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记

作者: 人邻

护工

医院探视病人。病床一边的低矮折叠床上,坐着一个男护工。一米六的短粗身子,有几分结实,但总给人感觉哪里有点别扭。身材,偶尔的动作、表情?

可能还是表情,有几分焦虑,肌肉蕴含着无名力气,不知道该往哪里使用,如何使用,使用不好的焦虑。

见我们来,护工起来,职业性地从一只搪瓷缸里,用调羹舀一口水,喂给病人。男人做这些事的动作,本来就笨,这个人就显得更笨。似乎不是给一个衰弱的病人喂水,而是找一个地方,把水倒进去。看着这个男人,想起那些善良的女子,如何给孩子喂奶,给男人洗涤、烹饪。女子是伟大的,上苍若没造就女子,这个世界是冷的。男人,更多的是力。

老人的女儿来了,说话、问候,还带来了什么。可还是遗憾,这个世界在变,男人在变,女子也在变,没了以前的那种美。女子的人生醒悟,有些醒悟对了地方,有的,不是。

我出去一下,而后去盥洗室洗手。盥洗室里,有一个护工,正用肮脏的拖把,看不出原先什么颜色的拖把,将一只痰盂推在一边。痰盂的搪瓷底蹭着水泥地,发出“刺啦、刺啦”的难听声音。

火车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西站铁路上,有火车司机的人家,大多住在六号楼。六号楼是那一片,最靠近铁道的。有意安排的吗?也不是。

开火车的家里男人,都是当年从东北局调来支援大西北的东北人。女人呢,也自然是东北人,大嗓子,说话呱啦啦的,满不在乎。

几个女人正说话,忽然听得铁道那边有火车经过,就屏息听着。火车的汽笛一会儿“呜呜”叫起来。“俺家掌柜回来了!”一个女子笑了。别的女子也笑了,笑得含蓄,可一会儿就憋不住,一边笑一边夹杂着:“回来好!想死俺了!”说“回来”的那个女子毕竟年轻,脸倏地一红,骂一句,扭着跑了。

“急什么?”几个人在身后喊。

笑过去,一个女子说:“男人一回来,急死了。我正包饺子呢,两只手都是面……”

“都一样!”几个女子又大笑起来,一个伏在一个身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汽笛“呜呜”,开头可能是一家的约定。后来传开,各家的女子都有着跟自己男人约定的叫声,或两短,或一短一长,或别的什么。

这些火车司机,都是开的货车,一出去好几天。回来的时候,想家了,想孩子了。回来的时候,拉响汽笛,家里人就知道了,炒菜的炒菜,包饺子的包饺子,打酒的就叫孩子拎着酒瓶子去打酒。

多温暖啊!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

可惜,都过去了。

二外爷

二外爷十七八岁的时候,家里给他娶了亲。或许是二外爷不喜欢还是别的原因,竟然不辞而别。

二外爷不知道先是去了哪里,后来竟然一直往西,到了新疆,到了最边上的阿尔泰的山里淘金。关于二外爷那些年的生活,我那时太小,不知道问。记得只是问,你淘的金子呢?二外爷说,回来路上,给人劫了。二外爷还说过,回来路上,一天,刮起了黑风,漫天漫地,什么也看不见,就像《西游记》。

母亲说,二外爷在那边淘金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好些年过去,女人死了,两人也没孩子。二外爷也四十多了,想想,人生没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了,还是回去吧。这该是二外爷私底下跟母亲说的。

二外爷回来,没想到年轻时候过门的媳妇一直没走,把他的父母伺候了一辈子,到养老送终。二外爷回来那天,跟二婆婆如何见面,该是惊心的好细节;可惜二外爷走了,老辈的人都不在,没人知道了。那一天,二外爷跟二婆婆是如何过的,那一夜如何到天明,也都没人知道了。

二外爷还不老,在新疆还学会了算账,依这本事,进了一家国营商店。奇怪的是,二外爷回去没几年,老伴就生病,后来就瘫痪了,似乎是要二外爷还她这些年的清苦似的。

我见二婆婆的时候,是冬天。二婆婆偎在床上,靠着被子,胖乎乎的白净。二外爷很利索,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伺候二婆婆,把个小家弄得热热乎乎。

二外爷在新疆学会了烤馕,家里没条件,就在炉子上做烤饼。玉米面多,二外爷在玉米面里掺一些白面,和好了,醒醒,擀开,抹了油,撒上椒盐,折成长方形的饼,在铁丝做成的箅子上烤。

二外爷不着急,一脸的慈祥,似乎从来没有着急的时候。老人饭量小,二外爷一次就烤两三个饼。我坐在二外爷家的床上,挨着二婆婆,听二外爷跟二婆婆随口说些什么,看着他在炉子上烤饼。

二外爷也会收拾猪头,两只袖子挽起来,用夹子把猪毛细细夹干净,把斧子磨锋利了,再把猪头劈成两个半。猪的头骨很硬,很难砍开,二外爷却是不怎么费劲的样子。猪头劈开了,洗净了,二外爷怎么炖的?那得好大的锅啊,我忘了。我吃了这猪头肉没?也都忘了。只是清晰记得二外爷挽着袖子,挥着斧子,认真盯着,砍下去的样子。

过了一些年,我再回去,问外婆,二外爷呢?外婆说,走了。问,二婆婆呢?也走了,走在二外爷头里。

二外爷年轻的时候该是很英俊。二婆婆呢,不咋好看。

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到点退休,别人提笼架鸟,含饴弄孙,他不,弄了一个小厂子,开始创业。

老爷子上过朝鲜战场,说是过江前,要避免饮食出问题,如果拉肚子拉得稀松,怎么打仗呢。部队开拔匆忙,一时也顾不上,听某个医生的建议,干脆弄来一车大蒜,榨碎了,兑成大蒜汁,一人一碗,灌下去。那么多大蒜,如何榨成蒜汁,成千人排成大队,一碗一碗灌下去,该是壮观的,可惜,电影里没拍过。

老爷子八十了,要好好过个生日。不是他自己过,而是约了一起还活着的老同事、老伙伴一起过。钱呢,他出。这些年,老爷子挣了不少。为方便照料厂子,老爷子没在家里住。在家里住,也是一个人。老伴,前些年去世了。

生日那天,老同事、老伙伴,连同他们的男老伴、女老伴,都来了。酒店大堂里齐齐地挂着二三十个老人的彩色喷绘大照片。寿星们,一律的红围巾;酒呢,一色的茅台。一个生日花了几十万。

过完生日,老爷子一行人出去玩,到一处地方,风景甚好。老爷子跟女儿说,给我拿个小凳子,我坐这儿看看。看完说,这地方真好!

第二天一早,老爷子给女儿打电话,你不是要买镯子吗?赶紧过来。

晚饭后,待了一天的女儿,说我收拾一下,明天就过来。女儿退休了。

一晚上过去,司机来敲门,没人应答。按说这时间,老爷子该起来了。再敲,还是不应。司机急了,给老爷子的女儿打电话。她匆匆赶来,拿出钥匙,却开不了门。待叫来锁匠,开了门,老爷子已经咽气了。

女儿说,老爷子的门,从不反锁的。

货场三记

1

忘了他姓什么了,好像是姓王。说以前是哪里的技术员,有文化,那些年给下放到了货场,当货运员。

就算他姓王吧。老王很少说话,五十多岁了,脸上红润光洁,没一点皱纹,和蔼得没脾气,跟谁都客气。

白班,大家都忙忙碌碌。冬天,货稍稍少一些,夜班快零点的时候,第二趟车的货装卸完了。他从带着的包里,取出铝制的饭盒,添了水,在取暖的炉子上熬玉米粥。有胡萝卜的时候,切一根煮在里面。他拉一把椅子坐在一边,慢慢等着,不时用小勺子搅一下。

他似乎有几根眉毛,是白的,且弯弯的,很长。

一次,好像是新疆那边发来的一个箱子,散了,散出来许多东西。我值班,过去一看,有一套蓝布面的《康熙字典》。那年月,《康熙字典》稀罕。

我站在那儿,看着老王一一清点。清点完了,他该走了吧。可他不。他把《康熙字典》跟其他散落出来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塞进那个散开的箱子,又找人用铁丝把箱子结结实实捆好,才离开。

他看得出来,我喜欢那套《康熙字典》。

2

年轻时,大老郭特招,进了省体工队练摔跤。几年下来,没什么成绩,就退役了。按政策,退役的运动员都安排工作。大老郭没文化,且力气大,就到了货场。

大老郭,个子大,膀子圆,推着运货的小推车,像是推着孩子的玩具,很滑稽。别人抱不起的货物,他轻轻一抓,就抱了起来。

中午了,食堂里,别人买两个馒头,至多三个。他呢,吃馒头用筷子穿着,一根筷子穿不下。馒头吃多了,没多余的钱,菜就得少买。看他吃馒头,掰下半个,几乎直接就塞到口里,腮帮子鼓几下,瘪几下,就接着吃另半个。有女同志觉得好玩,围在他跟前,看他吃。他吃完了,女同志问,还能吃吗?递过一个,大老郭几口就吃完了。

不知因为什么,也许是说起了吃的,一天,他忽然跟我说起如何熏鸡子,也就是熏鸡蛋。他祖籍该是河北那一带的人,把鸡蛋叫鸡子。他说,鸡子煮熟了,过了凉水,剥了皮,锅里下盐、花椒、大料,也就是八角,再煮一会儿,入味。然后倒干净铁锅里的水,锅底撒一把糖,上面搁箅子,鸡子码好,盖上锅盖。大火熬糖出烟,再小火。几分钟后,关火,在里面焖着,直到没烟了。

他说的时候,我看着他的小蒲扇一样的手掌,心想,他这一只手就能抓七八个鸡蛋,放开肚皮,他一顿得吃多少个鸡子啊!十五个,二十个?

他来货场的时候,还年轻,没问过他,他应该是结了婚的。那时候,粮食还定量,货场算是重体力,四十五斤,他哪里够吃!尽着他吃饱了,家人怎么办呢?也许,他下班以后,会偷偷倒腾一些什么。

也许,他也会无奈,偷一些什么。那时候货场偷盗成风,人们什么都缺,没办法。可他那么大个子,那么结实,弯下腰低着头去偷,怎么看也不像是小偷。

唉。可不那么干,他养不活一家人,养不活自己呀!

3

那年,他不到五十岁。小脸消瘦,下巴尖,脸红红的。他有个嗜好,爱喝一口。

夜班货场车少,人就闲了;闲了,就可以喝一口。那时候,没有现在管得那么严。钱少,有酒就不能有菜,就是二两散白酒,有时候是薯干酒。

仓库里的工作间,都是四季有炉子的,一则烧水,二则供人热饭。闲了,他拿出几根殷红的干辣椒,就着火炉,辣椒一燎,火候掌握好,辣椒“刺啦啦”响着,出油。捏一撮盐,撒在上面,“吱”一小口酒,再“嘎吱”嚼一口辣椒。酒跟烤得出油的干辣椒混合在一起,难以想象。

喝了酒,他有点兴奋,脸更红了。

他不识字,却能将铁路上的站名,大大小小,东西南北,几乎都能顺着一个站一个站背下来。人问,哪里哪里,他马上就能说出,这个小站在哪儿,京广线还是什么线,哪儿和哪儿之间。

人对照着运输线路图,还真是。

四个老太太

1

李姥姥的老伴走了,她跟女儿女婿住一起。

她的卧室跟女儿女婿的房间对着,女婿毕竟是外人,到晚上,洗漱了,李姥姥的门是要闭上的。

女儿临时有事,去外地。小女儿来照顾她。毕竟,女婿是外人,照顾她不方便。

小女儿来了,住她对面,也就是原先女儿女婿的卧室。

女婿,住到了书房里。

晚上,女婿起夜,发现老太太的门开着。大开着。

老太太的门,晚上怎么不闭呢?

过几天,女儿回来了。小女儿,走了。

晚上,女婿起来,看见老太太的门,闭上了。闭得严严的。

这老太婆,心眼忒多了。

2

老丁太太,原先是医院的,读过中专之类,算半个医生。她丈夫跟我父亲是同事,丈夫老刘走的时候,跟我父亲说,我走了,麻烦你照顾着点。

头些年,老丁太太还是丁大夫,身体还行。老了,人们叫她老丁太太。老丁太太七十多了,糖尿病导致视网膜出问题,眼睛渐渐看不见了。

老丁太太有俩儿子。一个在外地,一个在身边,不远。老丁太太不喊儿子,有什么事给我父亲打电话,说,老张,你帮我去单位取个东西。我父亲去了,父亲快八十了。

老张,你陪我去买个什么。父亲陪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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