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迷宫

作者: 倪晨翡

无色,无嗅。无数线条,黑色、红色,互不重合。

A

临近黄昏,一家百货大楼所在的街上突然窜出许多老鼠,当时我就站在街口,我清晰地记得那些老鼠发了疯地朝我袭来。我知道这是在梦里,可仍旧感到害怕。如果它们顺着我的两条腿往上爬,也许很快就会把我吃掉。它们会钻进我的大脑,找到牵连至梦外的某根神经,像顺着藤蔓,用它们那小小的爪子和细长的尾巴,坐缆车一般,全部扑到我惊恐的脸上。

2019年,我在广州读大三。表哥因在菲律宾做生意,常年在外,他有一间空闲的公寓说是拜托我打理,迄今我已借住将近一年时间。我留着一头寸发,戴着银色金属边框眼镜,看起来还算是规矩。5月2日,我手里提着两袋垃圾正要出门,其中一袋在嗒嗒地往下滴着酸臭的不明液体。我本没有跟邻里交际的习惯,只是那女人突然惊叫了一声。我转身,看见她的脸。王玉姐?我说。什么?那女人问。喔,没什么。我这才看到她穿着棕色皮凉鞋的脚滴上了那些恶心的液体。我连忙说对不起,放下垃圾袋后从背包里翻找出一包卫生纸,抽了两张。女人笑了,说没事,问可否借用一下卫生间。我盯着那张脸木讷了一阵儿,她似乎又问了一遍,我才回过神,说好,然后将背包掖在胳膊下,掏出钥匙开了门。

女人站在门口的地垫上,正打量着家里的物什。在她扫向沙发之前,我迅速冲了过去,因为我发现沙发的夹缝里还留有我几天前的一条内裤。确定没有其他不合时宜的东西后,我转过身,女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我身后,并且用左手提着那只脏了的凉鞋,问我卫生间在哪。我跨过地上没拼完的半截海贼王拼图,在前面为她引路。女人冲我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走了进去。我清楚地听见门被反锁的声音,然后是淅淅沥沥的水流声。我站在门外,听着那像是入春初融的小河汩汩的声音,内心升起了一股美妙的幻觉。不是淫秽的想法,我只是在想一扇窗,它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在一条昏暗的小巷里,只要转头就能看见。那扇窗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到——这反而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空间,我想到的是春天。花洒的水流声消失了,我心想倘若她打开门走出来,发现我站在门外,或许会以为我另有所图。我是说,我不能再在门外想象什么春天了,我必须走开。

表哥的房子被我糟蹋得一团乱,我坐在沙发上,试图安抚自己的幻想。卫生间的门开了,她赤着脚走了出来,左手提着一双洗过的凉鞋。我赶忙从鞋柜里找出一双看起来最干净的拖鞋,放在她的脚旁。她突然咯咯地笑了,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说她叫罗又。罗又蹲在阳台,摆弄着凉鞋的鞋带。我并没有透露我是借住的事实。罗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望向快要升到最高处的太阳。

我已经在家里待了二十四小时没出过房门,那两袋放在楼道的塑料袋里装着的就是昨天吃剩的外卖。罗又坐回到沙发上,在等待凉鞋晾干的时间里,她尽可能地跟我说话。从她那些吞吞吐吐的话语里,我察觉到她似乎并不是那么擅于表达。罗又一撩头发,身上散发出一股青草的淡淡香味,那会让人很快缴械投降。她的童年……罗又的脚悬在半空上上下下地晃动,红色指甲油的来回运动形成某种频率的波点螺旋。她说她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老家有一条小河,每逢夏天,她便和伙伴们一起下河摸鱼,她没有工具,只用两只手,于是她最终一条鱼都没捉到,只捡了一口袋的贝壳和石子。罗又这样说着,就好像我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而我已经忘记了我出门要去做的事。这时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骂骂咧咧的王克,我的发小。我们约好了下午两点在一家咖啡厅开始新一轮的迷宫对决,而我新设计的迷宫此时正躺在双肩包里,与一只飞不出去的苍蝇暗自较量。罗又问是不是打扰到我了。我说没事,骚扰电话。

在罗又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种种的影子。我并不是那种耽于美貌的人,但是男性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成分,在他们的体内,女性的娇柔美好就像是母亲的摇篮曲。听着她们的话,你终于可以丢掉恐惧,那就像是一个被设了迷宫的梦乡,你窝在终点,你并不知道这迷宫的正确通路,但你感到安全——你知道它永远都找不到你。

道别罗又,目送她走进家门后,我拨打了王克的号码,果不其然,已经无法接通。我拎着那袋垃圾站在楼道里,犹豫着该不该到咖啡厅去。也许王克还没走,我该去跟他道歉。五月初的广州已经进入了夏季,潮湿闷热,我摘下身上的背包,打开拉链,一只苍蝇冲了出来。我扫了一眼背包里的用黑笔画着密密麻麻复杂通路的三张迷宫图,心想这次大概又是我输,于是索性将垃圾袋扔到楼下的垃圾桶,然后折返回来,准备睡上一觉。这应该是个明智的选择。

B

初中毕业之前,我一直在村里的一所学校读书。新世纪之初,乡村教育并未得到充分重视和发展,至少我在的这所学校是如此。学校坐落在村里一座叫吉山的山脚,村民大多依靠种麦子和棉花作为经济来源。我就像是它的叛徒,在这里长大却并不热爱这个地方,甚至感到厌倦,渴望逃离。当时我并未见过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但已认定这里并非我理想的生活居所。我述说它,述说曾经与它共度的时光,是为了提醒我,终有一天我会回去,并且告诉所有人我所看到的事。

那天午后,刘长征冲进教室,他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负责我们文化课以外的事。当时我们正在上一堂数学课,教我们的是一个绑着马尾辫、右脸颊上有一枚绿豆大小的痣的女老师,她姓王。除了老师这个身份以外,她还是我的堂姐,我叫她王玉姐。在刘长征像点兵点将般戳了我以及其他几个男生走出教室之前,我看见他突然站定在门口,然后回身向王玉姐敬了个礼。他瘦弱的身板并不比我们高多少,于是这样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模仿人类的猴子,引得哄堂大笑。王玉姐羞红了脸,朝刘长征扔了一根白色的粉笔头。我们回来时,下课铃声刚好响起,我发现那根粉笔头不知被谁踩成了一堆粉末。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

刘长征领着我们几个男生走过一片浓郁的树荫时,我闻到一股花香,但我却并没有见到花的影子。后来,我们见到了那辆停在校门口的大卡车,看大门的高大爷摇着蒲扇冲我们笑,仿佛在说,看,这都是我给你们弄来的。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男人从那辆蓝色卡车上下来,刘长征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瘦小,他仰着脸,听那男人说话,口水的飞沫喷溅而出,落到了刘长征的脸上。卡车上是捐给我们的物资,几个男生抢着搬书本和文具,我却被那些长相怪异的花吸引。那花一株株地栽在瓦红色的盆里,淡紫色的花瓣正迎着风翕合。夺走它们的人是刘长征。半年前,刘长征的婆娘跟人跑了,我们都知道,是刘长征的婆娘春心荡漾,可刘长征不是这么跟人说的,他说他的婆娘失踪了。“这太离奇了!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失踪呢!”那一个多月里,刘长征见了人便这么说。他的几番话来回绕,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个被女人抛弃的男人。他宁愿当个鳏夫。

刘长征眯缝着他的那双杏仁眼,盯着那几盆花,就像那花是他婆娘的化身,刘长征在质问,从柔韧的茎叶到那只飞落在蕊间的蜜蜂。刘长征挥了挥手,我回过神,左右张望,发现只剩下我还站在那儿,其余的几个男生早已经抱着物资跑远了。刘长征叫我过去:“把它们搬到办公室去,放到王老师桌上。”在我走过去之前,刘长征俯身闻了闻其中的一盆,真香,他自语了一句。

一天傍晚放学后,我和几个伙伴走到村口,打算去河里捞螺蛳,正巧碰见村里一户人家出殡。他们都穿着一样的黑色丧服,正朝着停在村口的那辆开往殡仪馆的面包车走去。最前面的是四个抬棺材的男人,他们手上的白色胶皮手套十分醒目。大部队距离棺材很远,他们就像是被我们这些孩子的目光给拦腰截断了。他们在认真送别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等到棺材被装上车,缓缓驶离之后,我突然从那一片黑色之中发现了王玉姐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当时的我还难以形容,我只是觉得王玉姐放下了什么,她的某种情绪伴随着那声关门声一起被合上了,她再也不允许它随便跑出来了——我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

我和王克最近常在凌晨偷偷溜出家门,要去吉山脚下看我们藏好的“宝贝”。当我们会合,王克跟我讲起前几日出殡的女人,他说那是之前在我们学校任教的赵老师。我说怎么可能,赵老师不是去了城里,怎么会是她。说起赵老师,她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我们都知道她自小便失去双亲,被村子仅有的一个亲戚收养。亲戚得病去世后,她幸运地被指派到了县城的小学。所以,怎么会是赵老师?爱信不信。没走几步,王克突然一指,问我那是不是你爹。我看过去,那似乎真是我爹。他光着上身,穿着一条松垮的裤衩,站在麦田前面。我和王克隐藏在一棵树后,接着我看见我爹进入了麦田。我不知道我爹在麦田里做了什么,我们也没有等到我爹从麦田里出来。我突然很想回家,王克满脸沮丧,问我真的不去了吗,那里可能很好玩的。我们埋下它的那天天色向晚,我们只匆匆看了几页就已经血脉偾张,瘦小的蘑菇在两腿之间第一次主动生长,它像是在说,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它尽可能挺直身子,就像是当时的我。我说我害怕,我想回去。王克并不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他不说话,闷头跑回了家。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只是觉得生活里不该出现脱离正常轨迹的事。回家后,躺在床上,在恐惧中好奇也随之逐渐膨胀,我终于决定回去。我不能让这些事情发生。

A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罗又的情形。从那之后的每一周,每当我出门,都会假想这扇门之后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终于有一次,我趁楼道里没有脚步声,靠近了那扇门。附耳在门上,我听见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哭声。是不是她在哭?一时冲动,我竟想敲门。人一旦趋于感性,就容易犯错,于是人生充斥着错误。

午睡醒来,我在混沌中胡乱摸着全身,终于在沙发的夹缝里找到手机。一看,七个未接来电,都是王克打来的。三点一刻,距离第一节课下课还有十五分钟。我心里陡然犯了怵,阎头的逻辑课,听说迟到一次直接在期末成绩上扣十分,而我此前已经有过两次先例。我给王克回了消息,他迅速给我回了两个字:速来!我心想兴许还有挽救的机会,于是急匆匆地套上衬衣,两只脚相互磨蹭给对方使劲,扣上黑色棒球帽后冲出了房门。我一路小跑正要穿过小广场,突然被一个不明物体击中了腹部。痛倒是不痛,只是我身上的白色衬衣已经染上了一大摊红迹,还是糖果味的。几个貌似高中生的男男女女向我走来,他们穿着迷彩服,戴着头盔,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杆玩具机枪。“真是不好意思……嘿嘿……”他们笑着跟我道歉,在他们眼里也许我就像是一个被抓拿归案的杀人犯,鲜血淋淋但狼狈可笑。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手机在裤兜里振动了一下,王克发来一个骷髅头表情。

广州的梅雨时节,像是狂欢的过渡,万事万物都藏着一股韧劲,面前的这片楼区筋骨都酥了,却还是硬挺着,仿佛夏天一来,它们就会一个接一个轰然倒塌,埋葬身下的影子和聒噪的生命。小区背靠白云山,地势低洼,雨季一来,整个小区就像一座巨大的游泳池。电梯仍旧发出惊悚的咔嚓声,六楼的灯牌只剩下一个方形的口。在我准备回去脱掉身上红色痕迹已经硬结的衬衣之前,我的左手伸进裤兜,尽可能往深处抓了抓,却只摸到几张纸片,掏出来一看是两天前写着“谢谢参与”的福利彩票。钥匙被我落在了屋里。

上帝啊,正把我面前的一扇扇窗接连关闭。没有备用钥匙,所以我还剩一个选择——找开锁公司,但不巧的是我的身份证也一并落在了屋里。楼道里闷得发慌,我的汗越流越多,衬衣上的红色痕迹有朝裤子蔓延的趋势。油彩在我的肚皮上结的痂开始慢慢溶化。我决定脱下衬衣。在我放下书包,撩起的衬衣包裹住脑袋的一瞬间,我感到一只手触碰了我的后背。手上的动作就此停下,大脑并不承认它向我的双手发出了这个指令。我的触觉接收器像是在那一刻转移到了后背,那只小小的手触碰过的位置清凉、柔软,此前的焦躁似乎顷刻消散。我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她认出我了,她问我怎么了,声音微微颤抖。显然,她是被我衣服上的红色痕迹吓到了。我急于解释,下意识地想要把衬衣重新穿回去。可我还是弄糟了。罗又在笑,她指着我的脸,说我像小玉。我一时错愕,问小玉是谁。罗又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放在我面前,那是一个可爱女生的动漫形象。罗又问我,没看过海贼王吗?我摇了摇头,感到双颊发烫,用手一摸,果然颧骨处也蹭上了红色油彩。

怎么了?罗又问。我指了指那个老式的锁孔,说钥匙落在了屋里。先把衣服脱下来,穿着难受吧?我说没事。再不脱下来,你的裤子也要遭殃了。罗又笑了笑。楼道像是个巨大的蒸笼,感觉像是非要把人烤得蜕了一层皮才好。我还是决定将衬衣脱下来。我有意远离了罗又几步,走到楼道的下半层。首先是一条胳膊穿过浸了汗发涩的左袖,接着是右边,最后成功脱离头顶,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刑满释放,终于脱离了枷锁。我低头一看,顺着肚皮上那斑驳的红色油彩往上的是因为肥胖而隆起的胸乳。

我走回上一层,惊奇地发现门开了,而罗又正站在屋里冲我招手,就好像是在对我说,快来吧,一个新世界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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