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鸠鸣不停

作者: 汗漫

“不平则鸣”,这一成语源自韩愈的文章《送孟东野序》。

好友孟东野即诗囚孟郊,贬离长安,远赴溧阳任职,韩愈作此文以送别。短短数百字文章,“鸣”出现四十余次——从自然到人世,从乐器到文学,种种天籁人语,一概缘于“不得其平则鸣”这一基本原理,“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自远古,到其所处的中唐,韩愈写出了一个漫长的“善鸣者”序列:伊尹、周公、孔子、庄子、屈原、臧孙辰、杨朱、晏婴、老聃、韩非、孙武、张仪、苏秦、李斯、司马迁、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李翱、张籍、孟东野……“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东野兄啊,如果内心郁闷,就用“不平则鸣”这一天道,来宽解自我吧。

果然,以《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成名、以《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誉满天下的孟郊,在五十岁开始的贬谪生涯中,不平则鸣、则善鸣,写出《赠别崔纯亮》(“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憩淮上观公法堂》(“明日还独行,羁愁来旧肠”)……最终,死于途中,归葬于故乡德清,韩愈挥泪作墓志铭。世界上少了一个重要的善鸣者,一时寂静下来。

历代志士仁人、文章巨擘,往往蒙耻蒙难于“鸣”,复成就于“鸣”。韩愈亦如此,内心耿耿不平,鸣,善鸣,长鸣不已。“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三百年后,苏轼在潮州祭拜韩愈,作《潮州韩文公庙碑》一文,以“文”“道”“忠”“勇”四个关键字,为其绘就一幅生动肖像。苏轼亦为善鸣者,为韩愈而鸣不平,于这位前辈身上,看到类似的自我:求功名,做文章,谏忠言,遭流放……

某年,我也来到潮州,站立于这一高大石碑前,仰望良久。它其实也是苏轼乃至一切壮烈士子的纪念碑——不平则鸣纪念碑。韩愈同代好友,除孟郊,还有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等等,一概能在这块镜子般的石碑中,看见自己荣辱于长安、悲喜于边缘的情状。风吹苍生鸣不平。潮州街头,海鲜丰盈,我大快朵颐,间杂听当地朋友讲韩愈以《祭鳄鱼文》驱离鳄鱼的传奇故事。行仁爱之道,一个人方能赢得民间的持久眷恋与表达,亦真亦幻。

韩愈,字“退之”,似以此诫勉自我:不与他人,尤其是霸据朝堂的宦官争锋。但每临危难,不避责任,故有“勇夺三军之帅”之说——822年,韩愈临危受命,拍马奔赴镇州平乱,不带一兵一卒。元稹担心,韩愈将会像颜真卿那样死于叛军之手,哀叹:“韩愈可惜!”唐穆宗痛悔,急急传令韩愈返回长安。韩愈执意前行,对传令者说:“止,君之仁;死,臣之义。”终以辞真情切,晓以利害,使叛军敬畏而后归附。韩愈的力量,正是汉语修辞的力量。不平则鸣,天下不平则君子鸣,神州定。两年后,韩愈离世。

所谓退之,实乃进之,进入史册人心无穷已。

元和十四年,即公元819年,元月,长安大寒。因力阻唐宪宗迎佛骨入大内,反对兴佛教而贱民生,韩愈由刑部侍郎这一高位贬黜外放,独自踏上通往潮州的长路,连妻儿都未来得及告别。这一年,他五十二岁。

此前,803年,韩愈已被贬放一次。那一年,京兆尹李实以谎言蒙蔽唐德宗:“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遂有饿殍遍野、弃子卖女之惨状,陈现于长安城外。韩愈义愤难平,以《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一文,直叙旱象带来的灾难,呼吁救济民众、减轻税赋,并将矛头直指李实与皇帝:“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也。”龙颜大怒,韩愈被贬往阳山。现在,又一次因犯颜直谏而遭贬。“修辞立其诚”,何其难哉。辞伪而腾达,何其多矣。然“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韩愈内心轰鸣着孟子的这句话,走在一条真诚而多艰的道路上,去成为人,伟大的人。

过秦岭的时候,韩愈的侄孙韩湘,即名篇《祭十二郎文》所祭侄儿韩老成之子,追上来,陪同其走完通往东南大海边缘处的余途。遂有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湘后来如何腾空而起,成为与吕洞宾联袂飞翔的神仙韩湘子?我不知道。通过民间的想象力,把一个人安排到云朵间,解脱尘世苦难,这是一种善愿。韩湘子吹笛,一次又一次凌空飞动,俯瞰那一个坚持在大地上奔突呼告的堂祖父,悲伤不已。

二月春来,两个人进入南阳盆地。伏牛山有力阻挡北方寒流,气温明显上升。两匹马闻见麦苗的清香,嘶鸣不已,步履愉快许多。在一个驿站里,韩愈系马歇息、秉烛走笔,写下《过南阳》一诗:

南阳郭门外,桑下麦青青。

行子去未已,春鸠鸣不停。

秦商邈既远,湖海浩将经。

孰忍生以戚,吾其寄余龄。

南阳,是韩愈的祖籍地。《新唐书·

韩愈传》曰:“韩愈,字退之,邓州南阳人。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韩愈三岁时,父亲韩中卿去世。李白作为好友撰文纪念,开篇即“君名中卿,南阳人也”。他多次来南阳游历作诗,赞美独山蕨菜、白河水中的月亮,应该不会错言韩中卿故籍。韩愈另一首诗《题广昌馆》,有“白水龙飞已几春”“何处南阳有近亲”,流露出对南阳的特殊情感。祖籍“南阳说”之外,还有“昌黎说”“孟州说”,我作为一个南阳人,自然是“南阳说”的坚持者。南阳人说话,大都面红耳赤,有如鲠在喉之状,率直无忌,似受韩愈影响。当然,韩愈其人其文,必突破地域和时代的边界,成为整个国度的增光者,历久弥新。他是孔、孟、老、庄、司马迁之后,一只长鸣不停的春鸠,以清新文风,吹拂中国所有的城郭麦野。

初入仕,薪水低微,韩愈瘦骨嶙峋,靠为人撰写墓志铭、祭文,维持家族生计。后来文名动彻长安城,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可以是他的抒情对象。报酬丰硕,从骏马、玉腰带,到金条、银子。父、母、兄、嫂过早去世后留下的几十口族人,因韩愈润笔而得到滋润,在长安城里存续绵延。更多文章,源自不平静的阵阵心痛,与私利无关。柳宗元在柳州临终前,托孤于韩愈,并留下遗嘱:请韩愈为自己作墓志铭。遂有名篇《柳子厚墓志铭》传世,赞美柳宗元“博学宏词”“士穷乃见节义”“自肆于山水间”,情真辞新。

韩愈另一篇墓志铭《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成为后世作家细细揣摩的重要文论,大约出乎他的预料。读者、研究者,一概忽略南阳籍死者樊绍述的生平遭际,击节赞叹于韩愈关于修辞的种种观点:“必出入仁义”“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文从字顺各识职”“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

一只南阳春天的斑鸠,大概也赞同韩愈这些关于“不得其平则鸣”的发声学原理:不蹈袭前代春鸠曲谱,每一声鸣叫,必出入于对节气、田野、烟火人间的爱意,天然动人,拒绝木匠们拿着绳子、刀子来修饬声腔。

在《答李翊书》中,韩愈全面阐述自己的文章观:“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这些话,似乎仍在描述一只南阳麦田里的春鸠。春鸠鸣叫声,我听起来,的确就是“戛戛乎”“戛戛乎”,很难模仿。韩愈也决然反对模仿他者:“辞必己出。”

明初文人朱右,慧眼独具,推出一个选本《八先生文集》,后定名为《唐宋八大家文钞》,流布至今。八先生或者说八大家中,朱右选择了唐朝的韩愈、柳宗元,宋朝的欧阳修、苏轼、苏洵、苏辙、曾巩、王安石。这样一个盛大阵容,深刻影响了历代书生的内心和当下中国文章的面目。

韩愈比柳宗元大五岁,因与柳宗元父亲为好友,故柳宗元一直待韩愈为长辈,呼其为“丈”。二人心志与命运,大同而小异。

大同。二人合力更新散文文体,发起“古文运动”,向先秦时代思想者、言说者的硬朗与自由致敬,反对华丽萎靡的骈体文风——用单行散句,去反对双行整句。亦即,用一匹拒绝法度的野马,去反对两匹只能在车辕之间相互妥协、并肩同步的驯化之马。而文风,其实就是世风、政风、民风。当其时,宫廷中设雕坊、鹘坊、鹰坊、鹞坊、狗坊,合称“五坊”,豢养各类猛禽与猎犬,供皇帝打猎取乐。供职于“五坊”中的人,横行长安,作恶多端,被称为“五坊小儿”。韩愈做文章严厉抨击之,柳宗元则直接参与罢除“五坊”的运动。韩愈赞赏柳宗元其人其文“踔厉风发”——那必然是新风清风。二人并称“韩柳”,道同而志合,并肩遥望三百年后,欧阳修、苏轼们次第出现在地平线上。

小异。韩愈在政治上属保守派,柳宗元属革新派。韩愈反对佞佛,遭贬谪,最终重回长安话语中心。柳宗元信佛,多次反驳韩愈,认为佛教让人“乐山水而嗜闲安”,免得天下不宁。换了新皇帝,柳宗元作为前朝得意旧臣,被贬往永州、柳州,了结余生,“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大同。不论身处庙堂或江湖,韩与柳,一概抱持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并践行之。韩愈在潮州修海堤,废除女奴制,此地山水被百姓更名为“韩山”“韩江”。一年后又迁贬“雨蒙蒙兮野狼啼”的江西袁州,兴学启蒙。袁州,即当下宜春。某年,我去宜春泡温泉,热气腾腾地与人聊天,才知道韩愈在此仅仅驻足数月,就让当地人代代怀念。不知道他是否也泡温泉以除孤寒?柳宗元在永州十年、柳州四年,凿井、种树、办学,改善民生,开化民智。二人亦对南方烹饪艺术兴致盎然,在往来信札中,柳宗元推荐柳州民间的青蛙吃法,韩愈回应:“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有美食、辞章这些紧密关联肺腑肝胆的事物作为最大公约数,韩愈、柳宗元如何能成为互不相容的质数?潮州有韩文公祠,袁州有韩文公祠,永州有柳子庙,柳州有柳侯祠,分别为四座城市的旅游业做贡献。游客连绵,诵读两位前人留下的名篇佳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等等。

小异。韩愈死于长安,824年,五十七岁,葬于中原偏北的孟州,墓地如今成为景区“韩陵”。柳宗元死于柳州,819年,四十七岁。柳州有衣冠冢,收留其肉身的真实墓地在哪里呢?

某年春,在西安,我去韩愈所喜欢的曲江走了走。周遭景色一定迥异于盛唐与中唐,以“曲江”为名的楼群比比皆是,如浓妆艳抹的女子。一当地朋友说,柳宗元葬于少陵原上的西司马村,我驾车前往探访。西司马村的牧羊老人,指着一块平旷麦田,说麦苗下就是柳宗元。此处曾高耸一座大墓,后来,墓土被村人运去修路或烧砖了。这些尘世里的变动,是否打搅墓中人的长眠?或许,这里也将复建一座陵园、景区,柳宗元就会睡得不安稳了。

“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那一日,我敲了敲充满中年气质的保温茶杯,麦田下沉睡的人,没有抬头露出地面。

“韩柳”这一并称之外,另一并称“刘柳”,即刘禹锡、柳宗元,同样名闻天下。

刘与柳,年龄、家世背景、政治立场更切近,与韩愈相比较,二人关系更紧密。柳宗元在柳州去世,那一个大哭着涉水越山前去处理后事、悉心整理其遗作并出版《柳河东集》的人,是刘禹锡。那一个向皇帝慷慨陈词,要求将自己离长安稍微近一些的贬谪地调换给刘禹锡,便于其照顾家中年迈母亲的人,是柳宗元。“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两个回不到长安的人,各自奔向荒凉与伟大。人生之穷途末路,恰恰是文章生发之大道,这样一种古老的悖论,是规律,是命运。

唐代,长安,文人圈子大大小小,知己者三三两两。比如,并称“元白”的元稹、白居易。与元稹分别,白居易作诗相送:“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元稹在边地获悉白居易贬往浔阳之讯息,“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人间寒彻,须相惜相怜相慰藉。元白之间如此,韩柳之间如此,刘柳之间亦复如此,相知一去万事空。

有学者说,韩愈与白居易关系不和。我不这样认为,有诗为证。821年,“勇夺三军之帅”前一年,韩愈、白居易均被新登基的皇帝召回长安,很愉快,相约与好友张籍春游曲江。到了约定那一日,风骤雨紧,韩愈、张籍撑伞站在曲江边,久候白居易不至。傍晚雨歇,风吹江水鸟徘徊。入酒馆小酌,微醺,二人分手回家,星辰高悬于城头。当晚,韩愈作《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让仆人送给白居易。白居易早忘了相约同游之事,读罢诗,大笑,对转身欲去的仆人说道:“且慢,待我回赠一首给韩公。”展纸作《酬韩侍郎、张博士雨后游曲江见寄》:“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行便当游。何必更随鞍马队,冲泥蹋雨曲江头。”韩愈读罢赞叹:“小园甚美,胜似曲江,何况还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