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故人来

作者: 杜怀超

摩天大厦和马路上的灯盏渐次熄灭,低矮的门楣旁那盏灯笼仍在坚守,午夜的逼近,把那个紧挨着方洲路的小酒馆,从黑暗中推出来。木板、干草,几只遗弃的酒坛子,泼墨似的聚焦在灯光下,木门虚掩,破旧的木板招牌上,画着粗陋而笨拙的啤酒图案,像个踉踉跄跄的醉汉正要推门而入。馆内,寂寥的几个顾客,两碟小菜,几个失意的酒盅,说不完的陈芝麻烂谷子事情,还有吧台前昏昏欲睡的老板……这有点像小说《密西西比小酒馆》里的场景:“老式电灯的微光像装在罐子里的萤火虫一样飘忽不定,门口招牌上刻的漆字‘深木酒馆’,几乎要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磨平了。”

我曾幻想过,这样的酒馆,要是开在西北大漠、祁连山脚下,几个仗剑天涯的古装汉子,一碟熟牛肉,一碟花生米,还有一坛老酒,外加上关外刀客的红尘故事,别提多带劲。午夜寒彻,风沙从关外刮过来,浓烟滚滚,风里裹挟的沙石,拍打着酒馆的门帘,在酒精的作用下,一时间多了几分悲壮和凄凉。那样的场景我反复想象多次,总是进入不了角色,或者说没有抵达内心。我也不知道,庸俗日常的我,为什么会对小酒馆产生无穷的遐想,是爱丽丝·门罗对日常生活的逃离,还是久居都市樊笼无法解脱的片刻欢愉?

我曾去过号称拥有两千多家酒吧的丽江。确实,沿着那条河流两岸行走,眼前遍布的都是酒吧,“丽江酒吧”“我在这里等你”“樱桃音乐酒吧”……诗意古朴的门楣加上富有挑逗性的店名,不停地闯入你的眼帘,景与文字营造的气氛里,让你忍不住迈开双脚,踅进店里小酌一下。我得承认,在丽江,面对肆意打开你内心狂野的店铺,你是很难把持住不去喝一盅的。诗人说,人生无论失意或得意,不妨纵情饮酒;酒是一条回乡的路,沿着它走,即使到不了家乡,也可以在梦中回到故乡。丽江酒吧,我以为更多的是失意人疗伤的天堂,喧闹,狂欢,古朴,现代,又极尽铙钹之诱惑,它从多重窗户里,在迷幻、忧伤、撕裂和高音的歌手吼叫里,抵达你的内心。

另外,小酒馆与酒吧不同,后者风尘气太重,脂粉气太密,灯红酒绿,细嗅还会闻到一股肉欲的气息,其中不乏失意、疗伤、堕落、轻佻和无助,加上屋内舞台上风尘歌手的嘶吼,重金属的音乐伴奏,酒吧的“酒”字,已经飞出天外了。小酒馆没有酒吧那个格调,也不需要涂脂抹粉,它素面朝天地站立在街角,两三张桌凳,一壶老酒,还有几碟下酒的菜,成为日常。客人很随意,就像在家,四五人不嫌多,对影成三人也不嫌少,三五瓶转眼告罄,一盅酒敬到天荒地老,无所谓,时间丰沛,爱喝多久就多久。最后一个走出小酒馆的,一定是酒馆的主人。

小酒馆的白天,比不上夜晚深邃、丰盈,但白天有白天的情趣。总会有人不声不响进了门内,坐在木桌子旁,胳膊支撑在桌面上,不点菜,也不要酒,燃上一支烟,对着门外的车水马龙,出神;看不出失意,也读不出悲欢,静静地坐、傻傻地发呆,没一句言语。懂或不懂,怪或不怪,都在日常性的发呆里。在小酒馆他要的不是多大的地方,也不是多么高档的酒水,而是能这样平常地发呆,悠闲,要的就是让都市匆匆的时间慢下来。

我说的小酒馆,就是我家附近的那家,方洲路888号,它的名字就叫小酒馆。名字平常得不像是个酒馆的名字,毫无个性可言。即使我们从门楣装潢上看,也能看出点眉目。水泥原色的外墙,褪色如旧的木头屋檐,灰头土脸,还有门前半节篱笆墙围成的菜地。进了门内,迎面的是一块岁月里经年的蓝印花布、原木制作的木凳木桌,总之一个词,日常,没有丝毫的醒目之处,也没有半点坚硬的部分。这样的酒馆,坐落在园区中央商务区一个不起眼的拐角,身边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林林总总的金融大厦,装饰精美、玻璃玄幻,让都市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商业气质纤毫毕现,袒露无疑。一眼看上去,与小酒馆仿佛彼此相识了许多年。我听酒馆主人说,他要的就是那个效果,是所有小酒馆中最平常的那个,平常到跟日子一样,无声无息,无色无味。

有人曾说过,隐藏在城市中的小酒馆,是每一个成年人完美的避难所。

我和赵阳是那家小酒馆的常客。这话说上去好像我们是酒鬼。确实,我和他时常发神经,即使大冬天的,不顾三更半夜各自拎瓶烈性白酒,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花,朝小酒馆走去。马路空荡荡的,泛着白光,折射在两旁黑黝黝、光秃秃的枝丫上,闪烁着沉寂里的坚硬,内心会有种支离破碎的图景。在我看来,到了冬天,所有的事物都在对抗,它们和我对抗,它们与它们对抗。

可是我不明白这算是对抗么?三更半夜,我靠在贴满招工广告的电线杆下给赵阳打电话,不顾寒风凛冽。赵阳呢,一声招呼,咕噜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衣服,然后缩着头,抱紧身子,来到小酒馆。赵阳和我一样,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一大把,甚至没有洗脸刷牙,就急匆匆往街上赶。尤其是他那飘飘长发,从背后看完全是女性的风采。街上灯光稀稀拉拉,这儿亮一块,那儿亮一块,像个破烂的衣服,打满了补丁。夜晚的赵阳,就像黑暗中游走的猫,越喝越兴奋。

其实,不用说,我和赵阳都是属于老文青的那种,有某种不太靠谱的倾向。这也难怪,赵阳的出现也是个偶然,也就是说存在着多少种不确定性和可能性,可就是被我给赶上了,这种概率跟街头中彩票的概率相当。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书房里,那是一个认识多年的哥们出了新书,大家聚在一起聊聊。恰好那天赵阳作为特约嘉宾,坐在主桌的灯影里,阴郁的围巾搭在脖子上,头发浓密下垂,遮住困倦的眼帘,一种吉卜赛的气息弥漫着。

主持人说,这是隐居在彭城多年的剧作家赵阳,好哥们。一句“好哥们”,把对一个人所有的赞美与肯定都囊括其中。

除此以外,我对赵阳一无所知。

当时没什么印象,也不需要记忆。彭城这个地方,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很多,从古至今,就像江南的水,汩汩流淌。谁会在意那一朵浪花呢?却不承想,我们竟然深夜在小酒馆重逢。

我们对视后抚掌大笑。也只有蜗居在这座城市里的文艺老青年,才会把日子过得晨昏颠倒。我喜欢赵阳编写的本子,他人从不一惊一乍的,可是他的本子处处让人一惊一乍的,险滩、激流还有深深的峡谷,如《怎么说都是错的》《走到哪里都有路》《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乳罩上长满了眼睛》等等,那些火辣辣的本子,把无数女读者们撩拨得寂寞难耐,扑倒在虚幻的世界里,最后遭殃的,是夜晚深处的小酒馆,像个收容所,收留着那些深夜不回家的男男女女。

我在一本介绍巴黎的书上看到,到巴黎,一定会有人推荐你去酒馆。酒馆是巴黎独特的符号。巴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酒馆。正是这些酒馆,孕育了法国现代文学和艺术、电影。可是,快餐时代下,酒馆的生存境遇遭到了挑战,有人曾经还发起过一场拯救小酒馆的活动。

我以为在城市里喝酒,最好的去处也是小酒馆,即使不在巴黎。赵阳也是这么认为的。

彼此熟悉后,我们经常相约小酒馆。没办法,谁叫我们好这一口呢?就好似那杆水烟袋,瘾君子抽上一口,身体被掏空了一般。我们坐在酒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喝着,内心十分安宁。用赵阳的话说,人活着总得有点爱好,不然就是一只撑饱的鸡,到处撒野。所以我们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把夜晚耗尽,天亮回家。仅此而已。

我跟赵阳最大的区别就是,我结了婚,他没有。赵阳快四十岁了,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说的意思就是赵阳再不结婚,真想一辈子不要个女人?我们多次见面,也相处了多年。不仅是我,就是认识他的那些男人女人,见面会问,赵阳,还没结婚?赵阳低头看着手中的香烟,半天才缓过神来,或者抬起手中的香烟,慢吞吞地吸上一口,在天空和烟圈上升的空隙里,急啥?结婚有什么好急的?

结婚这个事,我只是个随口一说,就像中国人每天见面问候那句“你吃了吗”。

酒后,趁着月朗星稀,我和赵阳打车去云龙山——一座海拔不高却蛮有人文意趣的山峰。

我查过史料,这山原本不叫云龙山,叫石佛山。这个“佛”字的出现,是不是跟山上当时有座香火还算旺盛的真如禅寺有关?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佛也算是一种仙家吧。当然,后来改为云龙山,完全是因为山下的那湖——云龙湖,天空中洁白的云朵映衬在湖水里,飘浮的白云在湖心里,就像游走的神龙。也许用“云龙”一词,更能描摹出湖水的隐逸和虚幻。但我还是喜欢石佛山的“佛”字,它的背后,指向的是修行、敬畏和悟道。每天看着芸芸众生从山脚下攀向山顶,几人悟得了道?

那段日子里,我和赵阳一样,都沉浸在文字里,我们俩不约而同都接了个写红尘情爱题材作品的活儿。我本不想接的,受人之托,我被迫无奈地接下了,算是为了哥们的义气。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与作品有关,完成一个新鲜的现代版的《燕子楼》,这是出版社的想法,他们哪里知道,如今“燕子楼”很多,可是当年的“关盼盼”只怕罕见。

但是这个任务必须接下。自从夕颜生病后,我几乎没有写一个字。白天的时间,除了上街买菜、做饭、洗衣服和陪夕颜,空闲时间寥寥无几,赶上空当,我趁机还得补上一觉。夕颜生病前,午休是必修课。这写文章的人都知道,夜晚,万籁俱静,才是写作的最佳时间。我和赵阳都有这个习惯。再说,我已经收下出版社的预支稿酬,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每当深夜我们彼此写不下去、处于极度焦虑时,双方都会打电话,相约到方洲路那家小酒馆。不管何时去,小酒馆的灯一直都亮着,与周边早已打烊的酒楼瓦肆,显得格格不入,且与众不同。如果从夜色里打量过去,那家小酒馆,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一艘诺亚方舟,它的出现,就是为了摆渡午夜失眠的人、无家可归的人。我和赵阳每次去的时候,店里总会有这么三两个顾客,民工的模样。有的正在对着门外的路灯小酌、发呆,有的已经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看样子早已酒足饭饱。有意思的是,老板有时也似乎昏昏欲睡,坐在吧台内,低着头,半天没个动静,或许是在享受这种夜晚的寂寥。只有后厨里的火,还在灶膛里散发着温度,随时等待新的食客到来。

我们一致认为,那是个有故事的老板。大都市,小酒馆。宽阔的大马路,车水马龙,在各种高档酒店之下,谁会看到或在意这样一家小酒馆?况且,这里是国际化园区,富丽堂皇之中,遍地是金融证券的商业气息,谈论的多是亚非拉欧各国的趣事,或者世界各地民俗风情。我以为,小酒馆的存在,是对都市内部一种坚硬的挑战,它就像一根肉刺,以蜗牛的速度,向着城市进军。客居园区五六年,始终觉得如同住在景区,自然绿植葱茏,小区、商业楼规范俨然,生活区、商业区、办公区以及文娱区,分布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僭越的可能。在园区随便走几公里,你不会看见任何一个流动的摊点或小商小贩,哪怕你要买袋食用盐,那也得跑到三两公里之外的购物中心或大型商厦里,驱车从地下车库进去,千寻万觅中找到一个停车位,然后排队乘地下电梯抵达三楼,正常一楼是珠宝首饰,二楼男士西装荟萃,三楼四楼才是商场超市和女士们的服装世界。我和夕颜多次来这里采购生活必需品,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看到平时很少见到却很熟悉的萝卜、青菜、地瓜、土豆、豆芽还有豆腐、粉丝等,才能见到我们熟悉的所谓人间烟火。确实,想想我们刚进入园区的时候,看着满眼的高楼大厦,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

好在有个小酒馆,否则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夜晚。

我和赵阳酒后打车直奔云龙山。当年苏轼来徐州做知州,与一位山野之人认识了,那人名叫张天骥,可以说是山中的隐士,一辈子除了照顾好双亲之外,就是养鹤、放鹤,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朝阳升起,张天骥站在云龙山上,把两只鹤放飞,到了黄昏,他就站在山巅,再把两只鹤接回来。那山巅后来被称为放鹤台。苏轼被山野之人的隐士精神所打动。山下的花花世界,还有人竟然能对抗浮尘喧嚣,独守寡淡生活,尤其是在北宋时期,做到如此清淡,绝非常人。苏轼多次上山寻找,后两人竟然一见如故,成为知己;苏轼还因此为他写下名动江湖的散文《放鹤台记》。此等性情也许只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轼独有,不乱红尘,看淡得失,放飞自我。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我们在后来留下来的文字中读到,苏轼经常利用假期携三两佳人歌姬,与张山人把酒当歌,“不亦说乎”!

从一个当地最高长官到山野之人之间,岂止是一个洒脱?

其实,关盼盼何尝不是另一种洒脱?赵阳对着山下灯光处的燕子楼,作沉思状。在云龙湖中央,那个建筑为燕子状的楼阁,就是燕子楼,是历史上镇守徐州的唐朝节度使张愔为他的爱妾关盼盼所造。

关盼盼出身官宦之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被迫流落胭脂巷。那年,别看关盼盼只有十来岁,可是琴棋、书画、女红等无所不精;尤其弹得一手好古琴,写得一手好诗,她能一口气唱出白居易大诗人的《长恨歌》,因善跳《霓裳羽衣舞》名盛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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