每天泡杯茶晒太阳,但他从不喝茶、不打牌,也不抽烟,无事喜欢看书看电视。大家都给爹提过不少意见,没用。我想,自由大概就是如此,也不再劝他了。

立夏前,安尔表哥打电话告诉我,桂珍姐也打工走了,屋里只有大表哥永平一人,爹去帮他割油菜。后来爹才说,桂珍姐养了几头架子猪和一窝小猪,猪瘟全死了,损失上万,她哭着出去打工了。从我家到表哥家,要走两个小时山路。晌午太阳大,都晒得头痛,爹在地里割菜籽慢条斯理,不戴草帽,也不歇。爹一直这样,慢性子,改不了。不过,七十多岁,也不用改了。我知道,他这样慢是怕手脚快了漏掉菜籽,也怕晒干的油菜荚炸裂。接到这个电话,我反而踏实了,这说明爹身体还不错。爹的电话经常打不通,个把月才给我们打个电话,净说些村上的事后就关机,说费钱。现在接电话早就不收费了,他的电话也加入了我们的套餐,包月,不费钱,但他还是习惯随手关机,可能是觉得充电也花钱。他来电话,全是说村里谁又死了、谁快死了。这些听起来太晦气,我之前常吼他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事。今年夏天热,百年不遇,城里不少人得了热射病,一头栽下去就起不来了。我提醒他喝点儿藿香正气水,他说出汗就是排毒,农村人哪那么娇气。每年他都是在坡上扯几把香龙草、车前草、折耳根晒干泡水喝。想到爹曾经说过的只言片语,我明白,他已有自己一整套经过实践检验的人生哲学,他只遵从自己的哲学,难怪对别人的话无动于衷。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也说是这样。

端午快到了,女儿要中考,不能回乡。爹一早就打来电话,大声东拉西扯。

我问,麦子收完没?

爹说,今年种了十亩地的一块,还是联合收割机收的。十亩地是个地名,在村子东面山腰,全村的旱地集中在那一片,一户人一绺。四十多年,户主没变,地界也没变。有户主死了,土地就承袭给户主儿子。如果户主的儿子打工不种,村里又没人要,这块地就会长满野草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真正的退耕还草。

爹又说,付工钱是按面积算,去年量是一亩六,今年量咋是一亩九呢?一会儿就收完了。前些年机器少,收麦子一百二十块钱一亩,今年才七十。

我说,今年汽油柴油价那么高,咋才七十呢?不要跟人家讲价,收多少就给多少。一亩七十元,城里一根雪糕都不止这个钱,相当于一根雪糕就哄人帮你收了一亩地的麦子。

爹笑,啥子雪糕那么贵?啥味道?

我也笑,说,估计就是电视上天天打广告的那个雪糕,我也没吃过。其实我给孩子买过,四十块钱一根,叫哈什么斯,不敢说。

爹说,小明今年种了四十亩麦子,铁龙每年光麦子就要卖一万多块。小明是我家邻居,因打麦子被机器打断了几截手指。铁龙是村上的小学教师,中师毕业的,现在村小没几个学生,他便把重心从狭小的讲台转向广阔的麦地。

我问,一亩地要收多少麦子?麦子多少钱一斤?

爹说,没称过。干麦子贵点儿,青麦子不值钱。前段时间有人在收青麦子去做饲料,可惜了。我们的麦子从不打农药,没卖过。

我说,就当一亩地收一千斤,一斤一块五吧。

爹说,哪有那么高。现在种地都是靠化肥,也不经管,莫得原来那么淘神。不少人天天在地里打农药,头天打药,第二天就卖。地里现在草都不长,有些地栽什么死什么,地也废了,难怪现在癌症那么多。

我沉默半天,说,地少种点儿,就当是锻炼身体。现在不缺吃不缺穿,种那么多做啥?一千斤麦子能纯落多少钱?

爹说,种子、化肥、工钱一算,落不了几个,还不算自己的人工,在外面打工一天也有两百。在家自己不种地,也会让别人请去帮干忙,也闲不下来。

我说,现在到哪里打工能有两百?我现在每天都挣不到两百。老年人已过了挣大钱的期辰了,少生病就是在挣大钱……

爹话多,翻旧账,认死理,早年我们每次对话都不欢而散,有时我只得把手机放在一边,让他自言自语,估计说得差不多了,就拿起电话说好了,听到他哦哦哦满意地挂了电话,我才松了口气。现在,我也能心平气和听他漫无边际慢慢地说了。

爹只用老款手机,不上网不聊天。我在二爸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一台收割机伸出白森森的獠牙在麦地里来来回回,一行行麦子惊魂不定,束手就擒。早年镰刀一出手,就听到麦子们齐声的尖叫和沉重的咽气声。现在,在震耳的机器声中,听不到麦子们的呼喊,它们被成片拦腰切断,流水般卷入机器下的旋涡,悄无声息,像在看奥斯维辛的照片。几袋烟工夫,波浪起伏的麦地就干涸零乱了。早年的麦收从不如此了无生趣,村民们边劳作边笑谈,长辈们也会安排未婚男女借机相见,沉重的体力劳动总让人心情愉悦。

十亩的那块地,早年我们全家两个大人三个小孩要割两整天,个个累得几天都伸不起腰来。我在二爸朋友圈的视频里虽然没看到我爹,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抢在机器过来前捡那些漏掉的麦穗。机器耕作的场景,我小学时就在课本上遇到过,直到我的孩子上小学,村里都还没出现。早年小学语文课本第四册上有篇文章叫《春耕》,现在我还能脱口而出:春耕开始了。我和志华去看新机器种地。一眼望不到边的耕地上,几台拖拉机来回奔跑着……父亲上学时没读过这篇文章,他在七十多岁时,才与课文中的志华一样,欣喜地看着机器割麦耕地。课本上的拖拉机,开了四十多年,终于开进了川北大山中的村子。世上最慢的不是蜗牛,应该是童年的拖拉机。

与城里一样,农村学校每到五月也要放假,叫忙假,我想就是让孩子回家帮父母抢种抢收。早年村里没公路,更早些年还没电,收割是件极为沉重的大事。各家各户都舍不得把麦秆丢在地里,要把麦子从根部割断,打捆背回家,小孩一趟最多能背两捆。麦芒带齿,流星般从孩子们裸露的肩背上划过,细嫩的皮肤上就留下一道道血痕,火辣辣的,冒着血珠,汗水浸上,痛如针扎。前前后后,麦收要半个多月,直到全村把地里的庄稼收拾完了,背回家的麦捆、油菜垛也晒得差不多了,于是一家接一家开始打麦子、打菜籽。

每家每户都有成套的农具。打麦子的连枷、木杈,晒麦子的篾垫、木耙,清麦壳的风斗、筛子,还有装麦子的竹篅子。这些农具平时堆在墙角,灰头土脸,只有收麦打麦时才容光焕发。一到五月,全家老小就泡在小春上了,有时还要请人帮忙,这几天人多饭好,与过节一样。小孩每天要到村里上学,回家还要做家务、收庄稼,人小事多,比父母爷爷奶奶还累,经常在麦草堆上一歪就睡着了。村里经常有孩子天黑没落屋,父母也不着急,等忙完了才到附近的晒坝上找,结果都是从草堆里拉出来,就像在地里掏红苕,一提一大串。收麦打麦的重活儿要成年人经手,送捆麦子的稻草、攒麦子、捡麦穗、送水、送小晌午这些,就是小孩的事。在打谷子时,给打谷机抱谷子、捡稻穗这些,也是小孩的任务。小孩子干农活儿,都像鸡公屙屎头一截,开始还像模像样,要不了多久就会拉稀摆带。

忙假一般是根据农时来放,有时三天,有时两天,好像是专门与小孩子作对,等孩子们累得干不动了,就回校上课。到了教室,男女同学手上都打着茧疤或血疱,肩上背上也磨破了皮。等伤恢复得差不多时,又要放两天假。农村孩子的细皮嫩肉,就如此一天天粗粝强壮起来。如果麦收时节遇上大风或阵雨,那真就得与天老爷抢饭吃了。半夜三更就要起床进地,把麦子割倒,不然大风几个来回,麦子就会在地里扭成一团,麦穗里的麦粒全漏出来掉进地里,根本无法收拾。如果一连几天阴雨,麦穗上就会生出嫩黄的麦芽,那这一季就白忙了。村民们只要看到天气变化,就会放下手中的一切,全家进地抢收。

我小学还没毕业,村里开始用柴油机带动脱粒机打麦子,连枷晾在一边。村里都是几家人一起互相帮忙打麦子。提前把麦子准备到脱粒机喂料口前,传麦把、割麦把、送料、叉麦草、撮麦粒的人一字排开,打麦子的流水线就成形了。大家都用口罩帽子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柴油机一响,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大家都紧张忙碌地重复手上的动作。一户人的麦子最多打四十分钟,但这几十分钟下来,每个人的眉睫上都沾着一层黑灰,吐出的全是黑痰,要漱洗两三天才是清口水。机器打麦快,但是暗藏杀机。送料手稍有不慎,麦子就会把手带进喂料口。脱粒机里有一个飞速旋转的滚筒,滚筒上用螺栓固定着几根磨得锃亮的铁纹杆,转起来就是一道白光,手往前一靠,半个手掌眨眼就不见了。村里有两个喂料手就是在送料时手伸长了一分,从此终身残疾。每次打麦子,爹都喂料。爹早年是村里的农机员,能拆卸修理柴油机、喷灌机、抽水机,对小型农机懂得比别人多,知道机器的脾气,对脱粒机咬手的性子也一清二楚,不像年轻人毛手毛脚不知深浅。

柴油机声音太大,打麦的人全靠眼神和手势交流,往往会领会错误,埋下安全隐患。村里通电后,柴油机换成电动机,并把电动机与脱粒机安装在一起,再也不用长长的皮带,喂料都是用扫把把麦子往喂料口里推,声音小又安全。让人心有余悸的打麦变得如此悠闲,主要是靠电,电费便宜,电动机操作也方便。电闸一拉,说动就动,说停就停,不添油加水。后来,村里打工走得越来越多,只留下了老人和小孩,无人能抬机器,也不能组建打麦互助组,收麦子就只割麦穗,在地里摊块塑料布,边割边晒,等到天黑前就用细长的黄荆棍敲打麦穗,扫走麦壳,半背连壳带米的麦粒就是一年的收成。收麦打麦隆重的仪式再三简化,仿佛是应付敷衍。

每到春节,外出打工的村民都要回家,带回不少新鲜的物件和故事,爹也跃跃欲试,妈都劝他,老都老了,打什么工。直到妹妹到外地上学去了,家里不愁吃穿只差钱时,爹也加入了南下北上的打工洪流,在东莞看厂房、到咸阳工地绑钢筋、到宣汉采石油……家里的好田好地被转让走了,差一点儿的就直接撂荒。这一撂就是十五年。等我们三姊妹全都毕业成家后,爹才回家,收拾家具又种庄稼。现在农业税也不缴、公粮也不交,种粮是净得,村里通了公路,还用上了自来水,比起早年,的确轻松多了。这几年,乡下没有疫情,爹哪里也不去,把早年转包出去的田地全收回来,麦子、油菜、水稻都种,猪鸡鸭鹅全养,迅速从城市务工人员还原成完全的乡下农民。

我掐指一算,爹外出打工时已上五十。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刚考进机关,正从乡村教师向公文写手过渡。机关工作忙闲莫测,忙时通宵加班,太晚了就在办公室把沙发垫子铺在水泥地上睡,闲时就一张报纸看整天。我家木楼上有不少书,果树种植、农机修理、汽车驾驶等,其中也有一些文学书籍,就堆在我的床后。我有空就拿出来翻,有一次翻到了我爹当年的练习本,用圆珠笔画的松鹤、人物,栩栩如生,还有一篇未投出去的新闻稿,他也取了一个笔名。但这些故事以及他的梦想,他从来没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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