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金

作者: 陈吉楚

方喜书时常梦见自己的出生地,大片绿油油的菜地,方家的至亲、宗亲都在土地上辛勤劳动,身后是一座座四角拱起、中间通天的传统建筑,只有殷实的人家才能建造这样的“四点金”民居,祖先牌位供奉在大厅正中,每逢初一十五和各类节日,香炉便燃起袅袅香烟,来来往往的路人、进进出出的亲人,他们扛着锄头,带着种子,在菜地上开垦播种希望。归家后,他们坐下来喝功夫茶,新摘茶叶冲水,头泡茶要倒掉用来烫洗小杯,第二泡才是饮用之茶,需要请出“关公巡城”,再请“韩信点兵”,直到杯中满盈,一个“请”的手势之后,众人一饮而尽……

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在千里之外的陵洲岛,口干舌燥的方喜书从会议室走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望着镜中而立之年的自己,将一瓶矿泉水一饮而尽——离开家乡久了,在陵洲岛寻找立足之地的他,不知道为何时常梦见家乡的“四点金”建筑,更不知道哪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刚完成手头新增的材料撰写工作,陵洲岛的天就黑了。进入冬天,白天短如家乡菜地上的韭菜,刚长出一茬就被收割,余下长久的黑夜,积蓄能量,等待又一个有阳光的白天。方喜书下班后骑着那辆破旧的电动车,急速往海月街的平价菜市场骑去,采购日常食用的西红柿、莴笋、土豆、海鱼、梅花肉和苹果、菠萝蜜。离开老家潮溪镇到陵洲岛十年了,方喜书求学、工作的日子忙忙碌碌,不敢有一丝懈怠。他勤奋工作,下班买菜回家做饭,晚上读书写作,虽没有荒废时光,但作为陵洲岛民口中的“大陆仔”,他对工作的负责,对生活的热爱,比不上房子的重要性——他与未婚妻订婚后,同事们都问他婚房买在哪个楼盘。他笑着说:“哪里买得起陵洲的房子,现在都三万五千一平方米了,那点儿财政工资不吃不喝买一套小两居也要半辈子!”他这是自嘲,更是为了缓解无房的尴尬。“那你未婚妻肯定很爱你!”正在泡咖啡的一个年长的女同事说道。方喜书面露笑容说:“对啊,也不知道她看中我哪一点儿。”一走南闯北的年长男同事则说:“你们潮汕地区,还是比较重乡情,不管在哪里发展,发展得怎样,都要回到出生地,到祠堂祭祖,修建自己的老房子,落叶归根,富有的还要回老家建祠堂,光宗耀祖,就算你在陵洲买房了,以后也要回去的,还不如以后回家盖房子,那何止小两居……”方喜书微微笑。

方喜书和未婚妻小霍租住在城中村一处四十多平方米的公租屋,经营着属于两个人的世界。没考上公务员的时候,看着公务员分低价福利房;等他进入了公职人员的行列,陵洲政策大变,公务员不再分房子了。方母劝他回家,省得为一套房子辛苦大半辈子,甚至一辈子耗在他乡。但他觉得,自己能在这里闯出一片天地。小霍说:“我也不图你能大富大贵,只希望你对我好一点儿。”方喜书笑道:“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土豆和梅花肉。”小霍略带嫌弃:“爱吃也不能天天吃啊,都腻了。”“那我做西红柿炒蛋,还有煎煮海鱼。”“又是西红柿炒蛋……好吧,你去弄吧,我还要忙着做教案。”方喜书刚放下手机进厨房准备晚餐,小霍就喊他接电话——手机电话、微信语音同时轰炸,有大嫂庄贤惠的微信语音电话、二哥方喜亮的电话,还有姐姐方柔君的短信。

自打离开潮溪镇,方喜书忙于求学和工作,很少回过家,加上这两年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就更少回家了,和家人的联系仅限于微信,这次家里人同时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他放下菜刀,切成两半的西红柿,在案板上流出新鲜的汁液。几分钟后,方喜书结束了和庄贤惠的通话,坐在椅子上摁手机。小霍问:“你还做不做饭?”方喜书继续低着头摁手机,说现在没空。小霍拿过刀把西红柿继续切成小块,打两个鸡蛋在碗里搅拌后和西红柿一起下锅翻炒。盛出第一道菜后,小霍问方喜书:“你做鱼还是我做?”方喜书说:“我有事儿,一会儿我再做。”“等你做,西红柿炒蛋都凉了,饭也凉了。”方喜书抬头看了看小霍,意识到她的脾气又犯了。他赶忙解释:“家里出了点事儿,婶婶病倒了,家里人说快不行了,让我记得向堂哥、堂弟问候一声,不要被人家误会不闻不问,我在斟酌应该怎么发信息或打电话。”方喜书不承想,平日张口就来、伸手就能书写的他,今日竟不知道怎么和亲戚言语,毕竟那是不同的话语体系。

“你和你婶婶很亲吗?迟一会儿就不行了吗?还做不做饭,吃不吃了?”小霍又来气,脸沉了下来:“你我订婚摆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婶婶和你堂哥、堂弟他们出现?”方喜书激动道:“你怎么又提这事儿!订婚摆酒不是因为这儿离老家远吗?他们一个是六旬老人,另两个都有工作,来不了也是情理之中。再说了,现在我婶婶出了事儿,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我人在外地,家里人也是怕我不知晓才急着告诉我,晚一会儿做饭就怎么了!”小霍也激动起来:“好啊方喜书,你教训起我来了,这饭我不做也不吃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喜书被小霍这么一闹,情绪低到了极点。庄贤惠说老婶乔氏去年就摔倒了,脑出血,瘫痪了,方明、方朋停了工作待家里日夜轮流照顾,端屎倒尿伺候着。今年国庆节后,老人就彻底吃不下饭,连水都喝不了,已经持续半个月,估计也快没了。“你今晚得空给你堂哥、堂弟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免得事后说你在外地不关心他们家的事。”方喜书第一次听说婶婶的病情,一年多了,也从没听家人提起。姐姐方柔君说:“我以为阿伟、阿亮和你提过,也就没说,我刚刚还问你大嫂,有没有和你说呢。”“你赶紧给明哥和朋弟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就说你在外地,之前听说过婶婶摔了,但没想到这么严重,且这两年疫情影响也没能回家,听闻后就第一时间问候了。”方喜亮说完语气一变,“一年多了,大哥和那个女人都没和你说过吗?”

方喜书琢磨着怎么和方明兄弟俩打电话。拨通电话后,他明显感受到了方明声音的无力。他问一句,方明答一句,无非是明知故问,十分尴尬,甚至有持续几秒的词穷,电波里的气息都屏住了。方喜书为了打破冷场,只好说:“我也是才听说,最近还计划着回家一趟,商量婚礼的事情。”方明说:“没人和你说,那自然是不知道,这么久也不见你打电话来问。”方喜书知道,注重习俗的潮溪人,最看重这些人情世故,他因为没有及时问候婶婶的事儿,已经被方明记在了心里。随后,他又给方朋打电话,同样的说辞,同样的尴尬。

“今晚婶婶气喘得很,医生打了点滴,也就只能维持一时半会儿了!”刚挂断电话,方柔君又打电话给方喜书,“你最好请个假回家一趟,毕竟这是亲婶婶,老人家要是走了的话,你也是要回家送一程的,这是习俗!”

“好。”方喜书挂完电话,看到小霍背对着他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声音开得很大,刚刚热乎着的西红柿鸡蛋已经没有了热气。他走进厨房,将泡在水里的海鱼捞出,割上几刀花刀,撒上些许细盐,将姜块塞进鱼肚子、鱼头里,淋上酱油,撒上葱花,放入蒸锅中清蒸。蒸完鱼,他又把西红柿鸡蛋拿回厨房加热,小霍走到厨房,情绪又起:“蒸过鱼的锅和水又蒸西红柿鸡蛋,不嫌腥吗?”“那要怎样!你在那儿玩游戏又不弄!”方喜书将压抑的怒火喷向了小霍,小霍也不甘示弱:“你做饭我洗碗,分工明确,你饭没做好,我玩我的游戏怎么了?”

一顿晚餐,在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男女的互怼和事后的冷战中草草结束。

方喜书次日一早到单位,请了五天的年假。参加工作以来,他从来没有请过假,哪怕是和小霍订婚,酒席也是选在周末办的。说是订婚酒席,其实就是两家人聚一起把事儿说定了,吃个饭。霍家来了十来人,包括爷爷奶奶、父母、堂伯叔、弟弟妹妹以及表弟表妹,方家人来了舅舅、大哥、二哥、表弟,为此,霍家颇不高兴,说订婚这么大的事儿,方家才来三四个人,也没个够资格的长辈,明显不够重视。小霍责怪方喜书:“你怎么搞的,堂兄弟不来,你爸不在了,你妈还在,好歹要来见证一下。”方喜书解释道:“我妈一辈子没离开过小镇,坐大哥的小车经常晕车呕吐,更不敢坐飞机,出一趟门很是辛苦,而且身体不适,就想着正式结婚的时候再参加,所以订婚宴让舅舅作为长辈代表出席。”小霍不买账。

“你要去就去,我是不会去的!”小霍态度坚决,不容商量,“你也知道,你让我教这个书,碰上那些弱智的学生,我都要被气吐血了,而且副校长经常针对我,我是请不了假的。”“我没要你跟着去,”方喜书应道,“你说的话,让人很担心知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学生,说出去不得被开除?现在都是网络时代,骂学生被曝光处理的新闻还看得少吗?”小霍激动道:“处理了才好,我本来就不想干了,一个字都不会写,上课也不好好听讲,甚至在课堂拉屎,他们不是弱智吗?而且,我又没有在外面说,我只是和你抱怨一下,这都不行吗?”

方喜书憋着气,但又不得不说:“他们还只是孩子,二年级的学生懂什么?你要求他们跟你一样睿智吗?你叫班主任通知父母来啊,不会写字耐心教啊,不听课好好劝啊,劝不住就告诉父母,让他们回家教啊。你纠结那么多,自己生气干吗?又不是你的孩子!”小霍一听,着急上火:“不要提父母了,你找父母,他们只会说你不好好教,把责任推给我们,现在学校搞什么课后托管服务,老师下课了还要陪着学生做游戏、唱歌、画画、下棋,托管时间到了,我还得在校门口等他们父母来接,有的父母根本就不配做父母,迟迟不来接孩子,我打多少电话也不来,天黑了学生还没走,我又不能自己走人,这种工作我也是倦了。”方喜书无语。

这样的抱怨,成了小霍的家常便饭,也成了方喜书的胸中块垒,争论不下双方便只好互不搭理,在冷战中互生嫌隙——小霍怪方喜书不理解她,不懂得安慰她;方喜书怪小霍情绪化,不懂处理工作中的问题,怕她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丢了教师这个“铁饭碗”。

小霍此前在私人教育机构上班,每月工资三千多,没有五险一金,更别说带薪年假、年终奖金等待遇。课外补习整顿的浪潮掀起后,教育机构倒了,她成了被裁的对象。待业期间,陵洲市教育局刚好在招聘编制教师,在政府机关上班的方喜书获悉消息后第一时间让她报考市教育局直属中小学的教师编制,说教师不但工资比照公务员,而且社保、年假、奖金一样不差,每年还有寒暑假,怎么也比教育机构强。小霍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意外考取了中学语文教师岗位笔试第一名,方喜书请她吃海底捞,她得意洋洋:“你考公务员的时候也不是第一名吧?”方喜书为她感到高兴:“岗位招录六个人,笔试第一,面试不出意外的话,肯定被录取。”然而,小霍却在随后的面试中遭受了“滑铁卢”,面试成绩倒数几名,综合成绩竟排在了第八名。心高气傲的她,哭了起来。方喜书安慰她:“没事,你第一次考就考了第一,这说明你底子好,后面海月区教育局的招聘考试,还有机会。”区教育局的综合成绩出来后,小霍终于“上岸”了,岗位是小学语文教师。小霍梦想成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而不是小学语文老师。她想放弃,重新考。

“多少人想考编制却考不上,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却想放弃,你想的是什么?你有更好的去处吗?”方喜书劝她慎重,“既然都想当老师,中学、小学不都是一样教书?”小霍听不进劝说:“我本来就想教中学,小学生多难教,难道要我去面对一群不能自理的孩子,给他们擦屁股,教他们bpmf吗?”方喜书无语,但还是耐下心来给她分析:“你看现在教育机构都倒了,公办学校才是稳定的,这是趋势,教师编制更是难得,我在机关知道情况,这次陵洲放出这么多编制招考,往后几年就没有机会了。而且你我都要结婚了,两个人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踏实过日子,不是很好吗?”小霍说已经和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说放弃资格复审了。方喜书气得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摔,走出了房门。几分钟后,他又回到房间,和小霍郑重说道:“我必须和你爸谈一下。”

霍父听闻女儿要放弃教师编制,赶忙给她打电话,一番劝告后,小霍似有回心转意,但放弃资格复审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她说已经收不回来了。“我来沟通!”方喜书随后通过工作关系,联系上了区教育局局长,说明了情况。局长表示,工作人员询问考生意愿,只是口头了解,考生放弃与否要看有没有签署放弃资格复审纸质承诺书,如没有签,资格依然有效,再和工作人员说一下最终意见就行。经来回沟通联系,小霍保留了资格,并顺利通过体检、政审,进入了海月区希望小学。

飞机一点点儿爬升起飞,方喜书通过机窗看着这座生活了十余年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一个个点,如同渺小的他,不知道哪里才是着陆之地,哪里是他的归宿。他将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南方的潮溪镇,一座离开后短暂回去、又长久离开的小镇。自从方喜书父亲方森林病逝,方喜伟、方喜亮各自娶妻分家后,他再也没有感受到家的温暖,每次回家就像是旅游。寄住在方喜伟家中,周遭有关收入、房子、婚姻的盘问和盘问之后的眼神,如同审讯一般,让他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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