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

作者: 刘伟林

这天正午,丁艺明没想到会把王娟捉奸在床。面对这个猝不及防的打击,他愣在当场,脑袋发懵,一片空白。王娟也愣了,脸色仓皇,慌乱中去拿放置在床头柜的眼镜,胳膊抖动不止。愣了一些时间,丁艺明才反应过来,嘴角斜斜地歪着,划过一丝冷笑,扯着往外跑,神情有些滑稽。

空气像是凝固了,沉重地压着,压得低,令人窒息。丁艺明手指颤动,使劲地从口袋中掏出香烟,抠出一支,动作极快地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秦校长已跑进卫生间,半天没出来。

丁艺明在镇医院上班,是一名主任医生。从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镇医院,能力与实力都强,院长很重视他,每年什么先进个人奖,突出贡献奖之类的都给他,并对他逐年加大培养的力度。再过两年,院长就该退了,说不定院长的位置是他的。医院的同事对他很尊敬,“主任”前“主任”后地叫着。他的人缘也挺好,根本没什么主任架子,对每个人都笑容可掬。因他是主任医生,所以来医院找他看病的人很多。

当天正午,丁艺明诊完最后一个病人,喊来姜玉丽,说有急事要回去一趟。姜玉丽关心地问,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丁艺明看了姜玉丽一眼,眉头紧皱,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姜玉丽赶紧笑着说:“你快走吧,还愣着干吗?”丁艺明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你暂时照管一下。”

快下班了,一般来说,丁艺明都是在医院食堂吃午饭,没有回去吃的习惯。一直以来,丁艺明以院为家,兢兢业业,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不过,在日常生活中,丁艺明有着不可言说的洁癖。比如吃饭时,碗一定要用开水烫,烫了一遍不够,要反复地烫;穿衣服时,要把衣服来回检查,甚至放在鼻孔下,闻闻是否有异味;洗澡时要一遍遍地打着香皂,把身体洗上两次。这种洁癖,医院里没人知道,一方面是他隐藏得十分自然,另一方面是他懂得洁癖对他的伤害。慢慢地,洁癖成了怪癖,天长日久,令妻子王娟也无法忍受。若一个人的怪癖到了这种程度,这人肯定有问题,并且是大问题。面对丁艺明的洁癖,王娟有些束手无策,经常想提醒,又担心会给丁艺明造成伤害,特别是对一个医生而言,这无疑是一种羞辱。于是,怪癖在丁艺明的日常生活中无孔不入,甚至放大了他对生活的态度。

虽然有这样的怪癖,但丁艺明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按时吃饭,按时上班,按时就寝,按时起床,像掐好了钟点一样,一成不变。生活就这样成了一潭死水,周而复始,实在没有任何趣味可言。王娟的内心时刻有一种恐慌,不知道是恐慌这样的生活,还是对丁艺明感到恐慌,抑或是对自己。恐慌成了一件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久久地盘桓在她的心头。夜间,王娟就寝一般比较晚,等她上床时,丁艺明已睡着了。

丁艺明急着回去的原因是,昨晚睡前洗漱时,他换洗的袜子被扔在了椅子底下,他担心王娟洗衣服时没发现。他是突然想起这事的,先前有个病人站在他面前,不知为什么心神不定地把双脚来回擦动着。病人奇怪的举动吸引了他,当他的眼睛转到病人的双脚时,脑里倏地闪出昨晚的那双袜子,心里顿时像被脏物堵住了一样,觉得那不再是袜子,而是一堆垃圾,并在眼前逐渐放大起来,越来越大,充斥了整个空间,塞满内心。

当丁艺明急匆匆地赶到家门口时,出了一身的汗。他家在镇街这头,医院正好在那头,距离有些远。他走得急,几乎是小跑着回来的,站在门前,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想不出自己先前的愿望怎么那样急切,现在怎么突然平静了。也许袜子早被王娟找到清洗了,根本不必如此惊慌失措。其实,事情很简单,给王娟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问清楚就行了。但事情偏偏这样奇怪,这样不可思议。说到底,他害怕王娟的讥笑与嘲讽。比如有些特定时候,他总待在卫生间洗上那么一个钟头,像有什么脏物粘附在身上一样,必须反复清洗才行,搞得王娟每次都对他破口大骂。对于王娟的咒骂,他找不出任何辩解的言辞。

丁艺明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正往里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从卧室传出呻吟声。怎么会有声音?王娟这时应该在学校啊。丁艺明想也没想,推开了卧室的门。

房间拉上了窗帘,开着灯,照得通亮一片。丁艺明从没想过的一幕突兀地呈现而出,给了他一种致命的打击,令他喘不过气。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是镇中学校长秦北江。看得出秦北江受到了惊吓,扯过衣服就往卫生间冲。到目前为止,卫生间还没有一点动静。王娟从惊恐中醒过来后,在飞快地穿衣服,手指抖动着扣乳罩,几次都没能扣上,便干脆扯掉;那条长裤在匆忙中穿反了方向,捋起时才发现,又赶紧脱下,重新穿了起来。

自始至终,丁艺明什么也没说,只是抽烟,表现得相当冷静,不动声色地看着王娟的动作。丁艺明想弄清一个问题,王娟怎么会跟秦北江勾搭成奸,俩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即便他想痛了脑袋,也是想不明白的。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除了王娟自己,别的任何人都无法穷尽其中的真相。丁艺明是镇医院主任,有知识有教养——王娟是镇中学老师,同样有知识有教养。因有了这样的知识与教养,所以事情发生后都沉默着,没当场大吵大闹,更没羞辱对方。

等王娟收拾好了,丁艺明才说道:“你叫秦北江出来,我在客厅等他。”

丁艺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脑袋后仰,感觉沙发像一个陷阱,正把他慢慢拉向深渊。该怎么处理秦北江?他还没想好,问题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又必须处理,否则他不配称为一个男人。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就像电流的两极,稍有不慎,就会冒出“吱吱”的火花。怎么办?秦北江马上就要从卫生间出来了,他不能给秦北江一个答案,至少得给自己一个答案。揍秦北江一顿?他未必是秦北江的对手,再说发生剧烈的肢体冲突也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让人看笑话。他还能想出什么解决的办法?由此可见,他在生活中是多么缺乏应变能力。

很快,秦北江与王娟走了出来。秦北江跟在王娟的身后,脚步迟缓,看上去有所忌惮,有所担心,有所畏惧,神情极不自然。王娟侧过身体,用意十分明显,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得秦北江自己去解决。秦北江只好硬着头皮走到王娟的前面,嘴嗫嚅着,似有什么话要从里面跳出来。丁艺明紧盯着秦北江的嘴唇,脸上流露出一股厌恶之情。秦北江的身体在发抖,王娟的身体也在发抖,互相抖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很长时间,丁艺明都没作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像是在进行审判,又像是不屑一顾。丁艺明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安静地吸完那支烟,然后,他朝秦北江挥了一下手,说:“滚,滚,你给我滚。”

秦北江吓了一跳,有些不明白,睁眼看着丁艺明,没想到丁艺明是如此态度,这态度意味着什么?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如获大赦,赶紧冲了出去,像是再不冲出去,丁艺明会立刻改变主意一样。房间在三楼,秦北江的脚步声很响,叮叮咚咚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这时,丁艺明看见王娟过去倒了一杯水,低头捧在手中,正思忖着如何开口。王娟肯定想问他怎么突然回家了?是不是早已发现了她与秦北江的私情,故意来捉奸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怎么处理?

丁艺明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式样新颖美观,滴滴答答地走动了这么多年,从没出现过故障。挂钟是六年前他与王娟结婚时,一名同事送的。即便现在他与王娟的婚姻出了问题,挂钟依然在不停地走。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秦北江离开后,王娟镇静了许多,身体不再抖动,基本恢复了往日的神情,本是无地自容的事情,王娟却没什么羞辱感,反而在不停地喝水。丁艺明有些茫然,盯着挂钟看。这样相持下去,肯定不是个办法,也无法解决问题。他咳嗽了一声,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了王娟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事情从发生到结束,他总共只说了两句话。

丁艺明重新回到了医院,他脸色苍白,脑门上不停地冒着虚汗,随手一擦,手掌就湿漉漉一片。在回医院的途中,他感觉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样,没一处地方着得上力,全身有种散了架一样的疲累,也许这些疲累先前躲在什么地方,这时全跑了出来,要把他彻底摧毁。他赶紧去院长办公室找到院长,说,他的脑袋疼,想休息一下。

院长注视着他,关切地问,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家休息。

丁艺明说:“我刚从家中过来,躺一下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院长说:“你的神色不太好,如果真的累了,就休两天病假吧。医院里实在忙,你们做医生的,没日没夜地忙碌着,千万别把身体累出什么问题,你也顺便去做个体检吧。”

丁艺明说:“休息一下就好了,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

院长笑着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从某一时间段来说,事情的确结束了,但也才刚刚开始。丁艺明坐在办公室,脑袋低垂,浑身无力,身体抽搐。自己为什么在今天正午突然想回家呢?只能说这是天意。丁艺明知道自己不应该想这些,而要想接下来的事情。他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赶紧用手按住,逐渐加大力量。这显然不是胃痛,而是压在上面的另一种疼痛,正使劲地朝里钻动,奔袭涌动。按了很长时间,他感到手脚冰凉一片,身体随之抖动不止。

整个下午,丁艺明就那样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眼睛盯着窗外移动的阳光。这期间,院长曾跑过来,关心地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一一作答,表示自己真的只是脑袋疼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根本不愿意回答院长的问话,却又要敷衍。院长可能觉察到了这一点,匆忙说了句:“你的确需要休息,这么累下去,谁也支撑不住。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在家休息吧,现在病人都把医生整出病来了。”听着院长离去的脚步声,丁艺明的脑袋乱成了蜂巢。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丁艺明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坐姿。外面不时传来同事下班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他提心吊胆的,害怕同事跑来问他为何不回家。他也想回家,却明白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今晚,无论是自己还是王娟肯定都睡不着,都想得到事情的结果。丁艺明清楚,他既给不了自己结果,也给不了王娟结果。不知王娟今晚是否会做饭?一般来说,家里的晚餐都是他做,做好后,每次都要等王娟回来一起吃。有时,王娟因为事情耽搁了,他还会不厌其烦地把菜一次次重新加热。丁艺明知道,洁癖成了他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问题,占据了生活的一部分,他之所以热衷于做饭,主要是担心王娟粗手粗脚,既没把米洗干净,也没把菜洗干净,还担心她把油放得太多。丁艺明喜欢吃清淡的食物,慢慢的,王娟也被他熏陶得嗜淡。至于日常生活用品,每次都是他采购,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认真挑选,这也完全是洁癖造成的自觉行为。

随着夜色降临,丁艺明心里有些发慌,隐隐感到事情失去控制。难道自己今晚要在医院过夜?虽不正常,但至少不会引起同事的猜疑。那么,接下来的夜晚呢,难道自己永远不能回到家中?不能排除王娟提出离婚,问题是离婚能解决一切?

放眼望去,镇街上早已灯火通明。丁艺明决定到外面走走,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他拉开办公室的门,做贼似的往外走,幸好途中没碰到什么人,很快就出了医院,来到镇郊的田野上。走着走着,丁艺明开始思考自己与王娟的感情问题,结婚六年多,两人的感情说不上很好,也说不上很坏。平心而论,他认为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还不错,夫妻间的关系还算融洽。不值班的夜晚,他陪王娟一起吃晚饭,互相间也聊一些各自单位的趣事。有时,就寝前,他还不忘看看医学方面的专著,并告诉王娟对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有好处。生活从来就是按部就班的,可以说,他除了有洁癖,基本称得上是一个好男人。再说,当初是王娟选择了他,而不是他选择了王娟。丁艺明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

想到这些,丁艺明感到眼睛有点湿润了,忙抬手擦了一下。

关于王娟的很多事情,丁艺明是在婚后才听说的。

那时王娟在镇中心小学教书,人长得瘦弱,戴一副眼镜,眼神清澈,额头生得高,头发总是向后梳拢着,一丝不乱,一点也不惹人注目。即便是一个长相不完美的女人,因有了这些特点,她就不再是平面的,没有质地的人了,而是自成格局。

在镇中心小学,王娟有个同事叫沈晓武,在暗暗地追她。沈晓武长得五大三粗,说话时嗓门特别大,动辄手舞足蹈,唾沫指向不明地横飞。王娟对沈晓武实在提不起兴趣,更有别于她对男人的想象,于是一次次给予无情的打击。偏偏沈晓武不吃这一套,反而激流勇进,对她死缠烂打。一段时间后,沈晓武成了王娟的一块心病,不知如何是好。王娟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他,害怕遭到同事们的嘲笑与讥讽,仿佛沈晓武身上所有令人生厌的一切,会潜移默化到她身上。后来,事情还是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导致各种诋毁、流言涌了出来,都是针对王娟——好像她的名誉,她将来的生活,甚至她的性命也捏在沈晓武的手中一样。王娟一度感到绝望,想调离学校,远离那些流言蜚语,但调离并非容易之事。当然,还有一个办法是让沈晓武远离她,她也尝试着那样去做,却没有任何成效。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