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手记

作者: 赵瑜

之一:高原火车记

我已有很久没有坐这种绿皮火车了。火车像是一个时间的容器,将所有人困在这里。

在卧铺车厢里,我读完了马尔克斯的小说集《礼拜二午睡时刻》。这引起卧铺对面的中年人的好奇,他说,这年头读书的人不多了。

他刚睡醒,一边缩着脖子看我带的那册书的封面,一边问我是何时上的车。他比我上车早,是从起点站上海坐上车的。他坐在窗子前看着已经在飞速奔跑的车窗外的景致,说,过了西安,才算是真正地开始往西了。

傍晚时分,火车驶出兰州站。晚餐车推过去又推过来。我想起兰州的友人,发了短信给她。说,返程的时候,有可能在兰州停留一下。想让她带我们看一下兰州的黄河。火车经过一个城市,如果那个城市恰好有相识的人,便觉得格外的亲切。

卧铺车厢里照例有孩子的吵闹声,给恋人发送语音留言的姑娘,以及大谈国际形势的中老年男人。除非有人大喊一句,啊,快看,窗外有雪。他们才会停下语言,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窗外。

这一次的远行的确是拓展人的视野。正值六月末尾的盛夏,然而,火车进入青海的时候路边积雪甚厚,差不多走了有百余公里。雪厚厚地铺在青海的植被上,夏天在这里变得平庸,失真。

原来,夜色在白雪的铺垫下也变得延迟。时差,温差,海拔如果也有一个通俗的名词,应该叫作高差?

车厢里有一个孩子在问他的妈妈,为什么夏天还会有积雪。他妈妈用海拔高来解释,让孩子陷入到一片雾里。

海拔升高,身体里某一个关于声音的开关仿佛被打开了。越往高处走,我的耳朵里铁轨的声音越大。像是有人刻意拧大了一些声音,而屏蔽了车厢里的嘈杂。铁轨像是一首交响乐,占据了车厢的远处和近处。在低海拔地域的时候,火车的声音时有时无,而进入青海以后,铁轨的声音便一直在耳边单曲循环。

我坐过道边靠窗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雪景,想知道高原的夜色是如何一点一点铺满窗外的大雪。窗外的夏天,像一首想不起名字的唐诗一样,大唐,边塞诗人,被一场雪阻挡,写了一首又一首诗,每一首诗里都有融化不了的雪。

晚上九时,车厢里渐渐安静。一些人吃完了水果,洗漱完毕,安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卧铺车厢里只有铁轨的声音,单调,重复,像极了一场对自我的质问。就是在这个时候,车窗外的天光突然暗了下来。电线杆模糊,鸟儿失踪,雪地上的杂草和灌木丛被夜色一点点吞噬。车厢里忽然响起一声深睡的鼾声,又一次提醒了时间。我看了看手机,已经接近晚上十点钟。

在高原上,夜色的确是一首交响乐,铁轨的声音是钢琴,车厢内人员走动的声音是管弦,车内提醒大家注意的广播通知是钢琴间歇时的一场铜钹或者小锣。在这声音的河流里,人被湿润,被包围,被安抚。

火车在青海境内狂奔的时候,列车员来到了我们车厢做统计,主要是梳理第一次坐火车到西藏的客人。统计完了以后,列车员手持小喇叭,开始讲述如何抵抗高原反应。

随着海拔的升高,空气中的含氧量下降。所以,列车员提醒老人和孩子不要到处走动,消耗身体里的血氧含量。并尽量地多做深呼吸,保证吸入身体的氧气。如果感觉到脑袋发胀,这也是高原反应的常见形态,不必担心,可以通过喝水或吞咽动作来缓解这种不舒适。

列车员的讲述让我想起了飞机起飞前的安全告知。说到底,人的感官的不舒适,都可以用吞咽的动作缓解,这样的动作,既有生物学的本能,又让我想到人类面对危机的时候,都是借用婴儿的状态来抗衡。

我是在第二天早晨发觉身体的异样。下床去洗脸,我感觉我的重心有些偏移,身体稍有些飘。我以为是睡得太浅了,没有休息好的缘故。随后便听到了隔壁床铺的孩子在哭。

列车服务员拿了吸氧的工具过来给孩子吸氧。原来,这班进藏的列车,每一个铺位的上方都有一个吸氧的接口备用。

洗完脸,我感觉到眼睛有些胀,是困倦的那种胀。我喝了一支口服的葡萄糖,吃了一点东西,又上床休息。

高原反应,我之前已经有过体验,是在青海的果洛州,黄河源头。但那一次的高原反应并不持久,停车后,我吸了十多分钟氧气,吃了一块巧克力,补充了糖分和水分,过了不久便恢复了。

火车上的高原反应来得缓慢,像一个音乐剧演出的前奏部分,灯光混乱,音乐沉闷。我躺在上铺,感觉到火车像一个游乐场一样,在来回晃动。我开始深呼吸,吞咽,甚至想象西藏的美好景致,来抵御身体里的不确定感。

列车员在过道中问,有没有不舒服的乘客,可以吸一会儿氧。第一次问的时候,我忍住了,想通过想象力练习转移高原反应带来的不适。所谓想象力练习,就是,我将一些欢喜的词语植入到我的想象里,来建筑一些有利于情绪的场景,比如,在布达拉宫的广场上闲坐着,或者是在八廓街的一个小店里喝一杯奶茶。然而,这样的内心活动很快失效,因为身体的反应快于想象力的建筑速度,我还没有在意识里走到布达拉宫,血管里某一条小河流便干涸了。我能听到身体里某些枝节的细声叫喊,大于日常接受的海拔轻易地摧毁了我的磁场,此刻,我在火车上终于被高海拔击败。

列车员再一次到来的时候,我要了一套吸氧的管子。操作简单极了,只需要插入铺位上方的一个接口,便可以吸氧了。

火车上的氧气并不纯粹,所以,一半是心理安慰。

我吸了一会儿氧,感觉脸部的麻木感正在消失。火车的轨道声音仿佛正在降低。如果细细地听轨道的声音,能听到风吹动沙粒或灌木丛的声音。推销零食的车子已经来回多趟了,列车广播开始播放西藏风情的歌曲。可能和吸氧有关,我身体里的某些躁动正渐渐消失。我甚至有了意愿看一看车窗外的景致,这才发现,天空一无所有,蓝得像一部童话书的封面。

中铺的年轻小伙子正在收拾东西,他从那曲下车。

车厢里下了几个人,并没有新的乘客上来。空间变大了的车厢里,氧气仿佛也多了一些。海拔仍然有些高,坐在车窗边的时候,总觉得火车的外面是草原,是大海,是沙漠,或者更为广阔的世界。

如果闭上眼睛,在一列行驶在高原的火车上,我们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比平时要重一些,甚至,还能听到时间正像往事一样,被装入一个又一个方形的木头箱子里,而我只要打开任何一个箱子,便立即成为那个时间里的讲述者。

去拉萨的火车上,我带的书只读了一半,另外一半的时间交给了高原反应。如果一次行走,可以让身体有特殊的记忆,那么,去西藏的方式,选择火车,是全面的、丰富的,同样,也是晕眩的、对抗的。可能,所有通向高处的路径,都有一些挫折。不是身体的,便是精神的。世界如此守衡。

之二:布达拉宫记

和林兄一起来接我们的藏族友人叫扎西,给我们献了哈达。这让我们再次确认,我们到了西藏,一个与内地完全不同的地方。

拉萨和内地的时差大约有两个小时。所以,傍晚七点半到拉萨时,阳光正热烈。这时间的错位,让我们觉得,仿佛一到拉萨便赚到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事实上,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想,可能,一路逆着时区走的话,的确是在延长自己的生命长度。

拉萨的空气清澈,像有人在海边弹奏钢琴一样,安静,有流水般的清澈感。一下火车,我就被拉萨的空气叫醒。空气透明的城市总让人生出欢喜。

我们先到酒店入住。友人林兄安排的地方极好,位于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中间。出来酒店右转,走不远,便是布达拉宫,而出来酒店左转,不远便是著名的工艺品批发街八廓街。

我们在火车上躺了近两天时间,被束缚的身体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然而,为了避免高原反应继续发作,拉萨第一晚,友人建议我们不要洗澡。好吧,那就不挑战自己了。于是,我在拉萨大街上看到的人,总感觉他们也是两三天没有洗澡的样子。

晚饭时在饭店的房间里,转脸一看,天啊,布达拉宫竟然就在不远的地方。灯光下的布达拉宫,庄严,很有美术作品的构图艺术。如果不说这是一个藏传佛教的圣地,我个人觉得,它更像是一个美术馆。夜色中的布达拉宫,孤独,庄严,像一个白天遗留在黑夜的证物,证明人类需要这样的神殿,在夜晚的时候守护着一些人的梦境。那天的晚餐吃了什么?后来,我竟然丝毫也不记得,我只记得黑夜中的布达拉宫,线条像五弦琴上的黑丝线一样执着的布达拉宫,还有沿着灯光在夜晚飞翔的思绪。

海子有一首诗写黑夜,在拉萨的第一晚我想到了那首诗的其中几句,和黑暗中的布达拉宫是如此的吻合。海子这样写道: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人到中年,可能都需要不定期找回自己,要么是找到年轻时的自己,要么是去寻找一个更值得塑造和梳理的自己。

那么,越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在黑暗中,孤独的深处,这样的寻找越会明晰。而布达拉宫这样的意象激发了我的某个小念头。

我抄写过无数遍的《心经》,却并不信佛。这是世俗生活对人的侵略的结果。然而,在布达拉宫,我却想去看看那些与佛接近的事物。

佛本身就不是一个固定的形象,是人动用了人世间全部的历史来塑造的形象,是用来存放内心的一个“灵魂的处所”。

凡人皆有苦恼,而摆脱这些苦恼靠什么呢,显然,需要精神的方向,需要文学作品,需要旅行,需要肉欲的释放,也需要和神灵来交换方法论,以便让世俗意义上的人拔节,成为一个可以突破自我的人。

第二天一早,林兄便领我们去吃藏式早餐,藏面。甜奶茶好喝极了,像极了内地那些时尚奶茶的味道。藏式小面也很温润,一开始我担心纯藏式的早餐,可能会有侵略性的奶腥味道,然而,我错了。我被西藏的第一顿早餐教育。世间的事果然需要亲自尝过,才能得出结论,只要我们做好了打开自己的准备,那么,我们就是一个随时可以吸纳阳光和温度的人。早餐后,我想到了一句话,便是:好吃的食物本身也是一种宗教,是对所有人开放的。所以,这一餐藏式的早餐打破了我对西藏饮食的芥蒂。

步行去布达拉宫。正是旅游旺季,大街上布满了背包的游客。从人员的构成来说,拉萨是一个小型的“联合国”。街上散步的人都有不同的来处。这些人和拉萨这个城市一起成为景致。当然,我和多妈也是这众多风景中的一缕。

当我们要观看万物的时候,同时,我们也是万物的组成部分。这样一想,便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四处行走,来补充这个世界的缺口。

要过一个地下通道,安检,才能进入布达拉宫所在的区域。我们要从布达拉宫的东门进入,导游已经提前等在了那里。他穿着朴素,汉族,职业感不强,像是一个修行的人。

导游说,布达拉宫为了控制游客的流量,规定一个团队从进入到出来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那么,在布达拉宫里面的时间便有些紧张。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不过,也没有那么严格,你们如果想要在哪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久一些,我也会合理安排时间的。

看得出,他是一个懂得游客心理的人。经过他这样一句补充,仿佛刚开始听到只有两个小时的紧张感便消失了。

布达拉宫,首先让我倾倒的是它的色彩。雪白的白宫,以及沉稳的朱红色的红宫,组成了这座让世人膜拜的宫殿。这是一座盛放着太多旧光阴的宫殿,旧时的王位和公主已经成为民间到处传说的故事,只有这宫殿保留了下来,成为故事的证物。

大片的云朵在山上是山的样子,在湖边是湖水的样子,而在布达拉宫的上空,便成为宫殿的装饰。布达拉宫上空的云彩,白得像梦境一样,是诗人们诗句里无法借用的白,是历史故事中无法捕捉的白。这样的白云,和这样的建筑在一起,像一个真理一样,让我们觉得,它们是一切可能的开始。

因为离布达拉宫太近了,我的手机拍不下布达拉宫的全貌,只能拍摄这座宫殿的局部。局部的布达拉宫也是艺术的,属于宗教的部分在它的内部,而现在,只看建筑,我会觉得,这是先人给我们留下的一封信件,那些色彩是建筑这些宫殿的人的表情,那些造型以及朴素的建筑材料,是他们对后世的人的生活嘱托。还有宫殿里的那些摆设、佛像以及壁画,也是美学和神学的教育,所有经历过时光打磨的东西,并留存于世间的,其实,都属于遗书,都是在让当下的我们明白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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