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

作者: 曾铮

若您像浮士德那样渴求恶魔,我将很乐意成为您的墨菲斯托。

——题记

1.逃出罗德岛

见证者C的故事是个秘密。没有史书记载,也不见民间流传,放眼人类漫长又宏大的历史,他无足轻重,是众多无名氏中的一员。然而,也正是这位无名的见证者,曾短暂抵达了世界的尽头。

故事发生在十五世纪后半叶。那时的欧洲就与任何一个时代一样,骚动不安。征服者穆罕默德的舰队经由陆路驶进了金角湾,乌尔班大炮在狄奥多西墙上轰击出无数伤痕。君士坦丁堡,这座世界渴望之城纵有圣母庇佑,却还是在千年之后成了异教徒的领土。拜占庭覆亡,仅留下圣索菲亚大教堂,依然屹立在帝国的废墟上,任凭崭新的宣礼塔在它四周拔地而起。得知这一切的基督徒泪如雨下,不少人甚至已经开始相信,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但末日终究没来,此世的生活只能继续。

首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威尼斯人,如果有谁还记得他们在1204年时干出的丰功伟绩,就一点也不会为此感到惊奇。支持世界运转的,除了信仰,还有金钱。无论对方是希腊人,还是土耳其人,无论他们追随哪一个神,都很难拒绝黄金的魅力——对于这一点,在威尼斯长大的见证者C深有体会。也许,正是因为实在太有体会,他才会因一次疏忽大意被抓到了牢里。他实在不该听那个那不勒斯商人的话,不该为了几个钱和一小袋快发霉的肉桂,就答应帮他给远在塞浦路斯的“亲戚”送信,他理应知道,这些出手阔绰的家伙往往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更不该半途下船喝酒,而最不该的是,他还喝醉了。这一系列糟糕的决定终于让他变成了阶下囚,倒不是因为他醉后跟人打了一架,而是因为架刚打到一半,那封信就从口袋里蹦了出来。直到被带上法庭,他才突然得知,自己一直揣着一封用阿拉伯语写成的密信,而里面竟全是些连他自己也读不懂,却又颇为危险的内容。他被指控为间谍,这当然很糟糕,却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这事发生在威尼斯,比萨又或是阿尔马菲那样的地方,他完全有信心用钱把事情摆平。但这里是罗德岛,统治此处的并不是共和国的商人,而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骑士团对宗教敌人的仇恨自然远超过商人,而这也就注定了C将再也无法回归往日的生活。

牢房在地下,紧贴城墙和犹太人区,很暗,仅在墙壁顶端有一条透光的缝隙,见证者可以从那里听到大海在不远处涨潮的声音,除此以外就只有老鼠能从那里进出。他乘坐的船是不会等他的。那是一艘克拉克大帆船,常年行驶在威尼斯和雅法之间,运送橄榄油、貂皮、雪松木、藏红花和肉豆蔻。对于船长而言,C不过是一名普通乘客,远不及舱里的货物重要。但船长还是在起锚前抽空到牢里见了C最后一面,带来了他刚画了一半的地图,附带一支鹅毛笔,算是仁至义尽。C的梦想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地图绘制商店,但他现在已不确定,自己以后还有没机会乘船出海。他的船开走了,判决却迟迟不来,他只能焦急又恐惧地等待自己的命运。当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审讯他的医院骑士们很快就会陷入比他更甚的焦急和恐惧之中。

那是1480年。对于罗德岛而言,这一年注定不会平静。尽管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已是将近两百年前的旧事,并且以失败告终,但为东征而建立起来的各路骑士团却依然活跃。医院骑士团先是从耶路撒冷撤离,退守塞浦路斯,而后又从塞浦路斯退到了罗德岛。他们从未停止过与宗教敌人的斗争。当然,相较两百年前的先辈,他们的斗争方式早已今非昔比,但如果借用穆斯林的话来作个总结,这帮骑士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海盗。无数奥斯曼帝国的商船遭到袭击,前往麦加的朝圣者被劫掠,就连苏丹的女眷都被绑架,成了勒索赎金的肉票,这终于让那位自称“两地两海之主”的征服者穆罕默德无法容忍了。他派出一支庞大的舰队,任命梅希帕夏为统帅,气势汹汹地朝罗德岛袭来,决心拔除这座基督教的海盗堡垒。

奥斯曼的舰队由一百六十艘战舰组成,运来了七万人的大军。这些士兵来自欧亚非三洲,面目迥异,却大都蓄着杀气腾腾的大胡子,戴着洋葱状的包头巾,有些顶上还插有花哨的鸵鸟羽毛。他们的装备包括弯刀、弓箭、火绳枪、圆盾、链甲和绣有新月的旗帜等等。当然,C其实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切,关于这支军队的种种细节,他是后来才从旁人极尽添油加醋的描述里听来的。他当时被困在牢里,暗无天日,骑士们早已顾不上审讯他。但即便如此,对岛上发生的恶战他也绝非一无所知,毕竟,奥斯曼人还随船带来了攻城大炮。罗德岛固然是一座坚固的要塞,不过,当它的城墙被炮弹砸中,身在地下的C还是能感觉到震动,听到可怕的呼啸和巨响,与那响声一道传来的还有海潮般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以及各种不同语言和口音交织而成的诅咒与惨叫。有一次,一颗炮弹就落在不远处,飞溅的土石冲进牢房,一位狱友正巧趴在缝隙上往外窥探,他的脑袋就在C的眼前被炸开了花。四处烟尘滚滚,整座牢房都在不停摇晃,死者的脑浆落在C的地图上,即使许多年过去,那摊鲜艳的污渍也总能令C回想起当日的情景。

围攻从五月底一直持续到七月,双方陷入漫长的拉锯,奥斯曼人根本没有撤退的迹象。城内人手越来越匮乏,就连C那几个犯了盗窃或杀人罪的狱友也被临时征调,到城里去开挖战壕,以备在城破之后组织起第二道防线。唯独C不被允许踏出牢房一步,因为对他的指控是间谍,骑士们怕他会成为敌人的内应。而更可怕的还是,如果战况进一步恶化,像他这样的危险人物很可能会被就地处决。七月二十七日,听说牢房外立起了绞刑架,有好几个间谍已被处决,C相信自己留在人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他开始向天祷告,一边诅咒着自己太过倒霉的一生,一边又思索着自己在死后是会进入地狱还是天堂。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牢房里仅剩最后一抹稀薄的,即将消散的阳光,见证者记得,正是在这绝望的恍惚之中,他目睹了最初的异象。

那是一只乌鸦,不知是怎么闯进来的,浑身漆黑,就像一团浓稠的阴影。

而最特别的是它嘴里似乎还衔着一块亮晶晶的东西。乌鸦在众囚犯的头顶打转,但只有C注意到了它。见证者追着乌鸦,走到牢房的西北角,那里是犯人们解手的地方,弥漫的恶臭加上盛夏的酷热,足以让人窒息。然而,在那一天,C竟什么也闻不到,即将降临的死亡似乎提前剥夺了知觉,也令他怀念起了人间的一切,甚至是那阵可怕的臭气。一道冷光闪过,他伸出手,接住乌鸦口中落下的事物,眯着眼看了又看,最后,从掌心处传来的寒冷让他确信,那是一块冰。当然,这完全不合理。但乌鸦是死神的使者,而寒冰又代表死亡的冬季,若将眼前的一切都视作预兆,事情倒是再明显不过了。想到这,C一下子跌坐在那个无人靠近的角落里,感觉整个世界都正在变得模糊,逐渐被那一小块冰夺去了原本的温度。

当晚,奥斯曼人发起猛攻。大炮整夜轰鸣,炮弹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炽烈的亮线,仿如狂暴的流星雨。各种呼喊和尖叫在牢房内外此起彼伏,或恐惧,或愤怒,或急切,但这骚动已完全无法触动C的内心,他仍呆坐在原地,似乎早已与周围的一切相互隔绝。后来,还是一声撼动天地的巨响令C一下子惊醒。他睁开双眼,一时间竟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到处都是尘土、硝烟、火星、鲜血,以及人的残肢。方才还在大喊大叫的狱友们现在全都被压在崩落的砖石下,成了破碎的尸体。一枚炮弹正中此处,砸烂了整座牢房,只有C所在的那个小角落得以幸免。C猛地站起身,那一刻,他感觉各种各样人间的气味又一次回归,窜进了鼻孔。在他的眼前,本是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洞,而他的狱友和碎石则在大洞下筑成了一条陡坡,一直延伸到他脚边。星光透过烟尘,落在脸上,而在各种喧嚣之外,C还清楚听见了大海在远处涨潮的声音。突然理解了眼前的一切,C手脚并用地冲上陡坡,将死去的狱友踩在脚下,离开了坍塌的牢房。自那时起,C便坚信,如果天使真的存在,那么他的形象就必定是一只乌鸦。

无论如何,正是那只乌鸦带来了预兆,用一块来历不明的冰拯救了C的性命。而现在,在牢房外,C又见到了它,乌鸦竟一直在等他,见他来了才展翅飞起。几乎没再多想,见证者便跟在乌鸦身后,狂奔起来。尽管他日后屡屡强调,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只是出于对预兆的心领神会和对奇迹的坚定信仰,但如果深究起来,当时的他其实也没有多少选择。炮击还未结束,到处都乱作一团,C不太确定城市现在被谁控制在手里,但他十分确信,作为一个基督教逃犯,自己无论是落到医院骑士团还是奥斯曼人的手里,都绝不会遇到什么好事情。他逃入最深的夜,本以为自己会迷路,但一直在前方的乌鸦此时却显得出奇清晰。黑暗与黑暗并不一样,里面或许有千百种人类无法识别,却相互拒斥的东西——当这个怪异的念头闪过脑海,C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一处悬崖边缘。乌鸦刺入半空,正在远离,若还想要跟随,就必须跳出去。C犹豫了,他没有勇气,那是他重获自由后第一次回头,想再看一眼身后的罗德岛。但命运没给C留下选择的余地。他忽地听见一阵刺耳的嘶鸣,就见一匹受惊的母马从黑暗中冲出,拖着一辆破旧的马车,一下子把他撞下了悬崖。片刻之后,剧烈的痛楚就和冰冷的海水一道袭来,吞没了他的身躯。

C没有死。他挣扎着浮出水面,幸运地抓住了一块马车的残骸。但海上浪涛汹涌,他早已辨不明东南西北,只有那只乌鸦不离不弃,仍在头顶一边盘旋一边鸣叫,似乎还要把他领去什么地方。C追着乌鸦,朝某个方向游去,尽管制图师的直觉告诉他,自己正离陆地越来越远,他也没再犹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十分诡异,就连C自己过后也总是怀疑这段记忆,认为自己当时一定是精神太紧张了,才生出了幻觉。

海水突然变冷了。C曾在冬季乘船到挪威,还和那里的萨米人一起猎过一角鲸,却从未体验过现在这种酷寒,就连刚才那块冰也远比这来得温暖。海水似乎渗进了血肉,每一次蹬腿,都能感到生命在流失,他知道,这绝非地中海七月的温度,亦非水的温度,若一定要加以形容,这只能是死亡的温度。但C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就目睹了更多更奇怪的情景。他见到起伏的波浪突然变得锐利,有了棱角,犹如一块块巨大的黑色水晶。他心中一惊,以为海水已冻成冰凌,却发现它们依然保持着海浪原本的动态,每一个棱面都随着起伏不断变换形状,改变大小——那一刻,C周围的海水已经变成了一种有棱角的液体,就连每一滴浪花都变成了几何多面体,不再保有水珠的模样。如果他后来斗胆把自己那一夜所见的大海画下来,那么人类恐怕就能提前几百年体验到印象派又或是立体主义艺术,而他也一定能在某座疯人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安稳地了结余生。所幸C从未这么做,因为他自己首先就不相信自己。他艰难地从冰水中抽手,刚要揉一揉濒临癫狂的眼睛,就发现自己的手竟也被冻得棱角分明。五指已经成了五个粗细相若的棱柱体,手掌晶莹剔透,扁平如镜,知觉正从那里迅速退却,代之以不断向身体蔓延的寒冷。这片大海不是他所知的大海,这副身躯也不是自己的身躯,在最后失去意识之前,C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他在梦中被冻结,却同时也在梦中崩解,被这怪异的黑浪裹挟,溶解在一个陌生而锋利的世界里。

当然,尽管经历了这么一次精神错乱般的濒死体验,C却注定不会在那一夜死去。当身体重新感到温暖,他在一张吊床上睁开眼睛。那只神秘的乌鸦早已不见踪影。心有余悸的C赶紧看了看双手,发现噩梦的幻象早已远去——那是一双正常人的手,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冻伤的痕迹。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海上漂流了多久,但现在他至少知道,自己获救了。这是一艘过路的热那亚商船,既不属于医院骑士团,也不属于奥斯曼帝国,甚至都没有靠近过罗德岛。一个男人站在床前,那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本船的大副,更将在不久后成为他最重要的朋友和雇主,让见证者得以完成对一段伟大历史的见证。他向C问好,听口音应该来自北意大利沿海地区,C记得他的自我介绍,简短有力,只有一句话,一个名字: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2.狂人的地图

在漫长的航海生涯中,哥伦布搭救过许多在海上漂流的落难者,但他毕竟不是慈善家,而且有一个宏大的计划需要资金,所以他更乐意见到别人用钱来向他表达谢意。C的经历在那帮人当中根本算不上稀奇,却毫无疑问是他们当中最穷困潦倒的一个。可是,恰恰是这么一个既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的逃犯,竟绝无仅有地获得了哥伦布的邀请,留在他身边,成了他的助手。而这一切的契机,都来自C身上近乎唯一的随身物品——那张尚未完成的地图。

天知道那张地图是怎么在大海中幸存下来的。事实上,早在见证者醒来之前,哥伦布就已经仔细研读过它了,但直到哥伦布把C领进自己的舱室,C对此还毫不知情。舱室里空间不大,只有一扇狭窄的舷窗,太阳在海上反射的粼光由此透入,照亮了房间的一角。那一幕见证者终生难忘。无数地图就像一张张交错的帘幕,切分开这个忽明忽暗的空间,在C眼前支撑起一座幻想的剧场。这些地图来自世界各地,出自完全不同的制图师之手。从希腊语到拉丁语,从诺斯语到卡斯蒂利亚语,再到希伯来文、阿拉伯文、波斯语,甚至是柏柏尔人的提非纳文……C几乎能在这些地图上找到每一种他曾听说过的文字,当然,除此以外还有更多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和字母。而这些地图所描绘的世界也大相径庭。它们有的着眼欧洲,有的放眼亚洲,世界的中心有时是罗马,有时是耶路撒冷,有时是麦加,有时是君士坦丁堡,有时甚至是一座被标记为伊甸园的荒山,又或是一座据称叫亚特兰蒂斯的孤岛。而为了能更好地表达自己的主张,制图师们更是各出奇谋,选择了不同的视角和朝向,有的上北下南,有的上西下东,有的采用了左右颠倒的镜像,有的还不惜把四个方向扭曲成奇怪的螺旋。尽管中央的“文明世界”总是被绘制得翔实准确,一丝不苟,但越是往外围扩展,地图的精度就越是急剧下降,原本密密麻麻的道路和地名逐渐变得稀疏,蜿蜒的海岸线也因信息匮乏而在想象力的驱策下变得平滑又模糊,制图师开始在那些遥远的、空白的,他们并不了解的地方画上各种猎奇的事物,再添加上警示危险的符号,似乎要以此来告诫人们不要靠近,因为那里显然已不适宜文明人生存,是一个未开化的蛮荒世界。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