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大鹏非遗风景线

作者: 南翔

春回夜雨着峰青

采访大鹏仙歌的传人罗育灿是在一个乍暖还寒的下午,大鹏所城东门内有一幢祖屋,他和兄弟不久前刚联手出资整理为颇类四合院的一座民宿,名“归园田居”对外营业。2008年退休的罗育灿,曾在镇政府担任公职多年,也是我采访非遗传人中不多的具有大专学历的一位——1987年,他通过难度很高的自学考试,拿到中山大学汉语言文学的大专文凭,故而虽然他的大鹏方言口音仍重,交流起来并无障碍。

1948年10月出生在东门巷2号的罗育灿,父亲是当地供销社的职工,母亲在家务农,他小学就读于鹏城小学,初中三年在大鹏华侨中学,高中则去了更远的龙岗,毕业之后成了回乡知青,务农是那个年代别无选择的宿命。

吹着海风、枕着海浪长大的青年,水性自然极好,下海泅游到对面的海岛,1.8海里,几不费力。下海摸鲍鱼、捞海胆也是他的拿手好戏,运气好的时候,下一次海能有几筐子的收获。

一方面是粗放落后的农耕情境,另一方面是形格势禁——自家养的鸡鸭猪胆敢拿去集市出售,逮住是要遭批斗的。整个鹏城生产大队共23个生产队,最低的全劳动力,干满一天十个工分,分红仅值8分钱。他曾担任副队长的生产队十分能分三毛钱,那是令旁人眼红的高水平。一大二公,所谓的“调六留四”,就是家养了一头百斤重的猪出栏,60斤给国家,40斤自用,不可以拿去集市做交易。

贫穷可以限制想象,但难以忘怀细节:一个后生仔结婚,需要大队打证明,桌上找不到合用的白纸,把墙上的旧挂历撕下来,在背面写证明,再盖一个大队的红戳子。斯情斯境,他对周边屡屡见到听到的偷渡人,便多了一份同情和理解。对后来改革开放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有了更多发乎内心的感激与颂扬。

1970年下半年,20出头的罗育灿被派去宝安师范培训半年,回来便成了鹏城小学的一名教师。教学相长,涓滴归海,谁说一位还显稚嫩的教师与一群渴望知识的学童朝夕相伴,不会令只有半桶水的老师生出发奋的愿望?等到六七年冉冉而过,他被委任去大鹏公社以知青为主体的采育场担任场长,时代已经走到了一个面临大变革的门槛。

迄今忆起,老罗依然怀念那一段采苗种树的年月。大鹏是一个半岛,三面环海,种树不仅仅是绿化与遮阴,还有防风的作用。一排排的木麻黄、杉树,固沙土,防台风;荔枝、龙眼,以及桃梅李则是果林,前人植树,后人尝果。“山上松戴帽,山腰杉成行,山下花果香”是顺口溜,也是真实写照。那时节,学校太缺师资了,两年之后他又回到学校教书,直到1984年,大鹏区公所独缺“一支笔”,把远近皆知的罗老师从课堂拽到了办公室,从此他便与文字工作结下不解之缘。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新时代的典型人物多如雨后春笋。一次大鹏群英会,捕鱼能手,种树能手,编织能手,养猪能手……全区12个胸佩红花的模范材料,有11个出自罗育灿之手。1987年他任大鹏镇副镇长之职,分管过财经、农业、计生等等。

大鹏多林地,风干物燥,护林防火是重中之重。1987年开始建设,1994年1号机组投入商业运行的大亚湾核电站就坐落在大鹏,对各类灾患尤其敏感,遑论不可预测后果的山火。约在1991年,距离核电站3公里之地出现山火,老罗带领几十名干部、群众,会同消防队员一道上山扑火。面临险情,为尽快截断火源,他令自己率领的一队人马,放火烧出了十多亩隔离带,以杜绝燎原而来的火势扑向山林更为茂盛的葵涌。这个果断而科学的举措赢得了广泛赞誉。总结经验,在所有易燃地段,都要开出4到8米的防火带,从根本上防微杜渐。也是在1990年代初,大鹏下沙突发山火,老罗在路边截停了过往十几辆大小客车,到葵涌紧急接来百余名边防战士扑灭山火。此举也可看出他临危不乱的冷静与魄力。

大鹏被评为全国绿化先进单位,这其中便有罗育灿的采育之力,呵护之功。每当他在海边山下行走,放眼当年手植已然蓊郁成林,披襟当风,最是欣慰。

含饴弄孙,怡然养老,此其时也,况且还有那么多创作、书法之类的业余之乐,应接不暇,为何还会想起去做吃力不讨巧的非遗传人?

对我的发问,老罗浓眉一弹,侃侃谈起大鹏各种文化遗存尤其仙歌的来龙去脉。

明初,东南沿海海寇换频仍,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广州左卫千户张斌奉令建大鹏守御千户所,即今大鹏所城——2001年国务院颁授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按明制,千户所兵员编制为1120人,加之家属,大鹏所城当时人口约3千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地域不同,乡音迥异,口味南北错杂。甚至也并非全是汉族,仅姓氏就多达80余个,这在其他地方不多见。与此同时,他们除了用背负的箱箧,带来了劳动与生活用具,还携带了各自家乡的传说、民间故事、乡村音乐等等。四季轮转,在日后漫长的共同劳作与生活中,不同的文化逐步融合,娩出了一种十分特殊的客家语言,因所城是一个军事机构,这种方言便被称为“军语”。九龙海战中指挥水师打胜仗的赖恩爵,抗战中抢救过美国空军中尉克尔的刘黑仔,都出自大鹏所城。

大鹏仙歌就是在这样一种家族与民族的迁徙,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之中,逐渐发酵萌生的。

罗育灿小时候便常听堂兄罗木强——大鹏仙歌的第三代传人吟唱大鹏仙歌,耳濡目染,张口就来。及长,看见传统文化在工商情境下逐渐式微,他内心焦灼,紧迫感油然而生。待非遗项目得到广泛重视,他毫不犹豫地进行细致的材料整理申报;与此同时,也为大鹏山歌、南澳海胆粽等本土项目摇旗呐喊,助力传承。

大鹏目下已有各级非遗项目18种,包括习俗、演唱、制作技艺等类别。光是歌咏类,便有山歌、仙歌、渔歌、嫁歌四种。我问,大鹏山歌与大鹏仙歌有何异同?

老罗回答:相同之处,都是用大鹏军语吟唱,要求字正腔圆;不同之处是节奏不同,用处不同,长短不同,故事不同。山歌一般是即兴唱出来,篇幅比较短小,如《问答歌》;仙歌则有较强的故事性,乃至可以连篇连场,娓娓道来,如《秋江别》《梁祝》《六月雪》《仙歌唱妈祖》。

老罗先是用大鹏方言唱了山歌中的《问答歌》:

问:你知乜人上岭尾拖拖,乜人石上晒绫罗,乜人着出花衫领,乜人唱出海南歌。

答:我知布狗上岭尾拖拖,鹧鸪石上晒绫罗,斑鸠着出花衫领,画眉唱出海南歌。

问:你知乜嘢一条两头通,乜嘢最怕钻心虫,乜嘢最怕嫁错佬,乜嘢最怕顶头风。

答:我知一条葱仔两头通,番薯最怕钻心虫,女人最怕嫁错佬,航船最怕顶头风。

——这是劳作的体会,也是生活的心得。

他接着吟唱了仙歌中的《唱妈祖》:

婴儿出,不声张,因此名叫林默娘,

默娘啊,林默娘,扶危济世挑肩上。

观音娘娘来保佑,收为弟子济八方。

从此人间多福祉,渔民遇难又呈祥,又呈祥。

妈祖,集无私、善良、亲切、慈爱、英勇等传统美德于一身,成为中国东南沿海为中心的海神信仰,又称天妃、天后、天上圣母、娘妈等等,是历代船工、海员、旅客、商人和渔民共同信奉的神祇。其实不仅东南,北方也有不少妈祖庙(或曰天后宫),如青岛、大连、锦州、沈阳……影响所及,遍布世界,正所谓:有海水处有华人,华人到处有妈祖。海边的深圳大鹏焉能例外。

大鹏仙歌源于当地百姓的神仙信仰,是祭祀与求神活动的一部分,颂扬与说教必然贯穿其中,《仙歌唱妈祖》长达二十个回目,内容宏富,起转自如,有很强的叙事性。

至于仙歌中还有《梁祝》《玉簪记》等曲目,一望而知都是“外来户”,此亦充分说明大鹏客家族群文化的融合和糅合之特质。

以前的农闲时节,妇女们,尤其阿公阿婆聚在大榕树下,就喜欢讲故事,对山歌,唱仙歌,罗育灿听得入迷,句句在心。随着岁月变化,农耕时代的文明迅速式微,现如今不仅传唱的一代人大都老去,连能够讲地道大鹏话的人也不多了。紧迫感促使身为大鹏非遗促进会专家委员会主任的老罗躬身采集、费心整理,并力挽各类民俗传人申报非遗——促使本土民俗陆续进入非遗行列,也是期望从政府、社会和民间的多重角度,将文化的根脉剥茧抽丝,揄扬光大。大鹏仙歌传承到第四代罗育灿手里,是把接力棒交给了一位读书人,一位本土作家,一位对大鹏文化满怀激情的“土著”,这在其他本土传承中是不多见的,这也是大鹏仙歌的幸运。

老罗的爱好广泛,我随便一数便有:书法、小说创作、诗词写作、粤剧编剧、仙歌整理、山歌吟唱等多类。他于2008年出版了小说《鹏城乡土故事》,2010年出版了诗歌《鹏岛潮歌》,光是粤剧就创作了六部且全部成功演出:《抗日英雄刘黑仔》《袁庚打响第一枪》《九村长拜寿》《远离毒品爱春光》《抗疫战歌》《烟墩民俗情》,其中两部演出获深圳市银奖。老罗还身兼数职:讲师团成员,核电宣传员,大鹏新区作家学会顾问,大鹏新区关工委副主任。他每天忙得像陀螺,却说,快乐就好。

2014年11月,央视中文国际频道《记住乡愁》节目摄制组走进了大鹏所城,进行为期半个月的拍摄,记录海边古村独特民俗、建筑和海防文化传承,老罗也是一位出镜的被采访对象。此后他对《记住乡愁》节目情有独钟,再繁忙,也要雷打不动地回家收看。

老罗每天都起得早,很快写就两首旧体诗词发朋友圈,再去洗漱吃饭。诗词有近日生活即景,更多的是头一天收看《记住乡愁》节目的感受。积年以成,他的诗箧中,早已缀玉联珠,乡愁盈满。

前不久他发我一首自创的回文诗:春回夜雨着峰青,岛上飞鹏偕鹭鸣。屯对沙滩金菊瘦,户当梅径碧波清……

春回夜雨着峰青——一直为乡土文化浸润,又放眼山海之外的老罗,不老。

海胆绿粽美,南澳海风熏

张长妹从小就生活在南澳的半天云村——好有诗意的一个村名。

若是节假日开车来南澳,不仅要预约通行,且常常人车辐辏,不绝于途。如此我也视为畏途,不来久矣。这次是年假前的上班日,加之天寒,一路人稀车少,畅通无阻。车停在南天阁海域酒店,这里既是张长妹打理的海景酒店,也是她的制作车间所在。左侧的宣传栏里,标识了从2017到2020三年间“南澳海胆粽”的一路走来的荣誉,包括2018年入选非遗项目,2019年6月入选“深圳记忆”,9月接受CCTV-10《味道》栏目组采访,2021年被深圳市消费者委员会评为名列前茅的“深圳伴手礼”……

张长妹一身工装从楼上工作间匆匆下来,坐定,泡茶,她的普通话含有大鹏方言口音,除了在一些物事的名称上稍稍费听,其余交流并无障碍。

1971年10月出生的张长妹刚到半百之龄,看上去很是精干,略黑的肤色体现了常年在外劳作的艰辛。一聊果然,张长妹——这里的“长”不读chang,而读zhang,盖因四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

祖居的半天云村位于南澳抛狗岭(海拔426米)的半山腰上,据说是深圳海拔最高的古村落。记忆里,小时候从村里走到海边,得花一两个钟头不歇气才行。耕作而非捕捞才是家庭的主业,山地比水田更多,水稻、红薯、玉米、花生轮番种植。家贫人早熟,那时节还不大发愁吃,穿衣都是拣别人的;房子局促不够睡,长妹常带妹妹到亲戚家去借宿。长妹从小就是一个不错的劳动力,她直言,她干的活,男孩子都干不了。十二三岁能扶犁耕田,更多时辰是上山砍竹子、编竹筐,挑去集市上售卖挣点活钱。

像南澳这样山海相依的地域特色,不仅体现在地理上,更体现在生活中。竹筐是水产站与海边的用物,需求量很大。渔民打鱼靠岸,码头上紧急装运,那时主要就是靠竹筐。大中小不等的竹筐,价格从一块钱到五块钱不等。长妹她们两天就能编织十来个,花半天上山砍竹子,运到家里,先是编织筐底,待得一字儿排开的十几个筐底编好了,再来编织筐身、筐耳,锁边,成型。二三十年前,并非人人看得上分配山岭,一则山岭容易失火,责任重大;二则外出做生意、谋发展的人多了,固守家园并非乐事。半天云村一个老实巴交的村主任,领了八千多亩山地,当年的烫手山芋,不几年之后便成了一笔丰腴的山林资源。即便长妹早已不再编织竹筐——渔民早就用上了泡沫箱冷冻鱼类,可她现在做的海胆粽、元农年糕等,都需宽厚的大山供奉青绿馨香的芒叶和元农叶,也是她担心随着采摘过甚将会越来越少的野生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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