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利亚传说
作者: 喻军华1
灯光下,女孩容光焕发,脸蛋红扑扑的。她穿上米黄色羽绒服,吱溜一声滑上拉链,十指轻巧地理了理刘海,一边掏出手机扫码付款,一边脆声赞道,韩师傅,你这按摩技艺,绝了。
韩春芽关掉空调,立身于两张按摩床中间,目光柔和地落在女孩身上,说一般般吧,力道足一点而已。他留着板寸头,上身着大红的毛衣,不到一米七的个儿,壮实,精神,因为时时笑脸待客,额头眼角皱纹密而深。
何止是力道!你那指法,刚才按在我的肩井穴、夹脊穴和风池穴上,紧舒有度,让人太爽了。这阵子在省城,我男朋友带我去过好几家按摩店,没一家按出了这样的效果……太晚了,明早还要赶回去上班,我得赶紧撤。
这个女孩,好像前两年才大学毕业,如今在省城一所大学当教师,以前光临过福康按摩店几次,也算是老主顾。刚才韩春芽和她聊天时,女孩抑制不住内心的得意,满心欢喜透露,她男朋友是网络游戏设计师,年薪过百万,在省城有两套房子,对她百依百顺。这两个月,她忙于一个教学课题结项,埋头整理材料,弄得脖子肩膀木头一般僵硬,一动,就像被抽了一鞭子疼得厉害。今天下班后,她临时起意说回老家一趟,一来想妈妈了,二来就是到福康找韩师傅按个摩。她男朋友立马开车送她回来。
女孩下楼,见韩春芽紧随其后,又叽叽喳喳说,韩师傅,你这手艺,应该到省城去发展,人流大,顾客多,收费高,一年下来,收入肯定比我们永庆这样的四五线城市翻几倍。
在哪儿都是混口饭吃。大城市当然好,收入可能翻倍,可开支同样看涨。再说了,我都是当外公的人,还发展?让人笑话呢。
在大城市可不一样,见识广,机会多……你说你当外公了?看不出来啊。
韩春芽特想说说年轻时在大城市闯荡的事情,那时候,他倒是憋着一股劲儿想留在那里发展。后来呢?还是算了,不说了。他淡淡地笑了笑。
哎,我女儿利亚好像和你同岁,她结婚早,女儿都已经上幼儿园中班。对了,你爸在外贸局上班,叫于雄镇,对吧?我和他也是老朋友了。那年他打篮球摔断了腰,落下腰痛毛病,还是我帮他按好的。现在时不时他还会过来按个摩放松放松,一来就直夸你呢。
我爸那嘴啊……韩师傅,再见。
韩春芽站在店门口道了声“再见”,目送女孩走向马路对面停靠的小车。夜深了,四处一片清冷寂寥,高大挺拔的行道树半身隐入天空,两旁的店面都已打烊,福康的灯火,此时在浓浓的夜色中璀璨而凄凉。被微微冷风裹紧的韩春芽,感觉自己由一个凿开的冰窟窿直落水中。小车轻鸣一声,迅即呼啸而去。
老韩,你还愣着干吗?赶紧收拾一下,回家去啊。这么晚了,冷得要死。聂素音摘下一孔耳机,咧嘴歪眉冲韩春芽后背嚷嚷,转头盯着手机,脸上瞬间笑容灿烂。手头没有泡脚、按摩的活儿时,聂素音喜欢戴上耳机,半瘫在泡脚椅上,抱着手机舒舒服服追泡沫剧。
韩春芽转身拖着脚步进店,慢慢地在旁边的泡脚椅上坐下。突然,他捂住脸,呜呀呜呀地哭。
聂素音有些懵,扭头瞥了韩春芽一眼,回头察看手机,将摘下的那孔耳机戴上,又匆忙地摘下,然后定睛注视韩春芽,真是他在哭呢。聂素音慌忙丢开手机,起身站在韩春芽身旁,推着他的肩膀连声问,你这是怎么了?老韩,你这是怎么了啊?
呜呀呜呀。韩春芽只顾哭。
眼泪在聂素音眼眶内流转。左手抚摸韩春芽的肩膀,一片冰凉,她赶紧跑上二楼按摩室,拿下外套替他披上。
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
聂素音坐下,满眼的焦急。韩春芽止住哭声,双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叫道,我坚决不同意利亚元旦举办婚礼。那六万元彩礼,我也坚决不同意给她。聂素音愣了愣,慢言细语开口,这话,你都说过好多次了……我知道你不同意。利亚也知道。可你哭什么呢?
我哭,我哭……韩春芽忍不住又眼泪横流,他哽咽说,你看刚才按摩的那个女孩子,于雄镇的丫头,多好!可我们家利亚……
2
福康按摩店三楼,早先东西两端割为厨房和卧室,中间摆置一张小方桌,几把红色塑料圆椅,权作餐厅。说那卧室,也就临西头窗户靠两边墙角安放两张床,聂素音和女儿利亚睡一张,儿子韩非凡睡另一张。韩春芽那时睡二楼的按摩间,半米宽的按摩床,他说习惯了,睡着挺舒服。后来卧室迁到鑫海小苑的新居,晚上躺在宽敞的席梦思上,韩春芽有一两年都睡不习惯,要回福康的按摩间睡。这些年西头的窗子边还摆着一张小床,床上堆满各式杂物。
灯光映照下,韩春芽坐在方桌旁,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炒鸡蛋和一碗清炒白萝卜,他美滋滋地嘬口小酒,吃几夹菜,然后闭眼晃头轻轻地唱着歌儿。今天生意不错,他上午按摩四人,下午按摩三人,中间还抽空替两名客人拔了火罐;聂素音泡脚修脚三人,上午下午各按摩一人——晚上的生意尚未开始,目前的收入已相当于往常两日的总和。女人端着饭碗坐在对面时,韩春芽已喝完平素限定的二两白酒,他抓起地上的酒瓶,估摸着朝碗里倒下一两后,觑了女人一眼,又添了少许。聂素音望着韩春芽,温和地笑,韩春芽放下酒瓶,左手挠了挠头,也笑。
喂着饭,吃着菜,听韩春芽唱完一段《独孤天下》,又开始唱《伊人如梦》,聂素音感觉全身的疲惫似兽,被一声声吆喝驱赶而去。在她生气时,烦恼时,韩春芽不懂甜言蜜语哄她,但他会在她身旁唱她喜欢的歌。忆及此,聂素音情不自禁又笑。韩春芽这人,一天到晚想着按摩,极少出外应酬,平常除了喝口酒,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武侠小说和唱歌。多年以前他订过《今古传奇》《章回小说》《故事会》这样的杂志,至于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年轻时他没日没夜看了个够,后来网络发达了,他逮住空就在电脑手机上看网络小说,这几年因为眼睛不好使了,他在手机上下载了几款听书客户端,常常给客人按完摩,随便往哪儿一坐,便津津有味听免费的武侠小说。当然,韩春芽最喜欢的还是唱歌。他天生一副好嗓子,记性又好,电视里手机上热播剧的主题曲,歌星发布的新曲,他听上三两遍,一张口便唱得有模有样宛如原唱。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港台经典歌曲,特别是香港四大天王的歌,什么《只想一生跟你走》《忘情水》《动起来》《吻别》……韩春芽如果在二楼按摩室卡拉OK,路人从楼下店门口经过,歌声入耳,都以为是电视原声。更绝的是,韩春芽还能唱女声,像《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片尾曲《凉凉》,他既能惟妙惟肖唱出张碧晨的凄清:入夜渐微凉/繁花落地成霜/你在远方眺望/耗尽所有暮光/不思量/自难相忘;也能徐缓有度呈现杨宗纬的浑重:夭夭桃花凉/前世你怎舍下/这一海心茫茫/还故作不痛不痒不牵强/都是假象。要说这歌词曲调的内涵关联,韩春芽自然说不出什么道道,但客人们就是觉得他唱得好听,说他比李玉刚还能耐,都劝他去参加电视选秀节目。前些年《中国好声音》这档节目火爆时,有几位老主顾一再怂恿韩春芽报名参加,于雄镇还说所有费用他全包。韩春芽只是笑笑,说你们就别蒙我。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听客人夸奖多了,聂素音倒替丈夫有些心动,她一边替客人修脚一边想,自己几斤几两,不过过秤怎么知道呢?去报名参加,说不定就选上了。如果真被选上了,出名了,那往后的日子……聂素音不敢再往下想,瞄瞄坐在一旁听书入神的韩春芽,喊道,老韩,唱首歌来听听。韩春芽便笑,他摘下耳机,放下手机,张口唱道:青砖黛瓦,故景如旧。草木无情,不解凡忧。当时烽火骤,焚尽几多残留。一袭白衣祭故人,陈情此时休……
聂素音将碗里的饭扒拉完,起身又盛来一碗坐下。韩春芽碗中的酒见底了,他依然端坐在方桌旁抿一小口酒,吃几夹菜,哼唱几句。
老韩,你最喜欢的那首,《耶利亚女郎》,我都好几年没听你唱了。唱一唱吧。聂素音伸过筷子敲了敲酒碗,笑嘻嘻地说。
韩春芽闭嘴,吃惊地瞧了女人一眼,张嘴欲言,终是笑了笑抓起碗起身。一会儿,他端着满满的一碗饭过来,埋头猛吃。
忘记歌词了吧?聂素音并不罢休,追着问。
韩春芽口中手上慢下来,抬头,怔怔地注视女人。忘记歌词?当年他离开村庄,前往河南学按摩,一路上都哼唱着这首《耶利亚女郎》。这首歌,曾让他对城市,对美好生活心生多少憧憬,多少向往啊!忍苦受屈三年,学成拜别师傅,转赴广东打工,这首《耶利亚女郎》,他几乎每天都要操弄几遍。女儿出生那天,他已经辗转到海南,在一家叫碧海蓝天的休闲会所做按摩师,聂素音在老家的乡卫生院被推着从产房出来后,虚着声音打电话让他给女儿取名字,他脱口而出,利亚,就叫韩利亚吧。
是啊。忘了。那么久没唱,忘记歌词了。韩春芽咧嘴嘿嘿地笑。唱你偶像那英的歌,《默》,怎么样?
算了算了,吃饭吧。聂素音意兴阑珊,失望地说。
3
酒足饭饱,韩春芽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牙签,一边剔牙一边缓步下到一楼。利亚从泡脚椅上起身,欢快地叫道爸,我陪你去散步吧。韩春芽顿时呆立在楼道口,目光闪烁一时不知所措。
自打中秋节那天利亚和鲁班提出举办婚礼,被韩春芽一口否决后,他们一家三口已有两个多月没再来福康蹭过饭。知道利亚心中有气,可韩春芽更气,恨铁不成钢,他吞不下将女儿白送给鲁班的这口恶气。难道,他会为了区区六万元,就阻止可供女儿一辈子追忆的荣耀婚礼吗?怎么可能。可事实上,问题症结所指,又正是这六万元。思前想后,韩春芽有些糊涂了,自己都弄不明白这钱是真不想给,还只是因为对利亚和鲁班的现状不满意,便不想痛痛快快地“奉献”?
利亚瘦瘦的,高高的,一双大眼睛透着微微笑意。但如果猛地一眼瞧她,那笑却不是笑,是一股冷气,正冷冷地刺向你,你一惊,再看,利亚的眼睛黑白分明,黑得纯粹,白得分明,笑意吟吟,那么大,那么好看。她迎上前,挽起韩春芽的胳膊朝店外走去。
出店门转向北湖公园没几步,利亚突然咯咯地笑着松开手,转身跑回店内。韩春芽正诧异间,利亚双手举着一条鲜红的围巾,跑过来系在他脖子上,然后重新挽起他的胳膊,说等会儿你发现自己没系围巾,肯定又心神不定。韩春芽挺挺腰板,板着的脸松动了,淡然说还是你心细呢。这么多年在永庆开店扎根,韩春芽早把自己当作城里人,在乡下那些亲戚朋友面前,他也一直以自己成了城里人为荣。作为一名光荣的城里人,韩春芽有明确的践行标准,夏天到了,他必定穿洁白的短袖衬衫、黑色西裤、黑色或棕色皮凉鞋,哪怕穿拖鞋,也不能裸着脚板,必定套上尼龙丝袜。冬天到了,他必定穿中长的羽绒服,出门一定要系上颜色鲜艳的围巾。早上,他雷打不动去早餐店吃早点,一碗稀饭,两根油条,加上一个大肉包和两个老面馒头,然后再端来满满一碟免费的榨菜或香辣萝卜干。这是标配。有时生意好,他也会犒劳一下自己,将稀饭和油条换成一碗肉丝粉。晚饭后,不管风吹雨打,冷热暑寒,他一定要出去散个步,来回半小时,哪怕出门恰好碰上客人上门,他也决不迁就,任凭客人留去。
父女俩一路不咸不淡地闲聊,三四分钟后步入公园,里面冷冷清清,稀稀拉拉没有几人,路灯萎缩昏暗,好像也怕冷似的。切切的寒意侵袭,俩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只听见脚下木栈道咔嚓咔嚓响。韩春芽有些怕,怕利亚再向他提举办婚礼的事。他对这个女儿,好像没有一丁点免疫力,从小到大,只要利亚向他开口,他没有不答应的。当然,利亚也很懂事,从不擅用这种权利。当初,她在永庆学院幼师大专班就读,和高她二级的师兄鲁班恋爱,毕业时有了身孕,鲁班提出家人过来相亲,韩春芽坚决反对,可利亚眼泪汪汪站在他面前一说,他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订亲宴,两桌酒席,鲁班老家过来上十人,可答应的十万礼金,鲁班爸妈只带来六万,说眼下只能凑这么多,剩下的以后一定给齐。韩春芽心里清楚,以后给,其实就是不再给。想着自己宝贝一般宠爱,还不到二十岁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这样许配给一无所有家境贫寒的鲁班,韩春芽心中特气,有心发作,转而一想他早已承诺,这订亲礼金,将来小两口结婚时会一分不少给到他俩手上。如此多争一分也不是自己的,又何必因此伤了和气?再则利亚也保证,她一定和鲁班好好过日子,决不拖累娘家。于是,利亚和鲁班波澜不惊地订了亲。不久,利亚从住了快十年的鑫海小苑家中闺房搬出,和鲁班在外租房单过。
此事在心中的郁结,韩春芽始终未解。料想哪天利亚如果提出举办婚礼,他肯定无法拒绝,于是抢先下手,有一次趁着小两口过来蹭饭,他沉下脸说,你俩虽然订了亲,但婚礼这事,不到一定时候,还是别办。以你俩现在的状况,就是想办,我也没脸去邀请亲朋好友参加。小两口的婚礼,就这样无限期地拖延下来。这次预备元旦举办婚礼,利亚和鲁班没敢当面跟韩春芽提,只是悄悄地说与聂素音。
爸,前几天听妈说,你哭了……利亚的脚步慢下来,手也从韩春芽的胳膊肘中掉下。那个和我同龄的女孩,确实很不错。她爸妈,确实应该为她骄傲……对不起。
韩春芽不敢扭头去看女儿的脸。男人哭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讲给孩子听呢?他觉得妻子实在可恶,气恼之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利亚慢慢地跟随,他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像钉子,一个个钉在他心上。
爸,你也别难过。我和鲁班一直都很努力。虽然我俩现在没房,没车,没存款,呵呵,典型的“三无”产品。就像你说的,说不定风一吹,就会把我们卷回乡下去。但再给我俩几年时间,我俩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韩春芽再也挪不动脚,他背靠栏杆,仰望城市上空。灯火朦胧闪烁,无法窥视高楼大厦的边边角角。难道,只有在城市里扎根,才是真正意义的成功吗?或者,才称得上真正的人生赢家?韩春芽想不明白。就像他自己,在城里有了房产,有了稳定的工作,甚至有了城里人的生活习惯,的的确确是一个城里人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他依然无法给予利亚一个城里人的身份,依然无法保障利亚在城里扎根,利亚想要的城里人的一切,还得她自己去拼,去搏。至于做一个城里人的想法,什么时候肇始,通过他灌进了利亚的头脑,他已无从忆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