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书

作者: 宋文静

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对着电脑苦思冥想一部叫《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的小说。我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右手边的白开水冒着热气。故事已写了大半,就是在修修补补之间卡了壳,虚实让人难以拿捏。我看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把手机扔在桌上,按下接听键,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妈傻了。”我抓起手机放在耳边,重新确认了一下,听着父亲絮絮叨叨的讲述,看着白开水的热气一点点变薄变稀,心失重一般一直往下跌。末了,父亲说,燕儿,回来一趟吧。

电话不知何时挂断的。我重新坐回电脑前,猛灌了几口水,凉意顺着喉咙直入胃里,发出脆凌凌的声响。我在黑暗中打了个寒战。

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年没回家了。

上学时的寒暑假还会回家待几天,毕业之后,一心想在文学领域有所造诣的我,辗转应聘到了北京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工作,白天看稿子、开会,忙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晚上和周末则苦心孤诣地在南五环边上与人合租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编织文字,或者是去蹭文学圈大咖的新书发布会、对谈、讲座等等。一直籍籍无名但一直写,有一搭没一搭地发表过一些文章,可以恬不知耻地接受偶尔有人冠以的“作家”的称呼。确有欢愉,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名头倒是昂着头,一副嘴角上挑、自命不凡的样子。

每次父亲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回家啊。我总说,等忙完这段时间。每次的问题和回答如出一辙,似乎成了一个死循环。有一年腊月二十九,父亲又来问,躺在出租屋里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我,发现已经没办法拿“忙”来搪塞了,便随口扯个谎应付过去。所幸父亲没有深问,倘使他再多问一句,我可能就不能自圆其说了。从那之后,父亲打电话便很少询问,多是说说家中琐事,叮嘱我吃饱穿暖睡好,工作跟人处好关系,我一一应承下来,不确定其中有几分是客气。

“你妈傻了”这几个字在我脑海里回荡,像炸弹一样轰炸着我每一根神经。这些年在外的日子,我几乎不会主动问起母亲的情况,父亲说,我便听着;不说,我也就不问。父亲似乎也明白这种默契,每次或多或少地把母亲的一些情况说给我听,而从不期望我会说什么、做什么。

父亲说,你妈开始不认人了,我们站在她面前,她分辨不出谁是谁。不知道打扮自个儿了,整个人乱糟糟的,也不让人给她洗头洗脸。出了家门往外走,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好几次都是认识的人帮忙送回来的……我在父亲的讲述中,慢慢拼凑出母亲如今的形象,这显然与记忆中母亲的形象大相径庭。

怎么变成了这样?却终是没问出口。一股火苗般的焦躁在我身体里乱窜,脑门上沁出细密的汗。

我“啪”的一声扣上电脑,定定地站在窗前,透过这个小窗子可以看见街上稀稀拉拉的人——这也正是我选择租住这个房间的原因,比那种暗窗的房间贵两百块   钱,但是似乎打开了我与外界的通道。大街上,一个中年女人领着一个小女孩慢慢走着,她们分别做着抬腿的动作,似乎要比比谁抬得更高。小女孩总是能高过中年女人,她带着撒娇的语气兴奋地喊,妈妈,妈妈,你再高一点,你看我总是比你高……

忽然泪目。我订了最早一趟回家的车票。

直到坐在车上,我的思绪才渐渐回归正常,想起除了贴身包包,什么东西都没带。想起还没跟单位领导请假,一向做事谨小慎微的我编辑了“有急事须回老家”几个字给领导,便不再理会对方发来的是关怀还是疑问。

我把目光抛向车窗外,树和田野倒着往后走,一点点被落下,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又有新的树和新的田野接二连三地往后走。时缓时急。高低错落。

记忆或是遥想,影影绰绰。

《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

秦书放嫁给向柳庄的刘木林时,已经二十五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二十五岁的书放如一朵娇艳又高傲的玫瑰绽放在向柳庄的黄土地上。书放生得标致,身材苗条,黑直的长发上总是绑着一条粉色绸带,见人喜欢把目光飘向不知何方的远处,嘴角紧抿或者是带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许是跟她的名字有关,书放身上有一股书卷气,有一种有别于咋咋呼呼的身边人的云淡风轻。书放原本该叫“淑芳”,她爹秦老汉给她上户口时,偏巧赶上办事员不会写“淑”字,直接给改成了“书本”的“书”。没上过学,但在扫盲识字班学习过几个汉字的秦老汉干脆“将错就错”,把“芳”改成了“放”,在他眼里,“放牛”的“放”字不错。就这样,秦书放这个略显文绉绉的名字便误打误撞地应运而生了。

秦书放和刘木林是相亲认识的。刘木林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女子,感觉她不同于之前介绍的对象,也不同于认识的其他女子。小学文化水平的刘木林还想不出“怦然心动”“一见钟情”之类的词汇,只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挠得他心痒,激起他旺盛的表现欲望。第一次见面,刘木林就摆出一副热情攻势,跟书放大侃特侃,外加手势动作,恨不能把自己的所知所想统统倒给她。他看见坐在板凳上的书放一脸淡然,不迎合不拒绝不接茬也没有不耐烦,他搞不明白对方是喜是厌。直到分别时,书放才站起身,看了刘木林一眼,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刘木林感觉没戏了,但没想到不久后,秦老汉叫刘木林来家里帮工,刘木林喜出望外。他把借来的皮鞋擦得锃亮,衣服烫得笔挺,梳了个油光可鉴的大背头,便去了秦家。秦家正在垒院墙,急需劳动力,刘木林赶紧表现,抢着干脏活累活,惹得秦老汉直夸,小伙子干活实在。刘木林干劲儿更足,恨不能把所有力气都使出来。他当然没忘了正事,干活的间隙眼睛一直在搜寻书放的身影。好不容易看见书放端水壶出来,一转眼又没了影儿。又看见书放倒洗菜水,“哗啦”一声又没影儿了。中午吃饭时倒是结结实实地看了书放几眼,书放依旧一脸淡然,丝毫看不出情绪。

两次见面,书放都只字不言。刘木林心里打鼓,不会是个哑巴吧?媒人表舅可是实在亲戚,没说秦家姑娘有这样的问题。即使有这样问题,但还是喜欢呀,刘木林转念一想,哑巴有啥不好,不惹是非。

下午干活时,刘木林明显没了上午的劲头儿,越干越觉得累。秦老汉看在眼里,打发他早点回家休息,让书放送他出门。书放身上一股好闻的味儿,在刘木林的鼻腔里打转。刘木林有意磨磨蹭蹭地迈着小碎步,书放也跟着放慢了脚步。正当刘木林酝酿着想说什么时,他听见身旁这个女子说,路上慢点啊。

是书放。这下他又陶醉在她的声音里,软软糯糯,又像薄荷糖。他一下子慌乱了,赶紧跟书放告别,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走出二里地,心还是怦怦跳得厉害,暗骂自己这个没出息的货,怎么不抓住机会多跟她说两句。但终究是欢喜的,在空旷的路上放声唱歌放声跑调。

那次相见,让刘木林认定了秦书放。秦家一有活儿,他就抢着跑去秦家,借机跟书放说几句话,或是看几眼。他发现书放不爱说话,不只是对他刘木林,对她亲娘老子亦是如此。干活儿倒是有模有样,轻巧不吃力。她还爱看书,秦老汉说里屋床头上的书都是书放的。他愈发觉得书放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对,是独特。

之后,刘木林去秦家去得更勤了,每次都给书放带点儿女人喜欢的小物件,纱巾、雪花膏、头绳……书放多数时候都收下了,文雅地说声“谢谢”,或者是轻轻说“别乱花钱”,这让刘木林十分受用。

说起后面谈婚论嫁的事,还真是颇费一番周折。不知谁向秦家吹风,刘木林家不止穷得叮当响,还有精神病的遗传基因,别看那刘木林十分健谈,发起疯来谁都拉不住。秦家当然坐不住了,宁可信其有,便偷偷去向柳庄找人打问。还真有人跟他说,刘木林那小子确实有点人来疯,愣头愣脑的,爱凑热闹和傻乐。秦家当即决定退亲,秦老汉说,虽然咱家姑娘年纪不小了,但是也不能嫁给一个精神病人啊。

刘家慌了神,找媒人表舅去说和。表舅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大骂谁家造谣祸害人,净干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当晚便带着刘木林和刘老汉去了秦家。出于礼数,秦家倒是备了酒菜。但秦老汉两口子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能应下这门亲事。表舅是张飞脾气,把酒杯一扔便跟秦老汉扭打起来,边打边喊,木林是啥样孩子我还不知道吗,从小我眼见着长起来的,啥毛病都没有!咱哥俩什么交情,我能把你家闺女往火坑里推吗!秦老汉有点动摇,但眼前的扭打使他尽失颜面,便甩出狠话,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大家赶紧拉架,只有书放没有上前。表舅用眼睛余光看着书放,大声说,让闺女自个儿说,愿不愿意这门亲!扭打放缓了节奏,只听书放小声说了一句“行吧”,便转身走了。秦老汉愣了,秦家一家人愣了,表舅和刘家人也愣了。扭打才正式偃旗息鼓。

就这样,秦书放与刘木林的婚事正式定了下来。刘家怕再有什么变故,赶紧找了个良辰吉日把书放迎娶进门。在婚礼上,书放就像一个工具人,别人让她满酒就满酒,让她奉茶就奉茶,让她鞠躬谢礼就鞠躬,不喜也不忧。刘木林那群发小本来要闹婚,但刘木林提前给他们打了预防针,怎么折腾我都成,但不能闹她。她喜欢静。那天刘木林确实被折腾得不轻,晚上他们把灌得醉醺醺的刘木林推进洞房,看见一脸安然略带几分冷的书放,也就散了。

很快,刘家上下、向柳庄都宁静了下来。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难以相信坐在里屋炕沿边上神情呆滞、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女人就是母亲。我停在门口,一时不知道是该走进去还是退出来。还是父亲给我解围。他对母亲说,快看看谁回来了?

母亲迟缓地抬眼,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定睛在我身上,咧开嘴笑了。父亲指着我问母亲,这是谁呀?母亲上下打量我,学舌一样说,这是谁呀?父亲说,这是咱们大闺女燕儿啊。母亲转了下浑浊的眼珠,问,燕儿啊?父亲说,认识了吧?母亲却像失掉兴趣的孩子一样,扭头又坐回在炕沿上,维持着之前的动作。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我肯定不会哭的。没错儿,我就是七大姑八大姨口里的那个心硬如石头的陈家大闺女。但是从母亲那个咧嘴笑开始,我就绷不住了,热泪往外冒。我对这个笑无比陌生,它不属于记忆中的母亲。我在母亲身旁坐定,她像是没发觉似的,依旧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墙上贴的胖娃娃年画。父亲示意我同她说话,我的嘴巴却像被胶水粘住了一般,难以开合。

我们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她看她的,我想我的,我抬眼看看她,她依旧看年画。我注意到她头顶和鬓角支棱的白发,眼角上尽是褶子,似乎比记忆中更加瘦削了,衣服显得那么宽大……这哪是记忆中的母亲啊。

父亲见我俩实在无言,便跟母亲说,去西屋拿点水果给燕儿吃。母亲像接收到信号一般,腾地站起身往外走,还没走到西屋又折返回来,一脸无辜地望着父亲。父亲说,水果,水果,苹果或桃子都行啊。母亲嘿嘿笑,嘴里念念有词,转身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父亲说,苹果。母亲再度往外走,不一会儿抱回了一大袋子玉米粒,一脸兴奋地看着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在了炕上,玉米粒蹦得到处都是。父亲压着脾气一边收拾,一边跟我说,没办法,最近就这样。

我像是别人生活的闯入者,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像是一场梦。我看见母亲把大把玉米粒都塞进自己嘴里,忙上前制止,妈!这一声惊了父亲和母亲,也惊了我自己。

多少年没喊过这个称呼了。

父亲跟我说,其实母亲已经好几年睡不好觉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就直接披上衣服起床。有时收拾卫生,有时编织手工书包,有时对着黑夜发呆。母亲尽量悄无声息,很多时候还是被父亲听见了。父亲说,半夜三更也不知道起来干啥。用的不是什么好语气。但私下里会给母亲寻医问药,看完西医看中医,之后又从各处淘来偏方,支个小灶搭上药锅就开始熬,不擅长家务的他,拿个破了半边的蒲扇呼呼扇风,在烟火缭绕之间被熏得热泪横流。但这些药大都是一时有效,停药之后反而更严重。父亲说,被吞噬了睡眠的母亲,白天的精神头儿大不如前,每一秒都像是要睡去,整个人恹恹的。

这些,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母亲原先清淡但澄明的眼神变得呆滞、浑浊、无力,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父亲说,从前几年开始,她的记忆力就出现了问题。说的话、拿的东西转头就忘。有时候想找个什么东西,一扭头就想不起来了,急得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转。她也意识到自己老忘事,想不起来的时候,对人尽是笑。这两年的笑倒是比前半辈子加起来的都多,比年轻那会儿和气了不少。

顺着父亲的讲述,我搜索记忆中母亲表现出来的种种迹象。那次回家,确实发现她爱忘事。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就忘记了自己要拿什么东西,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那时候的她也是害怕和着急的吧,怎么就想不起来呢?越想越想不起来。只好转头先干别的事,忽然之间想起之前要干什么了,赶紧去干。还好还好,庆幸想了起来。她逢人就说“上岁数了,现在没脑子啦”“人不服老是不行的呀”“老了,忘性大啊”。说过的话,她经常重复,这句“忘性大”也必定是一遍又一遍地说。她是在强调吧,并非自愿,她也控制不住。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是满脸堆着笑。那笑里有歉意,她也不掩饰。有时候还喜欢跟人探讨这个“忘性大”的问题,听到对方说自己也经常忘事儿,她像是找到知音,又像是找到解脱一般长舒一口气。努力证明自己不是个例,没患什么病。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