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内岛事件

作者: 陈三九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罗荣和妻子来到卡内岛。卡内岛的黄昏和清晨一样漂亮,当垂暮的夕阳将落入远处的海面,两个影子在卡内岛海边的沙滩上走着。一盏光芒刺眼的灯在卡内岛海边的一间木屋上悬挂,远远望去如同守候在卡内岛上的灯塔,孤独地亮着。比起夜晚,罗荣更喜欢清晨沿着卡内岛岸边跑步,他光着膀子穿着沙滩裤,肩上披一条淡蓝色毛巾,他喜欢清晨呼吸海边清新的空气。

从小生活在大山里的罗荣对大海有一种向往,他从未真正见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没见过发出咆哮声的海浪是怎样涌向海岸的。以前吹的是山里迎来的风,眼前的海风如一场馈赠从一望无际的海面吹来。白色的海鸟在海空自由翱翔,他把自己当成过路的陌生人向海空中飞着的海鸟呼喊:“这里就是家!欢迎你们常留于此,我是刚搬来的新邻居,也是你们的新朋友罗荣。”

在他和妻子来之前,卡内岛还是原始岛屿。岛内生长着茂密的灌木丛,鲜花与野草繁杂地交融在一起,海鸟日夜不间断地叫,它们快乐地生活在这一小片天地里。

罗荣与妻子张晓丽闯入卡内岛并非无意,而是有明确的计划。到南方去,寻找一片诗意的栖息地,俩人幸福地生活,澎湃的大海边是他们向往的圣地。他们渴望的婚后幸福生活,无非是在晨曦中靠着彼此的肩膀观赏日出,日落后在海边吹吹海风,踏着海浪散步,等到满天星辰出现,枕着海浪声安然睡去。

卡内岛不像小镇居民口中所述的是阴森荒凉之地。虽是方圆不到三公里的小岛屿,但在这片海域附近,你会见到一座有着人间烟火的小镇——卡内镇。卡内镇曾是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镇子,是座富有的小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许多生活在沿海一带的人依托大海丰富的资源和向外运输的渔市生意,建起海景房。

后来听说海上总发生奇奇怪怪的事,常有突如其来的翻船事件使得人心惶恐,也有渔人曾在海上捕捞时无故失踪。有人迷信地认为那是海神发怒,是卡内岛“岛鬼”作怪。卡内镇的年轻人不得不离开这片海域,外出谋生、打拼,留在这里的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1

卡内镇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了,所以卡内镇用不着警察。假如你在这里,将很难遇到警察在街上巡逻。因为在卡内镇做坏事是会遭受到众人谴责的。罗荣和张晓丽来到这里,如同闯进仙境一样。在喧嚣的大城市工作十年,是时候遵循内心活着了。去年底结婚后,罗荣和张晓丽商量一起辞掉工作一路南下,不为什么,按她的话说,就是过俩人幸福的生活。张晓丽曾是一所中学的地理教师,罗荣是小有名气的报社记者。要去过诗意生活这个计划,是张晓丽先提出来的,作为一个从事地理教学工作的老师,张晓丽更喜欢用心去感受大自然给她带来的美。

张晓丽的父母极其反对这事,好好的一份工作说不干就不干!前两年还评上了职称,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错,偏偏丢掉自己好端端的饭碗,自毁前程!就算说破了喉咙,张晓丽还是固执、不退缩,她喜欢的事要去做,就算用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她已经厌倦这份做了近八年的工作。她想,剩下的青春难道不该留给自己追求的生活吗?反正自己的人生自己决定。选择逃离这座城市的喧嚣,是铁了心的事。

一路乘车南下。在此前他们不知有座叫卡内岛的小岛屿,也不知卡内镇在哪。仅仅依靠手中紧捏的地图,寻找着南端的海域,才知道小镇附近有座岛屿。车越往南开,他们向往的欲望越强。她甚至向过往的乘客打听南方岛屿最清净的栖息地是哪儿。南方多雨,密集的雨水像箭一样敲击着火车皮,发出嘀嗒声响。火车窗外流淌许多疾速奔跑的雨水,仿佛那是她看到的汹涌大海奔跑起来的形状。罗荣低头,摸索着他那旧相机,一头干净的长发已经遮蔽他的侧脸——自打从报社离职这半年来窝于家中未曾理过发,张晓丽觉得他像个诗意生活的艺术家。按照罗荣的话说,一切顺从新婚妻子,张晓丽去到天涯海角也要随她去。罗荣举起相机,轻轻扭动身子给张晓丽拍了几张朝窗外看雨的照片,“看,是南方美人!”他拿起相机,凑到她的眼前说,两人乐开了怀。距离要去的那座城市,大概有四小时车程,两个疲倦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只有到达那座城市,才可以找到那片海域。海域附近有座小镇,那里有座卡内岛,对于初来贵地的他俩来说几近陌生,他们费尽口舌,一路打听才知道那地方。卡内岛,浮在海面上的一小块绿色补丁。

卡内镇的居民很少涉足岛上,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有他们从未亲眼见过的“岛鬼”。罗荣与张晓丽如愿来到卡内镇,眼前这座漂亮的小镇,鲜有外人知。这里大多生活着妇女与老人,还有年幼的孩子,他们日复一日地活着,悠闲舒适。之所以少有人知道卡内镇,也许是因这里比较偏远。

卡内镇欢迎外人在此居住,但过来这里生活的人,一律要遵守镇上的规则。

2

卡内镇有一家旅馆,戴着老花镜梳着大背头的主人正坐在前台临摹古代书法家的作品。看到两个年轻人拖着行李箱走过来,他搁下笔,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用手推推鼻梁上那副老花镜,松了嗓子问道:“要住宿,双人有两间,单间少量,三十块一晚。”一副不差钱的骄傲神态。登记好后老人领着张晓丽和罗荣走上五楼,客房不多,每层有三间,大多空闲。罗荣打开房门,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打开窗往太阳落下的西边方向,他们看到那片大海,还看到浮在海上的那座绿色岛屿,仿佛是一个隐藏在卡内镇没有打开过的神秘盒子。

罗荣在卡内镇转了一圈,他感到卡内镇的居民没有什么烦恼,每个人都活得快活自在。他们聚在茶馆里喝茶谈心,在门前拉曲弹唱,在街边切磋棋艺。即使是稍忙碌的身影,脸上也露出喜悦般的神情。卡内镇不是个贫瘠之地,这儿有两个来自异乡的乞丐,后来走了一个,剩下一个在这儿生活了十年。那是个披头散发满身污脏的人,赤裸上身,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个破口的瓷碗,他坐在街边那座小别墅门旁的角落处,没有抬头,像是在假寐。罗荣走近他,这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像个敬业的记者随手把相机镜头对焦那位乞丐,“咔嚓”一声摁下了快门。那乞丐听到响声后惊醒,一声不吭地怒视着他。罗荣笑了笑,望着他的眼,感到一阵恐慌。那乞丐是个瘸子,他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怒气冲冲指着罗荣嚷嚷:“别拍!拍什么拍!有什么好拍的!”然后拄起拐杖走过来,一手抢过罗荣的照相机丢在地上。罗荣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什么。看到他生气,罗荣只好向他解释只是好奇随意拍个照玩玩。那乞丐没有搭理他,正生着气逐渐走远。他拾起相机,好在只是摔破了点外壳,罗荣有些心疼说道:“兄弟,好在他出手不重,不然你就再也不能伴我左右了。”

卡内镇不大,这里的人总能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好在这儿就能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罗荣一路走着,返回卡内旅馆,一头栽在床上。无聊的他向张晓丽讲述起他在卡内镇路过的地方,无意间提起遇到的那位披头散发的乞丐。张晓丽望着他说:“你还是这样,习惯东拍西拍,什么该拍什么不该拍,万一出了什么事呢?拜托,你已经不是大记者!”似乎有些责怪的意思。确实,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万人瞩目的大记者了,但这点爱好还是舍不得放弃。

在卡内镇的第三天早上,罗荣与妻子吃了早餐就到附近的卡内公园散步,意外见到那个乞丐。他坐在卡内公园一棵樟树后面的石凳上,一边嚼着面包一边用手拨乱发。罗荣碰了碰张晓丽手臂,手指向那里说道:“是他啊,就是他,我昨天跟你提起的那人。”罗荣开始激动起来,原本想牵着妻子的手绕开那位乞丐的地盘,不料乞丐在撩起头发的过程中无意看到他们。他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了罗荣,因为那是他在卡内镇第一次发怒砸坏了别人的东西。罗荣后退两步,倒不是因为怕他,只是不想与这个看上去像疯子的人有什么过节。乞丐有点慌张,刻意回避了他们,急忙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乞丐回到他那又脏又乱的篷子,他住在海边附近一座荒废的海鲜市场里,他的周围满是从码头飘来的腥味,这儿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早在几年前新市场迁到另一处,这荒废的地方成为他遮风避雨的归宿。他住在市场前,也曾有好人收留过他,帮人干活换取食物,后来那人因病去世后他便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乞丐似乎想起什么,他躲在那搭起的篷子里发出哭泣声。他想起那个举着相机给他拍照的外地人,想起多年前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想起这些年自己煎熬的生活,一股心酸涌了上来。

自从罗荣出现,他开始变得惶恐不安,他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曝光,担心那些认识的人找上门。他不愿再多出门。除了讨要食物的时间,在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乞丐的身影。整天躲躲藏藏让他感到痛苦,终于在这一天他决定面对现实,他很想知道这个来卡内镇的年轻人是什么来头,他来这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衣衫褴褛的他走在街上拾荒,这次他不再躲躲藏藏,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可内心总感到不安。假如自己再次遇到那两个陌生人,能不能像面对卡内镇的百姓一样面对他们?表面上假装淡定的他,实际内心在咒骂他俩扰乱了自己的生活。可巧的是,被路过闲逛的罗荣撞见了,乞丐本想闪躲,走几步却回头偷瞄了他,乞丐发现他没有离去,站在那里盯着自己。他心想自己肯定是被记者盯上了,不如干脆来个鱼死网破,不再逃避。他转过头走上前,冲着罗荣一顿胡言乱语地骂,周围的人赶忙凑了过来,指责乞丐有病,无理。

卡内镇没人知道这个很少说话的乞丐为何生气,对一个陌生人破口大骂,这么多年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往事,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自己来自哪里。这一次是罗荣亲自去找他,也许是他觉得冒犯了乞丐,那天不该去拍他。罗荣向人打听到他的住处,决定登门说明白,哪怕道声歉也行。听到周围有人走动,乞丐惊慌,猛地冲出去一把扯住罗荣,罗荣惊得连忙说道:“你别……你别冲动,别生气,我是……是过来给你道歉的,我没有恶意。”

乞丐没有放开他,嘴里说道:“你跟着我,跟着我干什么?你想要我怎么样?啊!”这语气一下子把罗荣吓呆了。他哆嗦着说道:“那天真不好意思,我不该去拍你,对不起,对不起,你别这么粗鲁,大家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

乞丐赤着脸怒斥道:“为什么拍我?你是不是记者?是不是到这里来采访报道的?”

“不是,不是!”罗荣摆着手说道。

乞丐再三确认他的身份,说道:“你不是记者,但你带着相机,来这里做什么?”

罗荣向他解释道:“我不是记者,我只是喜欢拍照,随便拍拍而已,没想到冒犯您。”

乞丐渐渐松开了手,情绪也慢慢稳定,他让罗荣马上离开他的地盘。

回来的路上罗荣也觉得纳闷,不就是随便拍张照,怎么就激怒了他?但事情总算说明白了。

3

炎炎烈日的午后,金色的光芒覆盖在波澜的海面。乞丐本想在码头靠岸的海边捡拾空瓶子,当他伸手将要摸着海水中晃动的空瓶子时,脚底一不小心踩到布满苔藓的石板,瞬间滑向汹涌的大海。好在他扯住了岸上的绳子,不会游泳的他在大海中挣扎、呼喊。巧的是罗荣正好坐在附近的海边欣赏不远处那座浮在海面的绿色岛屿,听到有人叫喊,知道有人落水,回过神的他迅速赶往发出叫喊声的地方。同时赶来的还有一位好心人。令罗荣感到惊讶的是落水者不是别人,正是与他有过过节的乞丐。他没来得及多想,两人合力把乞丐拉上岸。上岸后满身湿漉漉的乞丐发着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向他们深鞠个躬,表了谢意转身离开了。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找到罗荣,一来是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在危难之际救了他;二来是给他赔礼道歉,不该砸坏他的相机,也不该在大街上对他怒骂。他静静地站在罗荣对面,低垂着头,此刻他感到自责,没有说话。可当罗荣走近他时,见到他红着眼眶,满眼噙着泪水,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苦衷之泪。罗荣知道这不是个没有人性不讲道理的疯子,他一定有自己的苦楚不能向人坦白。

“你叫什么名字?”罗荣亲切地问道。

他哆哆嗦嗦,似乎在隐瞒着什么,想了好久,才脱口而出三个字:“吴……吴国华。”

吴国华,其实他不叫吴国华,他知道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信息。这个名字是他来卡内镇后取的,他从未告诉别人关于自己的一切。

“你来自哪里?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呢?”罗荣关心地问道。

当他听到这些话时,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是啊,他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十年了,他再没有回到那地方,也未曾见到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十年的时间,他一直在卡内镇生活。乞丐的泪水令罗荣感到奇怪,似乎不该问。就在这时,乞丐说道:“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他把头低得更深,想回避罗荣的问题。

“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伤得这么严重。”罗荣无意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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