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歌

作者: 吴佳骏

雷 鸣

浓云低垂下来,像天空做的一个梦。远处的山梁上和近处的树巅上都铺满了黑色颗粒状的东西,整个天地之间都被一种不安的氛围笼罩着。风在不断地盘旋和叫嚣,复仇似的折磨着这个春末的乡村黄昏。夜就要来临了,有两只蝙蝠倒挂在瓦檐下,好似在等待着什么。沉睡了一个冬季过后,它们在怀疑自己是否还能飞翔。其中的一只,刚张开它披了黑纱的双翅,想贸然闯入黄昏的怀抱。这时,它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雷鸣。它迅速收起黑纱,犹豫而谨慎地把自己裹紧。

比蝙蝠裹得更紧的,是坐在瓦檐下一个表情木讷的男子。他的脸膛黝黑,像是才出窑不久的一个变形陶罐。许多年以来,他就那样孤寂地坐在那里,沉默着,自己跟自己守孝似的。他的母亲尚在世时,兴许是见他可怜,每天夜幕初降时分,都要端张凳子紧靠他坐着说话——她说记忆中没有雪的冬天,说晚霞映照下的麦田和池塘,说雨夜里赶路人的悲喜,说错过了花期的桃林深处的小径……

他的母亲在说这一切的时候,他那空洞、呆滞的目光始终望着远方。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忘记了身旁的母亲,甚至忘记了自己。但他的母亲相信他在聆听,就像她相信自己的讲述不但能使失语的儿子听到,还能使天上的神灵也听到。

有很多次,他的母亲讲着讲着就流下了眼泪。她知道自己老了——她的牙齿只剩了最后一颗,她的腮帮已经凹陷,她的眼睛一个月前就失明了,她的两条腿也开始站立不稳。她不知道要是哪天自己走了,她那坐在瓦檐下的儿子该怎么办。她深刻地明白,那残破的瓦檐虽暂可替儿子遮挡住骄阳和暴雨,却最终无法遮护他走完他的一生。

光阴是冷酷、易逝和模糊的。两年前一个铺满月色的夜晚,他的母亲在他的沉默和眺望中远去了,变成了一只驮着落日飞翔的大雁。他没有哭泣,更没有悲伤。他已然见惯了太多的死亡,故母亲的死早已被他看淡。他没有为母亲送葬。当他的两个妹妹痛哭着将他们的母亲送上山时,他仍坐在瓦檐下,望着漫天翻飞的纸钱和一路飘摇的白幡,跟做梦一样。他的两个妹妹没有责怪和埋怨他,她们理解和同情这个哥哥,一如她们理解和同情她们彼此生活里的风霜和疼痛。

他的母亲死去之后,他更加孤寂了。他白天和黑夜都坐在瓦檐下,把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塑。他的两个妹妹恳切地告诫他——现在母亲不在了,天黑前必须进屋,把房门锁紧,连月光也不要放进来。可他丝毫不听妹妹们的劝告,他是个习惯了黑夜的人。他从不惧怕黑夜,也从不惧怕黑夜里的磷火和魂灵。

但就是这个沉默、木讷的黑脸膛汉子——历来什么东西都没怕过的汉子,却唯独在他的母亲逝去之后开始惧怕一样东西——雷鸣。他只要听见天空中有或沉闷或响亮的雷声发出,他就会抱紧自己的头,瑟缩成一团,跟瓦檐下倒挂的蝙蝠没有什么两样。

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跟着几个同样是黑脸膛的汉子到一座小城的地心深处去挖矿,他们幻想着能够在那里挖到黄金和钻石。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们带着祥和与祈祷的心情走入地下。他们集体商量好了,只要这次能够活着从黑暗深处回到地面,就各自回家种十亩桃花送给爱人,种十亩草药送给父母,再种十亩高粱送给自己酿酒喝。但那次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走入地下半个小时不到,就被一个震耳欲聋的雷鸣炸得失去了知觉。等他苏醒过来时,已经不会说话了,而其他几个汉子,则被永久地埋在了地底。

他被人送回故乡后,就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

夜就要来临了。在这个春夜来临之前,浓云低垂下来。风在不断地盘旋和叫嚣。不多一会儿,从天边传来一阵隐隐的雷鸣。那雷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欲将黄昏撕裂似的。在雷鸣声中的瓦檐下,倒挂着一只惊悚的蝙蝠,寂坐着一个惊悚的人。

小 径

那是一条阴森、弯曲的小路,它的一端通往密不透风的丛林,另一端则通往荒无人烟的峡谷。在我的记忆里,这条小路更像是一条脐带,它既连接着山村的日月和炊烟,也连接着乡里人的生死和歌哭。

我至少有十年没有走上这条小路了。我之所以决定要再去走一走,是看还能不能通过行走,拾回和聚拢那些业已散掉的记忆叶片,或点燃和捕捉到时常在我睡梦中出现的那些熄灭的火花。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地下着——下在路两旁葳蕤的树木上,也下在树木湿滑的青苔上。我侧耳聆听着雨声的密谈,感觉记忆也在随之膨胀、发芽——它们是春雨浇灌下生长出的竹笋和野山菌。那一瞬间,我想起许多的旧事——一个秋天的早晨,有位嘴上叼着烟的男子在小路上迟缓地走着。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弯刀,可他既不砍柴,也不割草。他只用刀在自己的脖颈和手腕上比试,待刀刃快要挨着皮肉了,他又慢慢地将弯刀放下,像一个僧侣放下手中的木鱼锤,转而迷恋起了红尘。

小路上异常安静,只有两只绿头灰翅的鸟雀跟在男子的身后——它们要么是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要么是被死亡本身所吸引。那两只鸟,一只是男子的前世,一只是男子的今生。约莫一刻钟过去,天光日趋明亮了,那两只鸟雀朝男子喊了几声,就不知去向。那个男子抽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坐在一棵黄杨树下默默地流泪,边流泪边用弯刀在黄杨树的枝干上刻下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可能是他自己的姓名,也可能是他新逝母亲的姓名,还可能是他深爱着但前不久跟人跑去了异乡的女人的姓名。

还有一件旧事,发生在那年有雾的冬天。一个身穿褐色毛衣、神情沮丧的女人躲在小路左边的翠竹丛中。她那哭得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好似干枯枫叶上的红色叶脉。浓雾形成的天然帘子,遮挡着她的恓惶和羞涩。她已经在那里等待很久了——她在等待一场浓雾,也在等待一个裹着浓雾来与她相见的男人。自从她的丈夫去年瘫痪在床后,她就学会了等待——等待三个孩子快快长大,等待丈夫尽早从痛苦中得到解脱,等待天空每日都下大雾,等待那个男人每天都能来竹林里见她。一旦那个男人出现,她就可以获取一袋大米、几袋食盐、一块猪肉或几斤面粉。她特别需要这些救命的食物,不然,她跟三个孩子,以及丈夫都很难熬过寒冷的冬天。只要能让一家人活命,她甘愿牺牲自己的贞洁、道德和良知,也不怕背负上任何带侮辱性的骂名,更不怕死后会下地狱,永世不得再投胎做人。

往事像弯曲、阴森的小路在延伸,我已经十年没有走上这条小路了。我不想被往事淹没或掉进往事的深沟里去。我想变得清醒和通透一点,便顶着细雨朝小路另一端的峡谷方向走。当我从那棵刻着名字的黄杨树和那丛躲藏过女人的翠竹旁路过时,我故意不去看它们。我知道,它们是另一道峡谷和深渊。我希望曾经在这条小路上发生过的一切,都能像被厚厚的落叶掩盖住的青石路面,封存在遥远的岁月岩洞中。

我不打算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不管是什么样的道路,走得越远,丢失的就会越多。到最后,可能连返回的勇气都没有了。细雨滚成水珠从树叶上坠下来,砸在我的脸上,有轻微的疼痛感——薄荷似的疼。我的脊背升起一股寒意。我转身朝回走,路面比刚才阴湿,脚踩在上面,步步都有踏空的感觉。我小心谨慎地走着,忽然,我感觉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我扭转头,竟看见一个小孩子战战兢兢地站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或许比我先来到这条小路上,也或许自从我踏上小路的那一刻起他就尾随着我了。我不认识这个孩子,但又觉得很面熟。我怀疑他是从我的记忆和印象里跑出来的,专为来小路上与我相遇。我没有多问什么,想牵住他的手,但被他拒绝了。

他说他没有名字,只想跟着我走。他还说他并不需要我的引领,他只是怕黑和雾,怕鸟和刀子。

春 事

天将明未明之际,布谷鸟就在薄雾里叫了。它的叫声里藏着一把剪子,不但可以剪去夜色里的杂质,还可以剪去农人的睡眠。她就是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听到这勤劳地监督农事的鸟叫声的。她爬起身,再也无法入睡。她本想拉亮灯,又怕惊醒和刺激到身旁睡得正酣的两个孩子。于是她只能摸索着穿衣服,一缕隐隐的白光从窗子和墙缝里透进来,照在她那睡眼惺忪的脸上。

即使那只布谷鸟不叫,她每天也是在这个时候起床的。她的体内本来就住着一只布谷鸟,不分季节、不分晨昏地在催促她,这使得她总是比黎明醒得更早。她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做饭,灶间暖红的火光跟她的年龄一样熠熠生辉。做好饭后,见孩子们还在梦中,她又将鸡鸭赶出栅栏,将两头黑山羊牵去野地里吃草,给笼子里的十只兔子喂水……忙完这一切,晨曦也就照临大地,她也度过了一天中四分之一的时光。

从前,她的丈夫在家的时候,他会跟她一同早起。他不忍心妻子被那只该死的布谷鸟催老了容颜,更不忍心她的苦难从黎明就开始。虽然他不是太爱他的妻子,但他到底是个有同情心和责任心的男人。他看到妻子起床后忙碌的身影,自己也不愿意闲着,跑去地里除草、翻土、播种、施肥……他想与妻子一道,迎接日出和惠风,梦想和光明。她目睹丈夫同甘共苦的表现,心里升腾起彻骨的甜蜜。

可是突然的一天,她的甜蜜瞬间就消失了,这让她的日子变得无比漫长和寂寞。那也是一个有布谷鸟叫唤的薄雾时分,她像往常一样被鸟声催醒。但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那次布谷鸟叫唤的声音有几分凄凉和幽怨,跟平常叫声的清脆和响亮不同。而且,它还叫得特别急切、尖锐,暗含一种离别和垂泪的音调。她躺在床上,心异常地慌乱,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情形。她想迅速爬起床,穿好衣裤去厨房做饭,但那床却像安装了磁铁似的,紧紧地将她吸附住。她数次从床上坐起来,又数次躺下去。她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黎明,也猜想到将有什么大事发生。布谷鸟仍在屋外催命似的叫,曙光已透过墙缝和窗子钻到屋内的地板、木床,以及她因忧思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她再也不能赖床了,她绝不允许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比她起得还要早。她挣扎着爬起床——这可能是她做母亲后起得最晚的一次了。她来不及梳理乱发就去开门干活,谁知,木门刚一打开,几个怒气冲冲的彪形大汉便闪电般闯进了屋。她大喊一声,靠在门框上,身子瑟瑟发抖。随即,她的丈夫就被那几个汉子押解着从屋内走了出来,连外衣外裤都没穿。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两个熟睡中的孩子也被吓醒了,跑下床拉着她的衣襟哇哇地大哭。看着丈夫被人用绳索捆走的狼狈模样,她知道自己永久的黑夜降临了。

她想去把丈夫给追回来,但她是脆弱和渺小的。她只是一个女人,只是两个幼童的母亲。她没有力量去反抗她所遭遇的一切,就像她无力抗争她那多舛的沉如磐石的命运。后来还是在她带领两个孩子去看守所探视丈夫的时候,才搞清楚丈夫被抓的原因——两个月前,她那忠厚、勤劳、善良的丈夫带领一帮人到处去寻衅滋事。他被人规劝回村后,还不服气,仍在暗中唆使人继续闹事。他表面上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勤快的庄稼汉,实际上却是个地道的阴谋家。他骗过了夜夜睡在枕边的妻子,也骗过了家门前那只日夜叫唤的布谷鸟。

丈夫被抓走后,她的睡梦多了起来,还经常被噩梦吓醒。她那原本就比其他人长的白昼,又增添了一个序曲和尾巴。那只布谷鸟的叫声越来越喑哑,她知道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她想牵出圈里的耕牛,去把闲置的水田犁一犁。不然,她跟孩子们来年都得饿肚子。这些笨重的农活,以前都是她丈夫干的,现在只能落在她的肩上了。

她肩扛犁铧,左手牵着牛,右手牵着孩子,孩子又牵着孩子,一步一步地向春阳朗照下的水汪汪的农田走去。

窗 下

那是一间朝阳的老房子,红褐色的土墙被日照晒得斑驳。远远看去,像是刚剥了皮的黄牛的肌体。那扇雕花的木窗就镶嵌在这面土墙上。只要太阳升起,木窗就被阳光镂刻成了一朵莲花。莲花的根部,还有一条戏水的游鱼——鱼被水牢囚禁着,也被阳光囚禁着。若是天下雨,阳光没有出来,那朵荷花和那条游鱼就只能安静地待在木框内,把自己变成挂在墙上的一个旧物件,装饰着这个枯燥、难熬和阴沉的日子。

每天从早上到傍晚,他都坐在木窗的底下。他的前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搁着一本处方签和一支笔;左侧是一个木架,上面整齐地排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白色瓶子;右侧则是一个跟他的身高差不多的柜子,柜面上端正地写满了各种植物的名字:茯苓、黄芪、甘草、大黄、豆蔻、丁香、柴胡、白芍、紫苏……

或许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他是一个乡村医生——大约五十多岁,脸孔瘦长,秃顶,额头有刀刻似的皱纹,下巴上生着玉米须似的胡子。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镜,镜架总是悬在鼻翼上,像两片厚实且蒙了灰的玻璃。没有病人光顾的时刻,他会把眼镜摘下来,用布包裹好,像收藏一件遗物那样放进桌上的皮质小盒子里。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木窗看。大家都以为他是在看那朵荷花和那条游鱼,其实他看到的都是些跟木窗无关的东西——他看到太阳睁大血红的眼睛在蓝天上哭泣,看到成群的山羊在跟一片枯黄的野草下跪,看到炊烟在参加一棵老树的葬礼,看到一片草花在祭祀远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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