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进
作者: 邵丹一叠雨
首游广州时,在参观陈寅恪故居及十三行之后,得空去了白云山。游人如织,坡道宽平而和缓,让人感觉白云山就是个大号的人民公园,只是别处园中有山,白云山则是山中即园,以至目中无山。
转回山下,突遇一场暴雨。我一向喜雨,曾扬言最喜江南黄梅雨季,也自诩见识过暴雨——天黑如墨,雨倾如注,几小时之内就能让江南的千河万渠尽与岸平,沿堤的水杉树都仿佛长在水里一般。雨停探首出行,竟有些许劫后余生之感,雨若连日连周,再宽的长江也得泛洪。
白云山脚的那场雨并不一样。前一刻还满目明晃晃的,后一刻毫无防备,更无过渡,世界就从蓝天白云转为天地玄黄。大雨倾盆而降,雨线如此密集,以致无法看清一条一缕,眼前只是喧哗而无边的珠帘——天地之间,生死攸关的秘密,尽藏在每一粒的硕大雨珠里。天地如此急迫地渴求沟通,密集快速地发送信号,可惜凡人根本来不及破译。来不及听,也来不及看。
嘈杂的大街上瞬间空无一人,连行车都因被雨淋得滞重,有几辆逆行向上的就势停在了路边。虽已至山下,水流很快就将汇成小溪,向更下方奔流,将平时忽略的坡度彰显出来。
我完全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及时找到一片屋檐避雨的。其实不过是某铺面的门檐,狭窄而短促,但凡可以选择,我一定不会选在这里避雨。杂物铺好像关了门的,也或者众人都无意转身进店消磨时光,都情愿挤在门檐之下。如此近距离,如此陌生,又如此相安,这十多人挤在命运汪洋里的一片窄窄的柳叶上,统一而默契,彼此无言,不过静静直面着自在密语着的天与地,各有领悟,各自等待——
这真的很神奇。我是说,人人心平气和、神色自如,甚至,他们或许隐有欣喜,能于忙忙碌碌之中,正大光明地静止片刻,赏下这润着莹莹丝光的雨色。而那雨,闻起来明媚、丰腴而温热,充满热带的情怀,很快就下出了欢快的感觉。
那是一种急遽释放后得到的满足,乐章由急板而变为快板。雨打地面的回响声是粗粝的,渐渐圆浑,也能听出主旋律的片段,仿佛音符终于找到了队形,并流畅起来了。地面上奔流着各种形状的水——有成片成条的,急速流动而与地面摩擦出层层水的鳞片,带着反光;也有粗细成缕的,拧出各式花样的,卷着身条,前赴后继,时而合,时而分。一向最沉默的城市的柏油地面,忽然间活泼泼的,充满了生机。
我的思绪渐渐重新凝聚到自身,这异乡,这意外,这困境。如此厚重而充沛的雨,感觉可以痛快下到天黑,再下到天亮,而我只是过客,在此地时间有限,我究竟能有多大的定力安然立此门檐之下呢?如果有一把伞,或许可以解脱我的困境,身边好几人手持雨伞,同在檐下避雨。他们预测到了这场大雨,但雨势如此磅礴,任何遮蔽工具都形同虚设,只能一样收了伞等待。难得他们心安理得,不急不躁,是司空见惯后的好脾气。唉,就算剩余的广州时间里都是雨,也未必值得花钱去添个累赘吧。旅行的好处不正在于解压吗?就算淋湿了又怎样呢?所有的计划本都是对自己的承诺罢了。所有的焦虑都是自己不放过自己罢了。
但在我的思想尚未完全柳暗花明之时,雨停了。
戛然而止。
没有任何预警地来,没有任何预警地去,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当我还在为此广州速度而迷茫之际,同一门檐下曾经“同舟共济”过的人们,已然迅疾消失在了再次涌动的人流里,明晃晃的阳光,很快再度普照。
一晃,这也许已是快二十年前的雨了呢。要说我于广州最初亦最深的印象,总会首先想到这雨,连陈寅恪故居都退居其次了。
当年的陈寅恪故居尚未修缮,并非景点,任人拜访,两层小楼与小院荒草丛生——但并不寂寥。这何尝不是最佳的纪念方式呢?至于日后故居修得闪闪如新,我反倒没心情再去了的。但我也是多年后才品出来这一点的。当时只觉中山大学校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蓬勃怒放的,或者“蓬勃”一词的力度并不足够,应该是“恣意”,那种随心所欲,皆可成就,每一草每一木都能成就一个世界的、生命的旺气,实在是我这个北方人所不熟悉的。以此反观广州白话,总嫌短促的语音语调,或许正是同一种生命态度——在温热的环境里忙着恣意生存,顾不得那么多的人间情调。
这南国之雨正是这一风格。从开头到最后,始终充沛而宏大,满满的都是生命力,下得如此全神贯注,连结局亦干脆利落,从不缠绵,更谈不上悱恻。这南国之雨触动我最深的不是速度,而是这生命力的强度、亮度与温度,这才是最本质的对生命的热爱与执行啊。悟出这点时,我已在广州旅居多年,并在广州重新开始写作。虽然人生彻底翻了牌,青春已面向迟暮,却并无预想的伤感。早在那场南国之雨里,天地已向我展示了生命的秘要。我们本无从设定来或是去,无从选择当时当下之所有,但在来与去之间,在观望与等待之中,生命自有它的充沛与壮阔,自有它当下的生机。
二叠行
广州城内多山。或者说,多岗。岗不高,往往与“小”字连用。连绵小岗涌在老城,宛若暗波,已难轻松辨识。高楼如同丛林密集,抹杀地平线,亦包围逼迫着小岗。据说曾为建造楼群,往往需要削平岗顶,而象岗的南越王墓就是这样被发现的。
还有那介于新城与老城之间的岗顶。岗顶于我而言徒有其名,在此附近旅居多年,因住百米高楼,从未能看到周边有甚高处,有甚特别之处。岗顶曾因电脑城盛极一时,但时代步伐越来越快,一二十年也就没落了。我虽未见证岗顶的鼎盛时期,但北窗外,天际横亘数脉青山,倒是让我真正见识了晴岚——那必由日照而生的紫烟,阳光织就的金丝雾纱。可惜无从知晓山名。
如此对比,花果山算不算异数呢?无论新城或老城,要容一座山都需要海量——换句话说,占着寸土寸金,花果山本尊安然无恙。每次高速经过,都能一眼看到这边厢郁郁葱葱的一大团,清晰的一座小山包。
我在好长时间里,也并不知它的大名,更不知这一带算是广州传统中轴线的起点,是广州建城两千多年从未偏移的城市中心。至于高高立于山顶的旧电视塔,我莫名其妙地全无印象。
还是某年三五友人终得相聚,恰知广州首条空中步道新近开放,一时来了兴致,从小蟠龙岗上的镇海楼,要顺绿道走到白云山去。途经好长一段钢网栈道跨越高速,号称“云道”,引无数网红打卡留念,正接此山半山腰,友人说,这是花果山。
此后再到花果山,是去山上的创业园探望一位朋友,顺便聊聊合作。合作虽无结果,当天其他见闻倒成就了我重新写作以来的第一部中篇,《龙行有雨》。记得当年第一次游玩岭南,先从香港至珠海,在友人家的阳台上,亲见由近景之高楼两侧夹峙着,远远的海面上,好高一股青灰色龙卷风,旋转飞行——只不知最终飞到了何方。大惊失色之际,友人笑着告之以“贵人出行招风雨”一说,铭记在心,成为构思小说之动机。
当天一出花果山创业园,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天阴如水,满山正闪泛似雨更似雾,微茫难辨的丝光。是的,古时绣娘停针换线,咬断绣线,随口吐出残余的那一小滴线绒,就是那样轻柔的一闪丝光,因风而起,这一痕,那一痕。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带伞,但肯定没有撑伞。早在山顶便已一目了然,这雨似有还无的,无人打伞,亦无人因之而加快步伐。我悠悠信步在山间,一路甚是幽静——那种谁家后院里的,温暖的幽静。偶尔有一二辆出租车驶过,但我应该暗自希望在这闲适的氛围里再多逗留片刻吧,要到半山腰的三岔口才打开导航,寻找最近的地铁站。
很难说清前后因果关系,但我发现自己在天桥上停了步。天桥可通车,与云道平行,但我看的是反方向——如同陷在花果山与多层高架高速之间的裂谷里,那几段消瘦而苍白的铁轨袒露于地面,被全面驯服在高高的铁丝网里。
我后来才知道,附近曾有射击场铁路道口,春运时可以一天通过两百多辆列车。那是广深线上最后一个平交道口,最终改为立交口,从此火车或人与车都可以维持各自的时速,甚至放心加速。在这个崇尚速度的时代里,本就应尽量不要停留,尽量一路向前,向前。
如此多条铁轨并行,说明这里离火车站不会太远吧,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事实的确如此。每一座老城都不会很大,每一座老火车站似乎都在老城的中心偏北一点儿的地方。广州火车站都已新建了北站、南站及东站,机场也不断翻新扩建。从什么时候起,每个人都有着赶不完的路呢?世界变小了,人心变大了,大到我们常常找不到终点。
我久立桥上,感叹我于铁路曾是多么熟悉啊!非但从小就习惯了铁路出行,还曾在火车站旁住过一年半载。铁轨交错之景贯穿了我遥远的过去,那么遥远,恍若前生隔世,我以为我都忘了,却又在这最无防备的时空里,那遥远的过去慢慢地凝固出形状来——高架桥下这道道披着雨光的轨道,沉默不语。所有的过去都是沉默的吧!除非现在的你学会与之对话。当时的我,只是无措地站着。没有翻滚的白烟,没有辽远的鸣笛,也没有踩着铁轨玩平衡木游戏而向前走的孩子。
往事慢慢于心头复苏,或者也谈不上复苏,而是接连的问题,如断了线的白气球,这儿飘一个,那儿飘一个。幼年的我是否会困惑于墨黑的煤炭如何能喷出雪白的云烟?先化为水汽?但云烟里又如何藏匿黑渣与油污?
想起来了,如果乘坐过绿皮火车,如果探头探手过,不一会儿满脸满胳膊都会糊上污黑的条条与块块,黏稠,又粗粝,那是当时我们还不在意的,霾。那霾弥散到了现在。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明白他们都是对的——他们,你的监护人,总禁止你将手或头伸到窗外,在你看到乐趣与希望的地方,他们只看到危险与叛逆,但他们到底是对的。
我是否应该等到一辆列车驶过呢?但许久都没有列车,当然也不会有哪位列车上的乘客,一如幼年的我,喜欢探望车窗外目不暇接的风景,喜欢探出手去体会强劲的风的冲击,喜欢单纯地相信风将是你的翅翼,而不是阻力。两侧的城际高速上形形色色的汽车川流不息,那本是我们有义务亦步亦趋的潮流,而尘世的热闹又从来都饱含诱惑。我终于深呼吸,继续向前行。
时间在接下去的一路上漏走了。我并无意识自己究竟又走了多久才走到了地铁站口,只记得视线里一直都有那铁网后的铁轨。旧时代旧事物旧情怀,都被安全地封限起来,就在我身边。
在小北地铁站口,我见到恢宏复杂的高架桥体系,路多,车多,徒步之行人也多。印象中不算这铁路之外,还至少有十多条高速路、主路、辅路、引桥,以及交叉盘旋的隧道,四面八方的车向四面八方奔驰。
而我,在这旋涡的中心看到了身边的那段涵洞,从地下穿过火车轨道。曾经,每一座新修的火车站都会在配套的广场与商场背后,穿插这样一条半沉于阴影中的通道。火车站的正面越是金碧辉煌,背面的通道越是上上下下、左右交叉,显得狭小而幽深。好几次,我错过了正确的火车站广场入口,只能穿越类似的涵洞,绕个大圈子才能在另一面的检票口入站,有几次差点儿误了班车。为何非要设计如此复杂的通行系统呢?但每次来去,我愈气急败坏,大肆批评这光鲜阔大背后的纰漏,就愈能反衬出总有行人神色笃定——应该都是在此。就像在一辆我并未等到的列车上,是否会有位乘客,以同样的角度看到正前方的天桥上,孤单单立着的一个人,漫天微茫细雨,给她周身撒了一层薄薄的糖霜,让她看起来就像一根人形的棒棒糖。
是现在的我看到了未来车上的人看到了过去桥上的人。
究竟哪一个是我呢?
我知道,这一次,我不是过客。
三叠花
旅居广州之前,我并不喜养花。小花园里欣欣向荣的,无他,皆我之所未触者也,但我所触,都在风吹雨打去之前就告别了人间。鲜切花则更让我战战兢兢,不比小花园里的花反正养不到花开一刻,鲜切花可都是一朵一朵,含苞待放时交到我手上,却一朵一朵终结在我手上。那一瓣又一瓣落红,就是一声又一声的责备。不如保持安全距离,花自凋零水自流,各安天命。
现在想想,不过自己不敢直面死亡罢了。其实每每访客,常以鲜切花为礼。喜欢小说《达洛维夫人》,最要紧是一开篇那句话:迟暮女人突然想要自己去买花。当时以这意象为英伦名士派风范,并不知是被此意象所蕴含着的,深层里对生命的珍爱而打动。生,需要死的反衬与对立,自以为超脱的逃避未必谈得上真正的热爱,所以伍尔夫安排了塞浦蒂穆斯从抑郁到自杀,与达洛维夫人唱反调。真正要赏花惜花,大约要有一分敢死之心。连林妹妹去收花葬花,那也是明明白白的,以花况己之行为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