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尼玛卿的注视下
作者: 郭建强顶 礼
往上走,往上走,缓缓隆起的山体,仿佛一个个星球的脊背,托举着你跨过海拔表上的数字。然后,突然在两条或者三条山谷中降落——当然,降落的高度有限,而后在陡斜的山腰加速上升,让你直观地感受垂直落差。在短暂的时间里,你的注意力会被不同层级的植物分布吸引:那些针阔叶混交林似乎还在突来的大风中努力站稳身形,试图保持一种受过神秘教育的尊严;远处如同恐龙颈项般的山梁上,一道蓝黑色的青海云杉支棱着筋骨,好像在灼烈的太阳下,被浇上清凉的河水而激立的马鬃;近前,一侧抬升的山壁,以青、黑、白、红、褐多色混杂的岩体,展示地球率性的微末的壁画。在石缝间隙,一只“雪兔子”不期而至。车窗前,它像初登T台的模特,显示原创的毛茸茸的雪白大衣。车体继续攀爬,可以看见对面山坡上的灌木丛,花朵傲娇而质朴,是橘黄和粉白的,可以看出大都是金露梅和银露梅。汽车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蠕动。以巨大的事物为坐标,速度就被感觉过滤了,只剩下机械的零星发声,和车内如同被澡堂蒸汽蒙湿的人语。云影,一片一片铺落山体,等待汽车像只史前甲虫,爬上沁凉的阴影,再挪到前面明光灿烂的路面。在光与影的调色板中,车和车内人的明暗暖凉具有了某种经验的、象形的、思辨的味道。
来不及细品,雪山迎面撞来。连绵巨大的山体,像是相互倚恃的宫殿,从不同的角度显露出楼堡、平顶、高窗不同的造型。最高的几座山体浑厚而高耸,就像男高音持久不绝响入云霄的咏叹。满山是雪,满眼是雪,雪从天上泼下来,乳酪温热,渐渐凝结。一条条、一层层雪的哈达,以其高其深其纯深深地震撼着人心。正好是黄昏,阳光像铜汁,像蜂蜜,像熔融的蜜蜡洒满了山体。在同伴的眼中,晃动金黄的雪山,金黄的云天,金黄的你。
如果平原是人间,大海是归宿,高处就是源头。人的一生至少一次,应该走向高处,驻足,静观,顶礼。
骨系诗学
在苯教盛行的时代,阿尼玛卿被呼为玛卿雯热。之后,在印度佛教大译师笔下,称作玛卿伯热。在这两者称呼中,核心词都是“玛卿”。
“玛”的字义丰富。藏族称黄河为玛曲,称黄河上游地区为玛域。事实上,阿尼玛卿最初的身份就是地方保护神,被果洛及周边藏族古老氏族“玛氏”所供奉。无论玛曲还是玛氏,都将阿尼玛卿视为祖地和血脉的源头。至于卿,则是“大”或者“王”的意思。就像黄河源约古宗列曲不过是拳头大的一柱溪流,却在流布的过程中汇聚众水,成为辉映云天的巨流,阿尼玛卿之高、之大、之为王者,被玛域族部早已洞悉。回观阿尼玛卿,在作为具有神格的文化形象传播过程中,他的身份内涵、作用力量不断强化,跨出地域和文化的阻隔,影响力持续扩展和深入。最终,阿尼玛卿成了藏族创世神话中“九座斯巴”神山之一,又被承认是赞普王室所依怙的“十三尊护法神”之一。作为雄狮大王格萨尔的系魂山,阿尼玛卿还是雪域众生的系魂山。佛教兴起,同样尊崇这座安多地区的巨岭,阿尼玛卿被看作十地自在菩萨、胜乐喜金刚的法场,以及佛教各宗派的护法神。
我动容于周边民众对于阿尼玛卿深具感情的指认。有些老人仍然延续传统,敬呼阿尼玛卿为记忆中的氏族神“热拉”。藏语中的“热”具有骨头的意义,指向血缘。联系“玛”字,则指向骨系之神、血统纯正之神的意思。
藏族崇白尚白礼白,白雪、白骨、白塔,是从自然引申到生命,再提升到精神的表达。神山的人地关系,通过酥油茶一样温热的“阿尼”一词得到表现。在安多地区,阿尼指老年父辈,特指祖父。将祖缘血脉归于阿尼玛卿似乎不能显示尊崇,当地民众还将黄河(玛曲)视作圣山的女儿。从神话和传说像珊瑚一样光耀的时代流传至今的说法,是阿尼玛卿山脉诸峰和人类一样,具有血缘关系,构成神界的体统。人们伏拜和亲近冰山雪峰,阿尼玛卿也以祖父的慈爱和威严,行使山神、战神、福神责任,保护河源众生。
我很喜欢神山形象的阿尼玛卿。这个神灵头戴白毡帽,骑着野牦牛,手持牧鞭,优哉游哉,出没于云海山林牧场,酷肖高原草场的牧人,随时可能跳下牛背,垒起三石灶,煮上一壶茶,和所遇的人们吃喝聊天。
佛教铺展到果洛地区后,山神转换为护法,转换为金刚菩萨佛。阿尼玛卿的持物、坐骑、色调、随从等,都被改写。阿尼玛卿的形象,转为佛教四业的象征。处于息业,阿尼玛卿姿容平静柔和,息止所有不幸和灾难,白为本色;显示增业,阿尼玛卿手持不断增长的珍宝,以示酬补,黄为本色;来到怀业的阿尼玛卿英武华美,右手水晶宝剑光明,左手明镜澄澈,柏香随衣袂飘散,意味着长寿自由,红是本色;诛业的阿尼玛卿是战神形象,金刚怒目,绿、蓝、黑三色为本。最普遍的形象是四业合一的阿尼玛卿,他手持财宝宝瓶,也拿兵器利刃,勇猛而慈悲,坚强而温暖。
从祖父般的亲切山神到文化寓意丰富的佛教象征,阿尼玛卿像披挂在山体的冰川,流淌在山谷的河流,以盈缩之变,显现着人们社会文化生活的变化。
夜访敦布
汽车刚开出柯曲镇,天咣一声就黑了,浓黑。要命的是,狂风暴起,雷声隆隆,从远处冲到了耳鼓。闪电湿漉漉的,在空中急速抽打,忽东忽西。雨来了,没有过渡,直接跳到前面的路上,腾起被压抑的尘土;落在不远处的河面,感觉水在沸腾。砸在车顶,就像是湿黄豆、土坷垃,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县委宣传部派来陪我采访的小杨似乎被吓着了,他从副驾回头看我。我也不知道该前行,还是后撤,前后一样漆黑,深不可测。司机才旦大声说:“走,走,走格萨尔王定哈的路。往前走,退不回去了!”他指指身后,河水暴涨,已经看不到我们通过的那座桥了。
我也咬了咬牙,坚定了探访传说中的神秘部落德尔文村史诗艺人的决心。整整一天,甘德县给我的印象是这里称得上格萨尔真正的故乡。在县城街头、饭馆、商店、影剧院、市场、街道、广场,处处可以看见、听见、闻见格萨尔的形象、故事、味道。更为夸张的是,傍晚吃饭时,州、县宣传部安排了十几位《格萨尔王》传唱艺人和大家见面。我们每人需要采访两名艺人,于是纷纷拉着汉藏语言双通的朋友,自找安静的地方干活儿去了。这样集体工场式的做法不适合我,勉强采访一位艺人后,得知另一位没来,好像在家修行。大喜,马上要求派车寻访。还有比在德尔文村采访《格萨尔王》传唱艺人,更能体会史诗精神的吗?
来甘德前做过一些案头工作,知道格萨尔的系魂山是伟大的阿尼玛卿。格萨尔是阿尼玛卿的化身,也是神山之子;在这里传唱的史诗中有一种说法是,格萨尔王最后并不是飞升到天庭,而是虹化于阿尼玛卿,归返于阿尼玛卿。从这一点,我们不难发现神山阿尼玛卿和雄狮大王格萨尔,在很多时候是可以身份互换的。本质上,二者一体。这也是河源净土极具个性的一种文化表达。相应地,德尔文村的人们深信自己是史诗人物的后代,或者转世。我猜想他们至少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现实生活中使用的,另一个则从史诗烙进了他们的生命。
汽车在风暴雷雨中左冲右突,拐到一座山脚后,勇猛地攀爬,车轮和青草、石头较劲的声响不时入耳。几间房子在车侧突起,灯光透过窗户,蒙上汽车后视镜,又像藏袍一样沉重地滑落了。司机也不清楚我们要采访的对象敦布家到底在哪里,他只知道大概方位。“这就够了,不信还找不到。”出发时,他自信地回答我。汽车没有犹豫分毫,直冲山坡。又见到几处人家,藏獒冲破肺腑的低吼,震斜了还在喷洒的雨柱。顶着雨珠子、雨棒子的击打,我们走进岭上一户人家。房子里灯火昏暗,烤箱上煮着一锅羊肉。一个老人,两个孩子,眼睛乌亮乌亮的。
真是找对了。老者就是省级非遗传承人敦布,两个孩子是他的孙子和孙女。我先请敦布写下他和孩子的名字,规整而活跃的藏文,很像他们羞涩的笑容。在雨声、肉香和必然的停顿中,我们交谈。
敦布是德尔文人,格萨尔王的故事早已融于血脉中、记忆里。他的几位舅舅都是传唱艺人,其中,谢热尖措相当出名。他的堂兄弟格日尖参更是大名鼎鼎,号称“写不完的格萨尔”的代表,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格学家诺布旺丹曾暗设录像机考察格日尖参写书的秘密。录像显示,格日尖参祈祷之后进入书写状态,一口气写了几个小时,史诗的某一宗或某一部马上从声音变成优美的藏文呈现于案前。格日尖参的内心仿佛伏藏着无数关于格萨尔的卷册,他只是在记忆深处挖掘,把史诗写下来就好了。在青藏高原,存在很多目前用科学理论不能完全解释的文化现象。格日尖参这样的艺人,像宁玛派高僧大德一样,以伏藏和掘藏的方式,让史诗通过自己“活”起来,在以往被称作掘藏艺人——在某一个时间伏,在另一个时间掘。藏族文化以这种奇妙的方式,战胜种种磨难和阻碍,得以再生和发扬。敦布也属于掘藏类型的艺人。他找出照片给我们看,照片上的他正在参加国家授予德尔文村以“格萨尔文化之乡”的盛典。在另一张照片上,端端正正摆放的是敦布所写的四部书。我请格萨尔研究专家龙仁青和久美多杰翻译,它们是《征服北方霹雳宗》《征服霍尔兵》《心性法宝》《征服上部霍尔兵》。
敦布的孙女桑吉措和孙子成利袄,安静地听着我们时断时续的交谈。听到有趣的地方,他俩就笑了起来,牙齿洁白。敦布到了27岁时福至心灵,伏埋在他的记忆里的史诗得到了开掘。他没怎么上过学读过书,却突然坐下来开始写史诗。“就在心里,就在梦里,就在脑子里。”老人笑着举手指指胸膛,又指指头。调皮的桑吉措学样儿,动作、神态、语气极像,成利袄笑声明亮。东吉寺的堪布看到敦布的书写,断定他是书写艺人,只是提醒字体不太好看,需要练习。敦布的书写一发而不可收,他文思泉涌,下笔有神。他们的舅舅们和格日尖参读后,大加称赞。德尔文的意思是从墓穴归来的人,意谓这是一群不畏死亡的勇士。在我看来,还有突然唤醒,洞明往世、此生和将来的意思。德尔文部落的很多艺人目不识丁,却于某一刻被格萨尔和阿尼玛卿唤醒,成为传唱艺人、书写艺人,或者以其他形式,负载着史诗同生共长。
在敦布的回忆中,此生和往世交缠,像是柯曲汇流到黄河一路远去。记忆里生活的、生命的种种场景,仿佛电影片段,在渐渐平息的风雨中一闪一闪。“我是智嘎德·曲迵维威那的转世。”敦布讲这句话时差不多一字一顿,清晰有力,不容置疑。智嘎德·曲迵维威那是追随格萨尔的岭国三十员大将之一,今世名叫敦布,使命是书写史诗。屋外星光灿烂,藏獒的吼声带着乐感,雨已经停了。一夕深谈,现在,我们要动身回到县城了。
三重世界两生花
在藏族的思维观念和文化风俗中,山从来都是活的,是多维的、立体的、通联的,既是大千世界的组成部分,更是一个“微型宇宙”。雪山冰峰蕴藏生命和灵魂密码,山顶、山腰、山脚对应高、中、下的不同状态,体现出了天、人、地三界的一体性。这个从地理中突起的文化模型,丰富、流变、扩展,终究严密而规整地综合着现实、梦境和幻想,捏合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成为超出人力而自现的坛城。
生活在玛域的人们,面对阿尼玛卿就是在直观三重世界、三重时间。他们随意讲起前尘往事,就像一切发生在昨天。置身于德尔文部落,置身于格萨尔传唱艺人中间,这种感受格外强烈。
德尔文部落现在称“村”。在这个被黄河上游一级支流东柯曲和西柯曲环抱的驻牧点,人们随时可能出入于1000年前雄狮大王格萨尔成长、征战和祈福的世界,他们的神态和言谈淡然,认为这样的状态不过平常。在青烟袅袅的牦牛粗毛帐篷,在山坡青草摇摆的夏季牧场,在村落的泥泞小道,在泥石垒就的屋里,关于史诗《格萨尔王》的吟唱,不时像酥油灯明亮地掀动空气。从六七岁的孩童到步履蹒跚的老者,家家都有《格萨尔王》史诗的传承人。他们有擅写的、擅画的,更多的是说唱艺人。对德尔文村的人来说,史诗《格萨尔王》的人物、情节、场景、故事、寓意,全都在他们心中。现世不过是史诗的延续,现世的人和事无不在史诗中找到源流和对应。他们深信自己是史诗中某人的转世,并且洞悉今生命运的安排。
“自从部落存在,《格萨尔王》的说唱艺人就存在,说不清有多少年了。”2022年7月,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县柯曲镇德尔文村的草滩上,一家人分别说唱史诗片段后,班诺先生给我们介绍道。在翻译、聆听、记录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仍然回响着班诺妹妹透亮、深沉的吟唱。那是王妃珠姆苦盼格萨尔快些赶回来拯救岭国、拯救自己的诉吟。叔父晁同里通敌人,英雄的兄长嘉察等人已经战死,山河破碎,魔王就要俘虐王妃。比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的处境更加凶险和急迫,珠姆运用智慧全力周旋,尽一切可能凝聚岭国正义的力量,等待格萨尔扭转大局。我读过史诗关于这部分的贵德分章本,一个坚强、柔情、智慧、美丽的女子跃然于纸上字间。而班诺妹妹的说唱竟如珠姆开口,极其贴切。尽管听不懂唱词,但是那歌声的低回婉转、高亢嘹亮,足以让闻者沉浸其间,感同身受。结束表演,三位说唱者也从史诗归来,羞涩而热情地礼让我们喝茶。太阳明亮得就像不停息敲击的铜铙,柯曲河正托着高天流云,给看见和看不见的万物生灵回敬哈达。“村里著名的说唱艺人多得数不过来。”班诺咽了一口茶,递来一碗醇厚的牦牛酸奶,接着说,“德尔文部落的掘藏大师谢热尖措,写不尽史诗的格日尖参,唱不完史诗的昂仁,多得很……在这里,知道格萨尔王就知道他们的名字!”2006年,德尔文村被中国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命名为“格萨尔文化史诗村”,村里被青海省和国家认定的传承艺人达几十位之多。造物有造物的奥秘,人类有人类的思维。二者同映,方能灿烂。德尔文村之所以能联通三重世界、三重时间,盖因藏族文化中“系魂”“掘藏”等关键枢纽在发挥着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