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作者: 徐可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呵呵。

——苏轼《与陈季常十六首》之五、七、九、十三

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之夜,皓月当空,银光泻地。

密州(今山东诸城)城内的超然台上,四十岁的密州知州苏轼与友人欢聚一堂,举杯邀月,欢饮达旦。苏知州喜饮,但酒量却不大,三五杯下肚,就已大醉。乘着酒兴,他抻纸掭墨,笔走龙蛇,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跃然纸上。酒消人醒后,又抄写一份,寄给在济南的弟弟苏辙。七年未见了,甚是想念。词作写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读之令人不胜惆怅。毫无悬念地,他的这首新词很快就广为传诵,又成为流传千古的名篇。

让他略感尴尬的是,后来的人们用它来寄托离愁、寄托相思,甚至用它来表达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祝福。还有人给它谱上曲子,经由歌星演唱后,风靡大江南北,传遍大街小巷。可是,很多人偏偏忽略了诗人心中的苦闷。那种“进亦忧退亦忧”、进退失据的苦闷。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啊。

其实,在中国,没有哪一个文人像苏轼那样受到广泛的欢迎——更多的时候,人们喜欢称他“苏东坡”,这是他更为人知的称呼。苏东坡之受人喜爱,除了他留下的为数极多的脍炙人口的诗词、散文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在很多中国人的心里,苏东坡已经活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半仙。有人说,如果可以选择一个人共同旅行,不选不负责任的李白,不选苦哈哈的杜甫,只有苏东坡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会是一个好朋友,也能让一切变得有趣。

问起对苏东坡的印象,人们想到最多的词汇是:超然、旷达、达观、豁达、幽默、乐观、诙谐、快乐、潇洒,等等。这些形容词,已经成了牢牢地贴在苏东坡身上的标签,怎么揭也揭不下来。

这些印象不能说有错,但它们不足以概括东坡的全貌。或者说,它们代表了东坡外在的一面,却忽视了东坡内在的一面。

我当凭轼与寓目,看君飞矢集蛮毡。

——苏轼《郭纶》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蜀人苏轼、苏辙兄弟俩一鸣惊人。

这年正月,在礼部会试中,苏轼的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受到主考官欧阳修、详定官梅尧臣的激赏。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发了传统的儒家仁爱思想,同时又富于个人独到的见解。文章引古喻今,说理透辟,文辞简练而又平易晓畅,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两位考官拍案叫绝,交口称赞,一致认为应该置于榜首。但因考官看到的是书记员重新抄写、隐去考生姓名的卷子,欧阳修以为这样的文章必定出自弟子曾巩之手,为了避嫌,只好忍痛割爱,使它屈居第二。但在接着举行的礼部复试中,苏轼以《春秋》对义获得第一。三月,仁宗皇帝亲自主持殿试。这次进士考试的结果,苏轼第二,为榜眼;苏辙第五,同登进士第。这时苏轼虚岁二十二岁、苏辙十九岁。气宇轩昂、才华出众的苏氏兄弟,给仁宗皇帝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回到后宫,仍然兴奋不已的仁宗对皇后说:“我今天为子孙得了两个太平宰相!”欧阳修更是赞不绝口:“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又对家人感叹道:“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

嘉祐六年(1061年)八月,在制科考试中,苏轼又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入第三等,这是极大的荣誉。宋代制科惯例,一二等皆虚设,实际最高等级为第三等,苏轼是北宋开制科以来获得第三等的第一人。然后,他被授予大理评事、凤翔府(今陕西宝鸡)签判的官职。

年轻的苏轼踌躇满志。他在《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中,阐明了他一生所遵循的以仁治国的思想。文章指出,为政者应“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一方面,赏罚必须分明;另一方面,又须做到立法严而责人宽。可赏可不赏时,要选择奖赏;可罚可不罚时,就不要惩罚。总之,无论赏罚,都应本着“爱民之深,忧民之切”的忠厚仁爱之心,这样便可达到“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的文治昌明的理想世界。在母亲程夫人的教育下,苏轼从小就立下了远大志向,要做一个为理想不惜以死相争的时代巨人。凤翔府签判是他出仕后担任的第一个职务,他期待一展身手,为民造福谋利。怀着致君尧舜的火热理想,青年干部苏轼踏上征途,开始了实现人生理想的艰难实践。

下车伊始,苏轼便勤谨踏实地开始工作。经过调研他很快发现,凤翔府有一项特别的任务——衙前,给百姓带来沉重负担。衙前是北宋差役的一种,职责是运送官府所需的物资。凤翔府负责的衙前主要是砍下终南山的竹木,编成木筏,从渭河入黄河,运到京城。由于途中经过三门峡,极其危险,充当这一险差的人往往弄得倾家荡产,苏轼对此深感沉痛。他广泛征求意见,修改衙规,使衙前可以自择水工的运作时间,从此衙前之害减少了一半。小试锋芒而收效显著,青年干部苏轼很受鼓舞。

然而,从政时间越长,苏轼越发感到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他迫切希望有所作为,为改变国家面貌、改善人民生活尽一分力。可是制度的掣肘、行政效率的低下,使得他的许多努力都劳而无功。就拿他上任之初实行的第一项仁政——衙前改革来说,“自择水工,以时进止”的改革措施,只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无奈之举,并不能从根子上消除衙前之害。只要这种差役仍然存在,一旦遇上非常之事,“自择水工”便成了一句空话,他每天看到的还是惨不忍睹的现状。当官不能为民造福,他深感羞愧和焦虑。“人行尤可复,岁行那可追?”(《别岁》)“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守岁》)“万事悠悠付酒杯,流年冉冉入霜髭。”(《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年复一年,岁月蹉跎,青春悄然而逝,理想将成泡影,他感到恐慌。

但是,苏轼毕竟是一位积极向上的有志青年。遭遇的困难和打击,都无法阻止他踔厉风发的步伐。相反,他的报国之心更加强烈。他在《思治论》中指出,嘉祐政治之弊,症结在于没有一定的国策,所以法弊而事无成。他说,世有三患,终莫能去:一是宫室祠祷之役兴,钱币茶盐法坏,加之以师旅,天下常患无财;二是澶渊之盟后,边陲不宁,辽与西夏日益骄横,而宋则战不胜,守不固,天下常患无兵;三是选举之严格,吏拘于法而不志于功名,考功课吏之法坏,天下常患无吏。这三大问题的形成,是由于国家没有通盘的计划,没有一定政策之故。他的主张是政府应该于众论中“从其可行者而规摹之,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日夜以求合于其所规摹之内,而无务出于其所规摹之外。其人专,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

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

——苏轼《初到杭州寄子由》

凤翔府签判是苏轼官仕生涯的第一个岗位,也是他政治理想的第一块试验田。虽然有种种不如人意处,但从总体上看,还是成多于失,做成了一些事情。年轻的苏轼也许没想到,在他一生的诸多工作岗位中,凤翔府签判是最顺利的一个。如果他知道,以后的路会走得那么艰难,他还会那么选择吗?

然而,他无可选择。

诗人汲汲波波于道途,绝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也不仅仅是为了衣食生计。他的心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那就是“忠君爱国”。即使在郁郁不得志的时刻,儒家致君尧舜、匡扶社稷的用世思想,依然是一颗藏在他心灵深处不灭的火种。

苏轼真是一个忠于职守、忠君爱民的好干部。无论在哪个岗位,无论顺心与否,他都能积极进取,勇于作为。

熙宁四年(1071年)四月间,因为上疏反对王安石变法,苏轼受到变法派的猛烈攻击和诬陷,在朝廷无法立足,不得不上疏请求外任,被外放为杭州通判。他的表兄文同得知消息后,千里迢迢寄诗告诫:“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文同《送行诗》)文同与苏轼同在京师时,就常常苦口婆心地劝告苏轼言语谨慎,可苏轼就是做不到。现在,他对这位口无遮拦的表弟更不放心了。所以,早早就给他打上预防针。

杭州三年,苏轼陶醉于湖光山色之中,遍访名山古刹,与许多文人雅士、高僧大德结为至交,诗词唱和,留下了无数优美的诗篇。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第一身份,本着一名正直官员的良心,和他所独具的广博深厚的仁爱之情,尽心尽力,为民造福。

通判苏轼为杭州百姓做的第一件实事是解决吃水难问题。

杭州本为钱塘江潮水冲击而成的一块陆地,水质苦涩,难以下咽。唐朝名相李泌在杭州任刺史时,曾建造六口大井,分布城区内外,引来西湖淡水,供应全城人民饮用。后来著名诗人白居易担任杭州刺史,又进一步治理西湖,疏浚六井,解决杭州人民饮水问题。但是天长日久,六井又渐渐淤塞废置。知州陈襄与通判苏轼来杭州莅事之初,问民疾苦,地方父老都说:“六井年久失修,居民苦无饮水。”陈苏二公当即找来两位精通水利的僧人主持修复工程,挖沟换砖,完葺罅漏,将六口大井逐一浚治,于是淡水涌至,民足于饮。随后修建水闸,筑墙置钥,严加管护。第二年,一场大旱灾席卷江淮大地,江淮浙右各地都为缺乏饮水叫苦,唯有杭州清水不绝。苏轼作《钱塘六井记》一文,记叙六井的历史由来和整治六井的全过程,最后指出:“余以为水者,人之所甚急,而旱至于井竭,非岁之所常有也。以其不常有也,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岂独水哉?”很明显,苏轼说的是水又不是水。有备方能无患,防患于未然,正是苏轼从这件事情中所得到的切身体会,也是他对执政者发出的谆谆告诫。刚刚过了一年,他就把表哥文同的忠告忘到后脑勺去了。满怀用世之心的苏轼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正是这张嘴巴给他招来了一次次劫难。

作为一位爱民如子的地方官,苏轼几乎席不暇暖,奔走于四乡八县,心系乎百姓疾苦。行走在乡间路上,看到三月不知盐味的七旬老翁,还手握镰刀在田间辛勤劳作,这让苏轼内心无比痛苦。很自然地,这种痛苦以及对于现实的不满,通过他的笔流淌出来。“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

当时,王安石变法已全面展开。在锐意求治的神宗皇帝支持下,王安石大刀阔斧推进改革,颁布了一系列新法。从实际效果来看,变法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富商大贾与豪强兼并势力,有利于发展农业生产,国家收入迅速增加。但与此同时,百姓的负担也日益加重。一些贪利求进的地方官为了个人升官晋爵,在推行过程中更是变本加厉压榨人民。身处人民中间,苏轼亲眼目睹穷苦百姓在天灾与虐政的夹击下无以为生的惨状,心情十分悲愤。一方面,他在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地“因法以便民”;另一方面,面对人民的苦难,苏轼无法沉默,不平则鸣: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茅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苏轼《吴中田妇叹》

这首诗借江南农妇之口,描绘了江浙一带农民的悲惨生活情景,表达了诗人对农民的深切同情,以及对苛税弊政的揭露抨击。类似这样的诗还有很多。比如:“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烟雨蒙蒙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山村五绝》)

对新法给民众造成的深重灾难,苏轼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他以特有的敏锐观察生活,以无私无畏的精神揭露现实。他的这些诗歌一经写出,立即被人们争相抄录,广为流传。他似乎早就忘记了离京时表兄文同的劝告,忘记了所有关心他的亲友们的提醒。其实他并没有忘。他也真的努力过,真的希望自己能做到“休问事”“莫吟诗”,学会沉默,将所有的不满都藏在心里。熙宁五年(1072年)十二月,苏轼受命前往湖州督管堤堰工程,与好友孙觉相见。两人预先立下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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