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住着神仙
作者: 刘梅花下雪的时候,面对窗外白茫茫的雾气,我坐在书桌前慢慢写鬼故事——有个老牧人住在自家的百年老屋里,每晚都能听见一个声音下了楼梯朝自己走来,咯哒咯哒,声音又轻又柔和,像小脚的祖母在走动。可是,响动到半夜,他睡得稀里糊涂时,又听见另外的声音,像有人在劈柴,又像黑藏獒在咬骨头,咯吱咯吱。又像是一匹被封了口的马狼,想要把尖利的牙齿插进羯羊脖子里——可是它的长嘴头很软,没力气,流着湿漉漉的清涎水,滑得根本衔不住羊脖子。
但是马狼不死心,还是吭哧吭哧搬弄自己的软嘴头,在羯羊脖子里胡蹭。而羯羊不敢动,生怕被马狼活吞了,一个劲儿哆哆嗦嗦抖着,根本停不下来——这是马狼封口的日子,它最后肯定吃不掉羯羊。老牧人迷迷糊糊地想,却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像一只旱獭突突突从窗子底下跑过去,皮毛颤抖,突然把鸡窝里偷来的鸡蛋掉到地上,啪,轻微的碎裂声……
诡秘的声音来了——这天晚上,老牧人钻到破席子卷儿里,躲在门背后偷窥时,发现一个古怪的东西,看不到腿子,秃而圆的脑袋,眼珠子发出蓝幽幽的光。浑身好像是皮毛,又好像是一个硬壳,又厚又湿,甚至黏糊糊的,贴着地板向前挪。它还拖着尾巴,尾巴梢子结了个疙瘩,下楼梯的时候就发出咯哒咯哒类似脚步的声音。
旧楼梯上的杂物——柳条蔀篮啦,笟篱啦,红铜火盆啦,在黑夜里好像都活了,想从旮旯里走出来,伸出很多触手,乱舞着,企图抓住这只怪东西。就连卷着老牧人的破席子,也蹿出来一条胳膊,左右摇摆。最吓人的是老牧人自己,也觉得身体逐渐变形,变薄,变成一个扭曲着身子的黑影贴在墙上,想躲开那个秃头的怪东西……
这种故事也太吓人了,最好不要给我女儿看到——朋友看了稿子抱怨道,为什么要写鬼故事?别的不行吗?
可是,她难道不知道吗?世间的话,无非三种:人话,鬼话,神话。虽然谁也没有见过鬼,但鬼话连篇的人多,听得多了,写鬼话比较容易。想起来说人话也不难,但把耳朵打发出去一天,也听不到几句,所以写起来很难。至于神话,古人写绝了,尤其葛洪,像我这样愚笨的后人,岂敢胡咧咧。神仙的事,随便能写嘛,真是的。
说起葛洪,原本就是个道士,而且医术好得有些过火。不过,依着葛洪的想法,医术再高,他死了就终结了,还不如当作家。于是一边炼丹行医,一边著书,写了许多神仙留给后世看。他说:此为先师所说,虽然深妙奇异,但有见识的人还是爱读的。
不读则已,一读简直收刹不住——整个冬天,我也假装自己是有见识的女人,读他的神仙传。
每逢读书入迷时,突然就想到我爹——幸好他供我上学,识得几个字,不然要错过世间多少美好。
被打出篱笆的树
古时有个县令,人称伯鸾,官做得很好,百姓都喜欢他。老天也帮他,该下雨时下雨,该霜冻时霜冻,每年都五谷丰登。连瘟疫啦,猛兽啦这些祸害都不曾出现,叫他安安稳稳做官。
伯鸾做官之余,捯饬道术。他的朋友说,神仙这种事,世上并没有。伯鸾笑道,天高夜黑的大风之夜,你不出去,以为路上没有行人。同理,你不过是凡俗之人,见识有限,自然不知道深山老林里藏着修道成仙的人。
怕人家笑话,伯鸾偷偷修行,不必叫人知道。不过,他觉得单单自己得道,也没什么趣儿,就和妻子樊夫人一起修炼道术。
得闲时,夫妻俩切磋道术。伯鸾坐在堂前,叱咤一声:火起!即刻,东边的客房稀里哗啦燃烧起来。樊夫人轻轻一笑,低声说:雨来!随即大雨倾盆,灭了客房的大火。
庭院里种着两棵桃树,枝叶披拂,婆婆娑娑。一棵是伯鸾的,一棵是樊夫人的。某天闲得无聊,伯鸾对自己的桃树下咒令,说,揍它!这棵桃树立刻伸出枝叶做的爪牙,抓另一棵的脸。樊夫人正从廊下走过,见此,也下咒令说,打回去!两棵桃树踢零哐啷厮打起来,抓头挠脸,撕破衣衫。不过,伯鸾的桃树打不过,几次被打出篱笆外面。
读到此,我几乎笑得腮帮子抽筋——伯鸾那棵可怜的桃树,趔趔趄趄还没站稳,又被踹心窝子一脚踢到篱笆外面。
这还没完。两人吃饭,伯鸾对着盘子吐一口唾沫,“嗵”的一声,一条鲫鱼跳出来。趁着伯鸾还没说出话来——他看上去总像是正要说话的样子——但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听见他的声音,或者喝干一盅茶的时候,樊夫人就拨开他的话匣子立刻上阵了。她也来一口,噗——盘底哧溜冒出的水獭蹿过来,啊呜一口吞掉鲫鱼。去你的破鱼。
两人进山采药,路遇猛虎。伯鸾装作没看见,而樊夫人用一根绳子,绑住老虎的头,牵回家,拴在床脚下——也不知道樊夫人怎么想的,床脚系老虎做什么,笑得一杯茶喝不下去。
伯鸾每每和夫人比试,一次也没赢。后来嘛,两人得道成仙,要飞到缥缈的太虚境界。县衙门有一棵巨大的皂荚树,伯鸾拔起皂荚树,骑着大树飞升。樊夫人坐在床上,顷刻飞到半空——那个骑着扫帚的女巫和坐在飞毯上的巫师,大概是跟着我们的古人学的本事。
想来神仙幽隐,与世异流,没有烟火气息才对。可是伯鸾这个神仙,实在可爱,隔着书页,似乎都能听见他顽童一样咯咯咯的笑声。
柴桑闲野岁月深
神仙都喜欢孤独,不过是饮露食英,深居简出,不和凡人往来。神仙嘛,要保持空寂清宁的时光,抛却人间七情六欲,忘掉所有的悲喜交加,无我无人无外物,空旷地活着。
可是,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就有这样一位神仙,和我的想法一样——这么说,有点脸皮厚,神仙想的我怎么能够着呢,不过是随便吹嘘一下而已,我也是个很爱吹嘘的人。
此神仙叫彭祖。到了商纣王时,已经活了快八百年。他年幼时,遇见犬戎之乱,成了孤儿,流落到了我们河西走廊,一路颠沛流离,竟然到了西域。到达西域时,已经一百多岁——奇怪,一个孤儿竟然能活得这么长寿。
一百多岁的彭祖迷上了修道,洞悉了长寿之道,一下子活了几百年。他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养生之术秘而不宣,隐在尘世,根本不去世外云深处。天天和普通老头儿一样,闲居在家,静坐,喝茶,看花,不关心世间一切琐碎之事。
隔那么几年,彭祖穿着野葛布单衣,裹着野葛布头巾,走出村子,三走两走不见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反正三五年后,他又出现在村子里,和别人一样烧茶煮饭,坐在屋檐下看天空雨水滴答——他在屋檐下端坐,好像和别人一样。但是细细看,他离地两尺,坐在空气里。有时候他走着,猛然停住,让人觉得路边似乎伸出透明的手,一把拉住他——老兄,别来无恙乎?
彭祖七百多岁的时候,纣王知道了这件事,发了疯要从他嘴里掏出长寿的秘诀。彭祖不喜银钱,纣王便打发一位名叫釆女的女子去做间谍。釆女虽然两百多岁,但驻颜有术,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娃娃脸也罢了,连神态都格外稚嫩。
釆女有个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抬起长睫毛的大眼睛盯着对方看,事情达不到目的不罢休的习惯。她的天真无邪可能半是故意,半是不经心——男人们基本喜欢这样的女人,看上去又傻又天真,还很美。当然,釆女实际上非常老于世故。她活了两百多岁,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
可是彭祖也是快上千年的老妖,道行深,自然看透了釆女的那点小把戏。不过,他还是装作认真的样子,接受釆女的采访。因为他在尘世间厮混,说到尘世间的事情,纣王不都管着嘛,招惹他做啥呢?
釆女问,神仙是什么样子?
彭祖回答道,神仙能隐身,隐于众人之中而不被人觉察。也能飞,腾云驾雾。也会幻术,随便变成一只鸟儿。以元气为食,或者芝草为粮。神仙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人间悲喜哀乐,一点感情都没有。空,玄,静。
彭祖说话的时候,釆女恨不能全身长出耳朵来倾听。她笑道,你这么长寿,应该是神仙,所以我来求教。
彭祖说,我不过是得道之人,才不想做神仙呢。我天天都吃美味的食物,也穿华丽的衣裳,喜欢女人,偶尔也去做个官儿,不失人间之乐。修道为的是筋骨结实,老而不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才好呢。
釆女说,那你教授给我长寿之法,你也知道,是纣王打发我来的。说完,盯着彭祖看,恨不能把眼珠子粘到他身上去。
彭祖长叹说,活几百年其实也很累啊。我这几百年里,总共失去了四十九位妻子,死了五十四个儿子,女儿还不算,遭受了无数生活的磨难,往事真的不堪回顾。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面容愈来愈干衰,肌肤失去弹性,心气失和,也很痛苦呢。实际上活几百年怪疲劳的,趣味不算多,你要长生的奥秘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话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啊。
可是釆女却说,纣王是不会有这些烦恼的,可以舒服地活着,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只要得到长寿的秘籍即可——釆女不是嚼舌根的行家,但也把纣王的一些想法透露给彭祖,其中一条就是,纣王的脾气不好,一旦自己得不到的,就会毁灭掉,人神无惧,所向披靡。
死缠烂打的间谍釆女,费尽周折得到了彭祖的道术,回去传授给纣王。
彭祖传授的养生之道,说保养寿命的根本,在于心气平和,不要伤害自己。冬暖夏凉,起居随四季变化调节。五谷五味不可贪,使得身心契合自然。音乐入心,花草养眼,读书陶冶性情……凡此种种,皆可养生——当然还有别的,咒语什么的也有,不然纣王怎么肯相信?
而且他还告诫说,对女色要远,因为女人能惑乱心神。可是纣王有一大批女人啊,倘若纣王独身修行,那一大批女人可怎么办?甚至让人怀疑,釆女就是这群惑乱心神的女人中蹿出的一个。
其实釆女很清楚,纣王想长生不老可不就是为了女人嘛,不然歪歪唧唧学个什么趣儿呢。纣王自以为学会了道术精要,就派人去追杀彭祖——就像落水的狗爬上岸,急于抖掉身上的水一样,他派出大批杀手四处伏击。并且捎话说,既然你活了几百岁,活得那么疲劳,不如成仙去吧。世上长寿的人,有我就够了。
纣王高高在上习惯了,可是一想到彭祖几百岁,便觉得自己卑微矮小,才活了几十年,虫蚁一般,不如除之而后快。
可怜七百七十岁的彭祖,一路西逃,不知所踪。有人说他飘然而去,果然进了仙界。有人却说并没有,在流沙的西边见到过他,喝茶聊天,自在得很呢。
彭祖得道了,纣王没有得,只学了一点皮毛。所以纣王死掉了,彭祖仍然逍遥。
一念恋红尘
彭祖有个朋友,也算忘年交吧。因为彭祖才开始修道时,这位叫作白石生的道人已经两千多岁了。对,你没有听错,就是两千多岁。好像历史上有个太监称九千岁,不过是妄想罢了。
白石生虽然长生不老,却只是道人,不是神仙。他不肯修炼升天的道术,只是求得永生的乐趣,享受人间情趣。他居住在白石头山上,煮了白色的石头为果腹之米,所以人们就叫他白石先生。不过呢,白石生才不单单吃石头呢,他和凡人一样,吃肉喝酒,煮五谷杂粮。长得很精神,仙风道骨自是不必说。
彭祖才开始修道,不过一百多岁,道界里还算是个童儿。就去拜见白石生,两人喝茶聊天,谈论神仙之道。彭祖问,你都两千岁了,为啥不服药成仙,去天上逍遥快活呢?
白石生笑笑,说,你懂什么,天上的生活很乏味呀,哪里能跟人间比呢。人间有美酒,有美女,有美味,这才是快活无比。
彭祖说,天上都是神仙,品味自是人间不可比的,就算下个棋喝个茶,说说天道人道,也有精神上的快乐,凡人岂能比得。
白石生说,当然也对。不过,你要知道,天上那些神仙,尽是些修道多年,极为尊贵的仙人。他们可不是一般的清高,个个需要仰视才行。像我这样道行的,若是去了,顶多也就是个端茶送水的,得唯唯诺诺伺候他们,打杂捞毛,要比在人间辛苦多了。我在人间,被别人尊敬,按照我自己的意愿过日子,才算是真正的逍遥呢。
彭祖恍然开悟,自此他也不打算成仙了,一心求得长生,在人间厮混。
有一次在深山,白石生问他,你听见一种声音了吗?彭祖伏地,听见一种声音,很含混的,嚓嚓,簌簌,索索——听起来好像一团柔软的东西在动弹,软鸡蛋那样,没有头和四肢,扭来扭去蠕动。
听见了,可是,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彭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