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绿洲
作者: 杨献平记忆的冬天
那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镇子,也是弱水河进入巴丹吉林沙漠之后,人口最多的一大片绿洲,行政上隶属于金塔县。我们驻扎在沙漠边缘的部队,距离酒泉市区还有200多公里的路程,因为纪律要求,平时难得去一趟。闲暇的时候,也唯有去那里走走看看,一方面开阔眼界,另一方面,还有一些个人的小心思。
它的名字叫鼎新。民国时候还称毛目。因一边的弱水河如在肩上,像人的毛茸茸的眼目得名。斯文·赫定在其《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一书中说,他们当时在今额济纳地区建立了一个气象站,平素收发邮件都要在毛目来,并说“骑快马要五天的时间”。
有一年冬天,整个巴丹吉林沙漠阳光惨白,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使人厌倦,又无处躲藏。出了驻地大门,一色的黄土路弯曲展开。行车之间,尘土不停飞扬,不断经过的村庄大都静默在干枯杨树下面,沉静、松动。干打垒的房屋上飘动着草芥,几匹马和数只白羊在里面吃草。一边马路上的车子轰然经过。之后是一小片草滩,枯了的茅草几乎不被看见,白色的盐碱像雪。小小鱼塘旁边的杨树上,落着好多乌鸦,黑色的长嘴啄着冰凌。风从关不严的窗口灌入,土雾飞扬。向前的路途上,不断有人上车,其中有包头巾的女子,胡子拉碴的男人,老人怀里的孩子表情木讷,两腮酡红。到永胜村,一个妇女在我身边坐下,她滚圆硕大的屁股顿时震颤了结实的座位,以至于整个班车都肉颠颠地颤抖了一下。
这是一台中巴车,里面坐着数十个人。车子徐徐向前,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走着走着,就是中午了。一路上的村庄都是一般模样,临路的一边,枯柴的篱笆之内,干裂的田地,几棵黑色的果树生长在里面,它们之间的距离很大,但头顶的枝丫相互纠缠。远处的村庄有些模糊,茅草、树木、柴烟和土雾,就在其中。
前面是鼎新镇,处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四面都是黑戈壁,一侧的狼心山下,流淌着著名的弱水河。镇子很小,丁字形的马路两边,矗立着成排的平房,很多门楣上挂着各种招牌,风在坑洼的路面上奔走,卷着尘土、纸片、塑料甚至卫生巾。看到两个理发店,我探头探脑,又迅速撤出。前面有一家加油站,孤独地坐落在镇上的主街口,等候需要加油的车。街道尽头的一角,有一条斜斜的胡同,其中一座土房子飘出一扇白色门帘。走进去,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巨大的镜子前面,正在摆弄一把电推子。
她起身,说理发吗?我嗯了一声,她没再说话,但脸色似乎不悦。和我同来的安平顺势坐在沙发上。靠背的毛巾上头发茬子很多,一边的扶手上也是,洗发精的味道充斥了小小的房间。我对安平说,要不你先来。安平闭着眼睛,硕大的脑袋微微摇了摇。我只好先来。她开始在我头上动作。手中的电推子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半夜房顶的风声。她理得很慢,由此我也断定,她是一个仔细的人,至少很负责。她的胸脯几乎贴到了我的脸颊,随着身体而动。我全身突然酥痒了一下,而她似乎没有察觉。她拿梳子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她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圆圆的眼睛一次次被睫毛覆盖,左嘴角的一颗黑痣若隐若现。
这镇子后面,有一条不长的土石公路,两边三棵沙枣树,叶子落尽,枝条下垂,在风中微微颤抖。对面的房屋不知是谁家的。直对小路的大门,在一堵长长的黄土墙壁下面,红色的油漆好像涂过不久,颜色温暖。我们加快脚步,蹚着虚如棉花的浮土。敲门,开门的人面孔粗糙,皱纹里面的黄土变成了黑土,在她的眉毛和两眼一角,悬而欲掉。我说大妈,我们来买苁蓉。
她摇了头,说,俺家没人去挖那东西!所谓的苁蓉,也叫肉苁蓉。是沙漠地区的独有菌类,寄生在梭梭的根部,主治劳伤,面黑,肾虚白浊,破伤风等。这些都是中医说法。我们单位的老同事一口咬定,用肉苁蓉和枸杞、大枣一起泡酒喝,壮阳!我们这些年轻人喝了,恐怕整夜都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得“梦中跑马”。这一次,我和安平之所以趁着周末的时间到鼎新镇,就是想买些苁蓉,探亲时候带回去,送给以前对我们有过恩情和帮助的那些已婚成年人。
我正要转身离开,安平却说,那……我们能到您家看看吗?老妇人没说话,随手打开了门扉。我看见了又一座房屋,墙壁上挂着几串红辣椒,一下子就把整个院子照亮了,让我沾满灰尘的眼睛陡然发亮。黄色玉米堆在向阳的墙根。院子中间一棵梨树。头顶的阳光清淡如凉了的开水。正屋黑乎乎的,墙壁上留存着火焰灼烧过的痕迹,黑色的污垢成条悬挂。正墙上的年画:鲤鱼跳龙门、扬帆起航、落日大海、五大伟人等,每一幅都颜色灰旧,烟垢和灰尘日复一日附在上面,厚厚一层。
我们坐在一边的黑色沙发上,眼睛在房间巡看。土炕上的被褥叠放得很整齐,呈方块面包模样,每一个上面都罩着一块白色的三角布,布上绣有花纹,鹰、鸳鸯、鱼、花朵,有些显得笨拙,但乍看,感觉很素雅。老妇拿了黑色茶几上倒扣的茶杯,撩开门帘,跨出去,紧接着,另一个房间门吱呀而开。
安平说,苁蓉买不上就算了,不如到街上转转。正在这时候,老妇人走了进来。她一手一只茶杯,里面的水晃晃悠悠。我快步迎上去,接过来,开水灼烫五指,我急忙放下。溅出的水珠,落在火炉里突突上翻的火焰中。茶杯很脏,里侧厚厚的茶垢或者灰垢连漂浮的茶叶也不能掩盖。我把它放进手掌,两手捧住。
她自顾自地念叨说,这茶杯放了好长时间,咋也洗不干净。
这鼎新绿洲,所有的村庄,房屋都是雷同的,且紧密相连。从这家到另外一家,也就是几步的距离。相邻的街道上,停靠着一些四轮车、摩托车、卡车。一些人坐在被阳光宠爱的墙根,抽烟的老头棉袄残破,白色棉花外露。一些孩子刚刚放学回来,书包上沾满了灰色的尘土,酡红的脸蛋有点透明。
我们走过去,问谁家有苁蓉卖。他们先是七嘴八舌。其中一位,手指向据说有苁蓉卖的那家。我们说谢谢。他们复又坐下。我特别注意到,他们屁股下面的三角石头上,空隙和凹槽很多,远看像是坚硬的黄土。到另一家,我们敲门,开门的是一张俏丽面孔,安平似乎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个女孩的方言有点难懂,她的舌头发卷,舌头顶着上颚。安平重复了几遍我们想买肉苁蓉的话,最后竟然有点结巴。女孩扑哧笑了,一只手掌迅速掩住嘴巴,两腮的笑意使她光洁的脸突然有了一些清晰的皱褶。这是一座崭新的院落,前墙红砖,后墙和侧墙由黄泥土坯砌成,又加涂了白色墙粉,使得整个房屋呈现出一种干净的、崭新的白。称好了苁蓉,安平自己安静地进了房间。阔大的窗户,白色的玻璃,水泥的地面上落着几片碎花布,宽宽的土炕上叠放着一床被褥。
女孩好像一个人在家。靠窗的墙壁一角,有一架缝纫机,上面正耷拉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安平语气兴奋地说,你会做衣服?我的几件衣服破了,拿过来你帮忙补补吧。女孩没有吭声,低头站在门口,不看我们一眼。
太阳已经跳下屋顶,余光在我们来时的土路和鼎新镇政府的楼房上短暂停留。两边空阔的戈壁漫漫无际,黑色的表面不断卷动大风,像凶猛野兽,由远而近,我看到了里面的沙子、枯叶、碎草和白色的石砾。此时的鼎新镇,青色的柴烟升起,诸多的黑色烟囱,吐出一条条长长的蜿蜒向上的蟒蛇。我似乎听到了一些粗重和剧烈的咳嗽,在傍晚的村庄,真实而响亮。找了一家饭馆,我俩饥肠辘辘地坐下来,要了两碗牛肉面。
黄色牛肉面上面,漂着零星的牛肉、香菜、辣椒油,面汤发黑。其实我并不喜欢吃牛肉面,总觉得那种味道很怪。而安平吃得津津有味,他吸食面条的声音,在窄小的餐馆响亮极了。
回程的道路被黑色收敛,零星的灯光不知出自谁家的窗棂。大风在窗外刮起,大风之中的村庄,不见行人,一片沉寂。第二天早上,安平电话说,下个周末,再去鼎新镇。我说到时候再看情况。他有些不高兴,语气里夹杂了一丝恼怒。
那年安平十九岁,我和他同年。
后来,我们又去了鼎新镇。安平说他还想再去那位女孩子家看看。我觉得不妥,主要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安平说,咱们就说去买苹果。我说,那好吧。两人踩着土路,脚下狼烟四起。去到那一家,敲开门,却是一个老妇。进屋坐下来,安平就转着弯儿打问那个女孩子。那老妇大致知道他的意思,说,前些天,俺们丫头去酒泉市里上班了。安平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
此后数年,安平终于在鼎新镇谈成了一个对象,带回河北老家结婚,两人很快生了一个女儿。我依旧单身,有一次去酒泉出差,当地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说那个女孩的老家是鼎新镇的,和我们单位很近。两人见面时,我觉得那女孩似曾相识。就问她,记得前些年有人去你家买苁蓉的事儿不。她想了想说,俺家从没人挖过苁蓉。我哦了一声。然后尴尬地笑了笑。她也笑笑。她的笑很浅显,尤其是低头的模样,很娇嫩、怯弱,而又浑身蹦跳着一种叫人心疼的羞涩。
像树一样忧伤
在黄昏时分,看见沙漠,看见戈壁滩,看见零星的树。沙漠戈壁略微有些起伏,像是一个身形巨大的睡着了的妇人,可她内在的、均匀的呼吸我老远就感觉到了。而树,尤其是我要走近的那几棵沙枣树,在戈壁滩上,它们模糊的身姿有些古典诗歌的味道,又像是几个千年老友聚在一处贫瘠之地,在风沙之间静立百年,专注于倾听和诉说。
我一个人,并且时常一个人,在这一片叫作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或是内里走来走去,从先朝的旧址、变迁的草滩、河道到现代的城市和村镇。我的这些行走大都漫无目的,感觉就像一个流浪者,随时随处都可以抬起和落下孤独的脚步。我很孤独,一是性格原因。我不怎么合群,尤其是素常的那些聚会和约会,吃吃喝喝,胡诌八扯。二是我在这里举目无亲。我就是我,一个人,像一只失去巢穴的灰雀一样,在干燥、封闭、冷漠,习惯于背叛和孤芳自赏的沙漠里的人群中,从一处飞到另一处,虽然每天都在不停地活动和挣扎,但我永远都跃不出这一片沙漠戈壁之上的天空,甚至近处由一百棵杨树组成的围栏。
这种碎步式的、流浪一般的行走,在我看来,像极了生命和内心在某一些瞬间的自然转移。比如在沙漠的更深处,一色的焦黄和枯寂,偶尔出现的骆驼和牧羊满身尘土,它们年复一年地在几乎无草可食的戈壁滩上慢慢游荡,样子似乎很悠闲,它们世世代代地重复着这种看起来天高地厚的宿命。放牧它们的人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和天空,手中的鞭子像砾石一样宽容和沉默。
平素,我活动在一所很小的营地,机械而又灵活。单位里的人不多,也不少。经常见面的也就那么几个,各自的面孔像少不了沙子的饭菜一样亲切而平淡。下班之后,多数时间就剩下自己了。虽不至于欢欣舞蹈,忘乎所以,但在这世界上,一个人能够拥有自己的一方空间也是很美的事。
夏天是让人想入非非的大好时节。可在沙漠戈壁,没有相应的资源,只能搜索记忆,把沉淀在内心里的那些情节和面孔一个一个、一遍又一遍地翻出来,仔细揣摩、想象,然后独自在一个人的黄昏和中午嘿嘿傻笑或是暗自懊悔。
时间久了,我的性格愈加孤僻起来,这不是好事,但也毫无办法。实在闷得要死的时候,就在黄昏时分,一个人到戈壁边缘、沙漠深处走走,在几棵树下或是一堆黄沙上坐下来,或者举头望天,傻想,也傻笑,自言自语。其中,当然很多想法是庸俗的,而且俗不可耐,比如谈恋爱、过夫妻生活,甚至和某个异性在某些场合邂逅……如此等等。当然也想高尚的,比如力所能及地帮助人,突然的见义勇为……可归根结底,这都是空的。
内心随时的沮丧,覆盖了我大多数时候的心情。
唯有在绿洲边缘的黄昏,看见黄昏中沙漠的树,它们孤单,却像钉子一样钉在瀚海之中。通常,我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一定要带上香烟和啤酒,这是在沙漠冥想与独坐的必备之物。我的脚步迟缓,但不沉重——日常里,那些让我沉重的东西,此刻都不复存在了。在寂寥的沙漠,我只是一个活动的物体,当然会发出声音。除此之外,我和沙漠及其中的树没有区别,甚至是一体的。
走到树下,摸一摸树皲裂干燥的皮肤,看看它们扭曲的肢体,拍拍手上的尘土,然后坐下来。仰头看看天空,星星在笑,它们不寂寞。看看四周,栗色的叶片飘浮着,这些面目模糊的精灵,一次次来临,遮盖了我们生命的大半部分,直到最后,还要将我们的肉体和灵魂掩埋,这一种过程,残忍而美妙。
打开啤酒,点燃香烟。烟头燃烧着黑夜,像是深入到它的心脏,烧得它疼。要不,我怎么会看见自己的鼻尖呢?啤酒被风一吹,凉了许多,进到胃里,如同冰块一般。可是我不知该想些什么?对于平凡的人来说,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在沙漠的树身边,时间走着,大地越来越寂静,连同我自己,就像不存在似的。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黑夜和沙漠谋杀了。进而,在毫无知觉之中,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我觉得惊恐,然后有意识地活动一下四肢,很轻,像是没有一样。我身下的黄沙在白昼聚敛的热量瞬间消失,湿重的地气涌了上来,透骨的凉。我张开眼睛,树无语,只是在风中拍动着稀疏的手掌,声音简单得如同经常的背叛一样。但是,外形丑陋的沙枣树,却像是沙漠的旗帜,孤独地矗立着,不使自己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