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喜事

作者: 唐诗

一、红喜

正睡得迷迷糊糊,堂屋后面传来某种大动物倒地的声音,王小小从竹编的小床上一跃而起,嘴里不禁低嚷一句:“莫不是打架了?”她循声冲出去,先是经过堂屋旁边的两间厢房,然后是堂屋,堂屋后面还有一溜土砖房,总共有五间。土砖房顶的青瓦杂乱无章,多年失修,墙壁多处开裂,残败不堪。尤其是正中那间老屋,承重墙都从顶上裂开了好几个大口子。前面的一整排红砖房盖起来,四四方方,屋顶是水泥的,平顶,不用再担心青瓦没铺好漏风漏雨。睚村人劝爸爸:“你家平顶屋几好住撒,还不赶紧将后面的老房子拆了。”王小小和三个哥哥也劝爸爸,说眼看着老房子都成危房了。爸爸嘴上答应着,却一直拖着没有动手。

穿过老房子的小木门,王小小一眼看见爸爸倒在地上,二哥按着他。妈妈快步走过来,飞快地朝爸爸的额头上打了一下就立即跳开了。三哥在远处脸红脖子粗地叫嚷着什么。躺在地上的爸爸老了许多,他嘴角全是黄青色的泡沫。王小小立即哭起来,喃喃地不知问在场的谁:“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去扶爸爸,替他拍打背后的尘土。爸爸的两片薄嘴唇呈乌青色,嘴角的吐沫星子一会涨大一会缩小,他剧烈地喘气,嘴巴随着胸腔一张一合。

“你看到了哈,他们两兄弟合起伙来打我!”爸爸大声嚷着,气急败坏地盯着王小小。王小小仍然在哭。爸爸双目怒睁,一片浑浊,他的眼睛随着年龄的增加,一年小过一年,眼珠也是如此,一年比一年小,一年比一年灰黄。

二哥打着赤膊,肚子上的肥肉随着说话的声音颤动:“你看看你这个老人!所以说你平时说的话怎么能相信?我明明是拉开你们!”二哥说话时,三哥走向爸爸,嘴里说:“我都说了,今天你要打我,我给你打死,下一次我就不会认得你!”爸爸迎向三哥,从门后面摸出一把锄头,紧握着,愤怒地叫骂:“还得了!儿子都敢打老子了……今天我们就同归于尽算了!”

王小小站在爸爸和三哥当中,试图阻止他们,不防被三哥拖住手,用力甩到一边。她又冲过去试图将爸爸推到另外一间房去。二哥对她喊:“你别扯开,今天要说就说清楚!”王小小声音沙哑,哭着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们彼此都先冷静一下,不行吗?”

爸爸被王小小半推着来到前排那间水泥房,堂屋东侧第一间。从后面看爸爸的头顶,那里已经寸草不生,光秃秃一片。二哥完全遗传了爸爸的秃顶,四十多岁就开始秃了,如今已是“聪明绝顶”的状态。三哥情况稍好,只是,曾经茂盛的头发也日渐凋零。

一如其他的房间那样,这间房里杂乱地堆着一些日常用品:塑料拖鞋,竹编的凳子、椅子、床,油漆斑驳的木桌,旧水壶等,与其他房间有所区别的是,这里还有一台笨重的老款电视机,一台二手冰箱,两个锈迹斑斑的电饭锅。

“这些坏家伙!竟然合起伙来打我,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混账!竟然敢打老子!你今天看到了哈!”爸爸又一次要求王小小站出来当证人。王小小看着爸爸溢向嘴唇两侧泛黄的唾液,感到了一丝厌恶。她脖子一梗,说:“我没看到,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躺在地上了……”爸爸显然对她的态度始料不及,他脸上现出错愕的表情,重复说:“你看,你看……”除了这个词,他没能说得更多。

爸爸说他一直把王小小当儿子养。盖这一排水泥房时,他定好了间数,一层六间厢房,上面两层,统共就有十二间房,四个儿子,每个儿子两间房。两边可以独立出入的房屋分给大的两个儿子,中间要从堂屋出入的房间给小儿子。他没说王小小住哪两间,从哪里出入。王小小也没问。从职业学校毕业后,王小小去了广东打工,常年在外奔波,逢年过节也难得回来。这一次回来完全是因为大哥的喜事。

大哥娶了村里的姑娘。两天后办喜酒。按睚村的规矩,结婚做寿小孩子的满月酒都是红喜。家里有红喜,热热闹闹摆三天喜酒,请亲朋好友来参加,请村里的乐队班子连奏三天喜乐,也有些人家请唱皮影的人来家里唱两天,也有在村口放露天投影的。

前两天,大嫂娘家人上门来发牢骚,说这红喜办得不像红喜,该放的礼花没买够数量,该给的礼金又没给足。妈妈脸上过不去,她火爆的性格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燃。为着大喜事,两家人结结实实吵得不可开交。大嫂气坏了,冲大哥嚷嚷着说这酒不办也罢,这婚不结也罢,好在还没生孩子呢。大哥一听就快过门的媳妇动了气,慌了手脚,自己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好和自己家里的长辈闹。

这事说到底是为了钱。钱从哪里来?王小小将身上仅有的一千块拿给了妈妈,三哥和二哥也都如此。王小小和三哥将钱全部拿出来无可非议,二哥将钱全部拿出来着实是要受些委屈的。他比大哥先成亲,二嫂是外省的,嫁过来时一没给她婚戒二没给她礼金,就连将她娘家人接到家里来看看都没能做到。再看看大嫂,只因她是睚村人,一切就得照睚村的规矩办。该有的礼节、该办的仪式一样都不能少。

爸爸今年73岁,比妈妈大7岁。人都说他到了古稀之年,任何事都可以不理了。此刻,老人面对着王小小,坐在矮小的竹床上,双眼里的光像烛火一样微弱。王小小干咽了一下,很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拆了后面那些老房子?”爸爸的表情呆呆的,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一个虚无的点,没有说话。王小小下意识挺了挺脊背。

“我听说原先这里是睚村的粮仓?”王小小看一眼老人,转眼看向门外。门外阳光静洒,看不出有多热烈。家里只有一台落地电风扇,妈妈说别看白天的日头毒,到了夜晚,特别是快天亮时,躺在竹床上冰凉,会冷得要盖厚被子。意思是夜晚着实用不上电风扇,白天嘛,热时,一家人凑合着吹呗。

妈妈不止一次告诉王小小,她嫁给爸爸之前,他还没有钱可以买下这个粮仓。队里看他一个人无依无靠,让他在粮仓暂住,一来为解决他的容身之所,二来让他看护粮仓。妈妈嫁过来时,爸爸睡的那间房,床用一块门板铺成,四角用砖砌起来。几只粗陶碗倒扣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旁边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简易灶,灶上架口小铁锅,一日三餐就在这里解决。没有攒够购买粮仓的钱之前,妈妈已经怀了大哥,新上任的队长气得将他们吃食的一套家什全部丢出去,吓得妈妈倒地痛哭。她哭着说实在不知道被赶出去后,她能在哪里生产,在哪里安身。大队书记听说了她的情况,动了恻隐之心,亲自出面说情,这才又令他们临时安顿下来。大哥出生后刚满月,爸爸将分到户的沙树攒了一定数量,便和生产队的队长商量以树来兑换房屋。队长满口答应,请人将树全部搬了出去。爸爸没告诉他,自己事先在树上用毛笔做了记号。隔天,队长声称有人告他,那些给队里的树多数是偷来的。爸爸赶忙说自己做记号的事,又说每年分了多少树,那都是可以查账的啊。队长说那些记号如何能证明不是他事后加上去的?又说每年分到户的数量能以什么为凭证?他说大伙都可以给他作证。可大伙是谁他不知道,到这个作证的关头他找不到一个人能出来证明这事。他完全可以理解的,年年分沙树时人人只关心自己分到手的数量,谁有空闲去记别人家的数量啊?队长扬言若拿不出证明,他就少不了受棍棒之苦。他吓破了胆,撒开腿绕着睚村跑啊跑,一直跑到粮仓的木板阁楼上,一连好几日都躲在阁楼里,不敢出门……是妈妈出面解决了这事,她说沙树的事证明不了就全部不作数了,粮仓她可以攒钱买,一分一厘地攒。

王小小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离开这个伤心地。他不离开,反而死守在这里,慢慢地开枝散叶。

少年王小小很喜欢这个家。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地方,王小小的童年是甜的、快乐的,哪怕没好吃的东西,没好玩的玩具,哥哥们还都挨着饿。记忆里,比王小小大7岁的大哥和比她大6岁的二哥喜欢走亲戚,他们有一套说辞:“在别人家吃饭,不用嚼,直接吞下去,这样吃得飞快,吃再多也不会被发现。”比王小小大3岁的三哥,他喜欢在其他人出去走亲戚时留下来看家,为的是家里只留他一个人,吃饭就没人抢了。

一家六口人吃饭的情景历历在目。永远是那张掉漆的小木桌,上面放着一个特大、特厚的粗瓦盆,盆里装着捣碎的辣椒,里面撒些菜油、味精、盐,搅拌一下就是下饭的菜。也有好些时候,妈妈根本就不放油进去,直接让他们夹捣辣椒送白饭吃。餐餐是这道菜,吃得肚子里老是泛酸水。茶油能卖好价钱,妈妈省着,炒菜只放一点点,放多了要勺出来。若是孩子们故意放多点油,妈妈便破口大骂他们是败家子。家里的木凳子不够用,三个哥哥各自用粗陶蓝花碗盛着一大碗白饭,只夹一点点辣椒,坐到门槛上吃。王小小也学着哥哥们的样子,不喜欢坐到饭桌旁,倒喜欢坐在门槛上。和哥哥们坐到一起,往嘴里胡乱扒着饭,那些没油的难吃的辣椒会神奇地变得好吃起来。

少年王小小是顶好吃的,很爱去别人家蹭饭吃。家里的白色墙壁上便有三哥用毛笔字写着:“我妹妹是个好吃鬼!”放了学,王小小喜欢出去找串门的妈妈。某天,村里的大婶给她盛了一碗面条,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呢,被三哥发现了,他举起手中的弹弓,把她的一颗门牙准确无误地打掉了。

少年二哥有点呆,因此不知谁给他起了个绰号:“大米同种薯”,意思是呆得无法形容。二哥喜欢和大哥干架,两个人动不动就打起来,刀光剑影。某回,妈妈不知从哪里弄来三颗糖,王小小和三哥一人一颗,大哥和二哥共一颗。这下不得了,那颗糖让谁先咬,成了一个大问题:给大哥先咬,二哥不放心;给二哥先咬,大哥又不放心。于是打起来,谁赢了听谁的。二哥身上有股蛮劲,他“霸蛮”打赢了大哥,不再照着大哥的意思一人一半,而是急促地将整颗糖含在嘴里,转身便跑,跑着跑着,那颗糖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吞到肚子里去了。

秋天收完晚稻后,二哥和大哥常在老屋旁边晒干的田地里比画拳脚。吃饱了没事干便打赌,随便拣个名堂来打赌,赌注千奇百怪。彼时,乡下吃的是粗盐,石头一样的盐粒子。某个傍晚,大哥和二哥的赌注以比赛吃盐粒子,看谁吃得多……当哥哥们都不再挨饿了,王小小也不好吃了,二哥也不呆了,童年就远去了。

可以这样说,20世纪80年代的睚村,王小小是唯一没有受到歧视的女儿身。妈妈在深秋午夜生下她,至今记得那夜寒风打得玻璃窗异响。得知生的是女儿,爸爸从温暖的被子里一跃而起,慌忙叫醒正在沉睡的3个儿子,亢奋地大声喊:“快起来,快起来!你妈妈生了……你们有妹妹哩!”妈妈说起这事,半是幸福半是埋怨地对王小小说:“你爸呀,我生你二哥和三哥时,他躺着不动,半晌扔出来一句话‘怎么又是个儿子呀?’我喊饿,他还说‘你不晓得自己去煮饭呷?’一点都不晓得心疼人。生你的时候,他就晓得咧,麻溜地找到鸡蛋汆汤给我喝,还要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给我补身子。”

物以稀为贵吧。在这个爸爸带领的家庭里,除了妈妈,王小小是唯一的女性。可想而知,她在家里的“地位”与村里那些重男轻女家庭里的女孩子们有着怎样的天差地别。印象中,做喜事的人家总是派“走事”(为喜宴帮忙的人)在好日子的前一天晚上到家里来通知,站在窗户底下喊一声:“炳叔家明天嫁女儿,请你们呷酒!带小妹子去啊。”点名要带王小小去。炳叔家有7个女儿,村里出嫁的女儿似乎全是他家的。“走事”到别家是不会这样喊的。别家都只会带儿子去呷十大碗。按睚村的规矩,女儿一般不在正式场合上桌。爸爸却总喜欢带着王小小,若别人没特意喊上她,他还赌气不肯去。

呷十大碗,指的是喜宴会上十个菜,不管萝卜白菜都称十大碗。一餐下来能有十大碗,那是最高规格的款待。酒席上,每人发一个白底蓝花的粗瓷大碗,菜才端上桌,大家就“开抢”了。说是吃酒席,倒整得像“分”菜一般。只有爸爸不抢。没有菜“打包”回家,妈妈就怪他,说3个儿子可是一大早就眼巴巴地等着父女俩带菜回来呢。“就只晓得顾着你俩吃!”她这样骂他。可父女俩在酒席上吃到的菜总是少之又少,还没夹一两筷子呢,那些菜就被同桌的人一扫而光了。久而久之,王小小就不肯跟爸爸去吃酒席了。不管喊酒的人和爸爸怎么劝,她都不肯去。爸爸只得一个人去。王小小不去倒落了个好,爸爸开始学着别人的样子,每次都能端回来满满一碗菜,荤素都有。妈妈很高兴,3个哥哥也是。背着爸爸,妈妈说:“这老倌,他女儿在家才会夹菜回来,这心偏得紧哒。”

爸爸偏爱王小小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是她天生“狡猾”:她的生日在爸爸生日过后的第三天。每年生日这一天,妈妈会为他们准备3枚鸡蛋,或煎或煮或炒。鸡蛋是家里最好的菜。早在爸爸生日这天,王小小就向他撒娇,搂着他的脖子:“爸爸,我们换个生日吧,我想早一点吃鸡蛋哩。”或者说:“爸爸,先让我吃一个鸡蛋好不好?过两天我就可以还给你啦。”爸爸自然将碗里的鸡蛋给了她。到了王小小生日,要将鸡蛋还他,他怎么可能要?这样一来,每年王小小就在生日前后可以幸福地一连吃四到五枚鸡蛋。

“你们说说看,我这大半辈子容易吗?”爸爸突然说,声音不大,但还是把陷入沉思的王小小惊了一下。王小小尽量使自己的思路回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上,她将目光收回来,停在爸爸脸上。爸爸年轻时很帅,不像现在,他的五观都不同程度地缩了水。

“不是为了大哥的事吗?”王小小不解,想了想又追问:“你们怎么闹起来了?”她注意到自己用的是“闹”字,而不是“打”。

“不是!”爸爸闷哼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自己回答得不够准确,便又补充说:“也是为你大哥的事,也不全是为他的事。”爸爸说话的时候并不看王小小。王小小这一次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窗棂上的防风扣生了薄锈。同一扇窗的玻璃都不一样,有菱形花纹的,有光面的,有磨砂面的,也有呈淡蓝色和淡绿色的。窗前没有挂窗帘。王小小问过妈妈为什么不挂窗帘,妈妈第一次回答说舍不得买。王小小记得二哥在广东肇庆打工那会儿,租住在一套农民房里,临走找房东退租房押金,房东百般推迟,二嫂气不过,一把将两个卧室和客厅里的窗帘都扯下来,狠狠地说干脆将窗帘抵押算了。扯回来的窗帘厚重无比,寄回睚村给妈妈用。王小小问妈妈,二嫂寄回来的那些窗帘去哪了?妈妈白她一眼说懒得挂。等母女俩再聊到这个事,妈妈直接说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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