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雪山

作者: 言子

“神住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落叶砌成的小屋建在海子中央……”写下《神的住宅》,空翠熄灯躺下,决定第二天去远足。

三伏天,空翠大多待在家里,除非特别想去的地方,她才顶着烈日出走。也许是炎热的缘故,每到三伏天,空翠的情绪落入低谷,忧伤、悲郁,甚至绝望。这种情绪,一年四季要困扰空翠多次。可以说,空翠一生都被这样的情绪困扰。昨晚一夜大风,空翠听着窗外的呼啸,半睡半醒,早起上楼,眺望远天,望见西天若隐若现的雪峰,遥远、沉静、洁白。空翠在这幢楼房住了18年,天边从来都是灰茫茫的,从未望见过青山,更不要说雪山。天上的雪峰,在大风吹彻后的早晨出现,空翠认为是某种启示。也许,是神在召唤!空翠想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云端的雪峰。神在召唤我,那远在天边的雪峰,今早出现在眼前!空翠望着云端的雪山,想着遥远之地的每座雪峰,都是神,何况一座不轻易露面的雪峰,耸立众神之上的雪峰,当是众神之神。它在召唤我!空翠对着雪峰喃喃自语。不一会儿,雪峰隐退,西天又像往日一样,灰蒙蒙,雾沉沉。空翠明白,看得见看不见,那座雪峰都在那里,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屹立云端,屹立于众神之上。空翠决定一路向西,去看看那座雪峰,看看它究竟有多遥远。

神,召唤着空翠一路西行。

空翠不急,一路走一路耍,她想慢慢悠悠接近天边的雪山。

过成都,空翠先去杜甫草堂,想象杜子美漂泊蜀地的浣花溪,以及那座名垂千古的茅屋。1000多年前,成都西郊的浣花溪和草堂,以杜子美的诗歌为依据,潦倒的杜子美客居巴蜀八年,留下了当时的自然风光,留下了他失意落魄的心情。空翠一路听着时下的喧哗声,仿佛看见杜子美走出茅屋,沿浣花溪漫步。一朵桃花飞落在他的布衣上,一只看家狗对着他吠叫,一双蝴蝶随清流追逐他的身影。杜子美看着春花绽放的大地,听着潺潺水声,走过瓦舍茅屋,走过僻静乡野,在一块麦地边临水而坐。日日这样漫无目的地独步,他不知道自己要寻访什么,只觉得沉郁之心被大自然慢慢消解,悲凉之情被江村野花抚慰。杜子美坐在浣花溪畔,坐在唐朝的蜀地,听着流水,望见江村柴门,望见烟染绿柳,望见燕出细雨,望见黄四娘家花儿开放,望见荷田艳艳,望见野径黑云、江舟灯火。空翠想,好在倒霉的杜子美客居蜀地的八年,有一条穿过大地的浣花溪日夜流动,陪伴他日日“寻花问柳”。当年的杜子美,要是有现在这样一座草堂,该多么满足啊!空翠感叹,转而又想,有这样一座宽敞的草堂,恐怕就没有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听不见浣花溪的水声,也不可能日日沿溪“寻花问柳”!当年的草堂,筑在浣花溪畔,筑在郊野——幽栖地僻经过少,杜子美可日夜听水声,可踩着木桥去水亭凭栏眺望,可垂钓。空翠想,杜子美可能不喜今日的草堂,还是喜欢那座荒野上幽静的茅屋吧?

空翠记忆里的草堂,跟现在看到的不尽相同。

20世纪80年代初,空翠同一个参加考工的青年路过此地,下车后,顶着烈日去看草堂。斑马线等候绿灯时,空翠望见草堂就在对面,青年与她并排站着,问她渴不渴、喝不喝饮料。空翠说不渴,不喝。背后街檐下有卖饮料的,空翠同青年走过来时看见了。想起这件事,空翠意识到自己的整个青春岁月傻乎乎的,从未打开过自己的心门,心里想的与嘴里说的不一样。她和青年坐了大半天的长途车,到目的地,太阳下挤公交车、转公交车,喉咙干焦得冒烟,青年献殷勤,自己却说不渴,宁愿忍受,也不好意思领情。空翠生长的环境、成长的年代、接受的教育都是封闭的,一生没有摆脱年少的影响,不善与人交道,更不善与异性交道,克制力、忍耐力极好。两个月后,空翠和那个青年进了队部,在一个部门干着不同的工作。他们同一年工作,同一年考工,同一年考进队部,竟然什么也没发生!青年结婚,空翠收到一包喜糖、一包瓜子,婚礼那天,她见到了他的新婚妻子。不久,青年因妻子的关系调进局机关,空翠再也没见过他。一起参加工作的十几个人,男男女女,报到那天见过一次,再也没见过。有些人,一面之缘,哪怕在一个系统,如隔天涯。空翠的憨傻是与生俱来的,无法改变。骨子里的封闭、克制、忍耐,也是与生俱来的,无法改变。与世无争,也是与生俱来的。那个青年,也如她一样老实本分,他们一起坐车,一起去草堂,在一个部门工作,啥也没发生。那个已经不是青年的男人,此刻就在这座城市的某幢楼房里,是否常来草堂逛逛?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相识也好、不相识也好,最终,什么也留不下。

第二次来草堂,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空翠下岗,成了一名失业人员,来这座城市打工。周末,她骑车来过一次。茫然、寂寞、孤单、焦虑,空翠在这座繁华之城尝尽,此后可以独自承受孤寂和苦难,是在这座人海茫茫的城市熬出来的。工作烦琐,收入微薄,日夜面对和承受的,是孤单、焦虑和贫穷。那些日子,她为生存奔波,无心游玩。

这次,空翠三进草堂,心境与前两次大不一样,一花一木都给予她宁静、恬淡的心境,她尤喜无人的幽静地。几十年光阴,就这样流逝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年?过往的流逝的,似乎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杜子美的光阴也是这样流逝,江南、山东、洛阳、长安、蜀地、夔州、荆湘,不同的是,杜子美用诗歌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夜宿草堂附近,空翠梦见一条烟柳掩映的碧溪,梦见一座春花笼罩的江村,梦见杜子美凭窗歌吟:“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歌吟声里,空翠醒来,四周漆黑,窗外车声如流。空翠想,此时我若生在唐朝,可眺千秋雪,可望万里船。

出门前,空翠仔细查阅了地图。她是一个喜欢购买地图、查阅地图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尽可能购买一张地图。可惜大部分地图制作粗糙,她想寻找的山川小镇,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些有姓无名的山川小镇,隐藏在大地深处,从地图上消失,就像那座天边的雪山,它消失于云雾,不管看得见看不见,它都在云端。空翠打开地图,仔细查阅,眼睛发花,也没找到西天的雪山。空翠不甘心,她想知道雪山的名字和它所处的位置,埋头再次查看,依然无任何发现。空翠在地图上,沿一条西行的河流标注,河流分汊,她又在分汊的河流上标注。

此刻,空翠乘长途汽车,抵达了一座县城——此班长途车的终点站。明天,她要换乘另一辆长途车继续朝河逆行。大地深处的县城,不及外面的一个乡镇。河谷狭窄,两岸荒山耸立,街道楼房沿河谷延伸。空翠从饭馆出来,夜色笼罩,她买了几包干粮,匆忙回了旅店。旅店坐落河岸,是一幢七层的水泥楼房,无电梯。店主倒是热情,叫一个小伙子帮她拿背包。空翠谢绝,她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房间在六层,比她家多一层,不算啥。河水浩荡,空翠开窗,俯瞰路灯下的流水。昏黄灯火下,流水湍急,汹涌着飞逝而去。空翠枕流而眠,这个夜晚,不再辗转反侧。枕着一条波涛奔涌的大河安睡,对于空翠,不是常有的事。外面那些价高楼高的观景房,日日临河,看不到流水,听不到水声。涨水季节,河流奔腾数日,一河浑浊的泥水,一河垃圾。这个夜晚,空翠枕着浩浩荡荡的水声,睡得踏实,一夜无梦。

长途车上大多是本地人,空翠置身其中,与他们一同抵达这辆班车的终点站。

地球是个大村子,世界已经同化,大地深处的居民,一代代繁衍到今天,与空翠这样的外来人无多大差别,说着一样的语言,穿着一样的衣服,吃着一样的食物,住着一样的楼房,坐着一样的汽车。空翠在他们中间,并无多大差异。黄昏,汽车抵达此次的终点站两河口。男男女女下车各奔东西,瞬间消失。空翠站立山谷,苍茫里停留片刻,迈步寻找旅店。大地深处的城镇大同小异,都是沿河谷依山而建,两河口镇也如此,两河交汇地并不宽阔。空翠找了一家临河旅店,她对河流情有独钟,对流水情有独钟,希望像昨晚一样,枕着流水入睡。一路走来,河流都是浑浊的,昨晚窗下的河水也是浑浊不堪,两河口的流水不再浑浊。终于可以看到清亮的河流了!漫步河岸时,空翠感叹。她停留河口,看对岸两条小河山谷里奔流、融合,流向远方。

山谷里的公路蜿蜒河畔,空翠的远方是河流的故乡,河流的远方是空翠的寄居地。空翠一路与流水相遇,奔赴各自的远方。两条大地深处的小河,隔着一脉山脊流淌,遥遥旅途,曲折崎岖,在此地相见、拥抱、融合。对河流而言,远方意味着污浊、喧嚣、拥挤、沉闷,也意味着开阔。也许,没有哪条河流愿意流向远方,它们别无选择,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空翠为身不由己的河流哀叹、惋惜,转而又想,也许,每条河流都梦想着要远走他乡,只有经历了污浊、喧嚣、拥挤、沉闷,方可走向开阔。

空翠的内心,如天色一样晦暗,苍茫笼罩;空翠的内心,又如奔流的河水,刚才还像星空一般浩瀚,转眼又如沙漠一般荒凉——置身无边无际的荒凉。山口的两条流水被夜色淹没,两岸山峰幽暗。空翠在荒凉里走着,进旅店,看见店主坐在柜台前,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请问,这里能看到雪山吗?”空翠上前问道。

“雪山?看雪山?”店主抬起头,看着空翠,“这个季节,看不到雪山哦。以前倒是看得到,记得小时候,一年四季,早上起来,不管哪一天打开门,山口那边都有一座雪峰。”

“小时候,三四十年前吧!”空翠看店主的模样,五十岁左右。

“差不多,那时还没有公路,难得见到一个外地人,公路修起那几年,外地人也不多。这些年,一到夏秋季节,外地人一群一群进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驾的、包车的,都来我们这里玩耍。我这个旅店,也靠外地人挣点钱。早上天不亮,才走了两车游客。明天还有两车游客,预订好了的,正在路上。你要是明天到,连铺位都没有!”店主好像在说空翠运气好,没有遇上成群结队的旅客。

“他们,去看雪山吗?”

“不一定,各色各样的游客都有,不一定。有的游客,只能远远看看小雪山。要看大雪山,少数体力好,吃得苦,受得罪,才看得到。多数游客,看不到大雪山的!”

空翠离开柜台,上楼,进房。她呆立窗口看了一阵夜色下的流水,内心依然荒凉。

睡前,空翠拿出包里的地图,在床上展开、铺平,用铅笔重新在两河口镇画了一个圆圈。这个圆圈包裹着此前的一个小圆圈,出发前画下的。这一路,空翠歇脚的地方,都将画上两个一小一大的圆圈,一个是出发前画上的,一个是抵达后画上的,大圆圈包裹着小圆圈。汇入两河口的河流,河岸都有乡村公路。空翠在地图上标注的小圆圈是左边的公路,她不想改变线路,决定按地图上标注的行走。大地深处的河流,在此汇合、分汊;山路,也随河流汇合、分岔,向着大地深处,向着荒野,向着寂静。大地深处的河流,向着污浊、喧嚣、繁华奔流,空翠踏上分汊的流水,向着荒僻、荒野行进。

河流,引导着空翠的旅程。

两河口这条从大地深处流淌出来的小河,将空翠引向另一个高度,引向越来越逼仄的山谷,引向人烟稀少的流水之上。这一路,空翠从河岸出发,涉过大大小小河流,沿着分汊的流水,翻过无数座山口,穿越无数条峡谷,不断地向着高海拔爬升。每翻越一座山口,旅途的高度都在增加。这条从两河口镇分汊的小河,地图上是一条细细的蓝线,弯弯曲曲,没有名字。空翠想知道经历过的每一条河流的名字,手机高德地图搜索,无信号。她问身边的一个男子,男子说“德曲”,不再言语,两眼盯着前方。

空翠沉默寡言,尤其坐车,一言不发,独自看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一日又一日的行车,她不想与任何人交谈,心思全在窗外。有时遇到身边坐着个健谈的人与她搭讪,她礼貌地回应几句,那人不明白她的心思,滔滔不绝。空翠“嗯哪嗯哪”地敷衍,希望对方尽快闭嘴,她想耳根清净,不想受任何干扰,尤其是喋喋不休的言说。这辆开往德瓦乡的一天一班的中巴车,中途陆续上了几个人,坐满,不再一路停车。

德瓦乡跟德曲一样隐藏大地深处,隐藏群山深处,地图上找不到,空翠去车站买车票才晓得有个德瓦乡。汽车爬坡,拐过几道山弯,继续爬坡,而后,峡谷深处,逆河行驶。进入峡谷,流水奔腾,翻滚如雪,响声如雷。两岸青山高耸,树木苍郁。空翠感叹,如果此时身在外面,行走河岸,很难相信浑浊的河水里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流,它像月光一样干净,从大地深处流出来,融进浑浊。远离人群和喧嚣,进入大地深处,高山之上,才看得见这样的河流,听得见这样的水声。流入两河口,它的天然之色有了改变,一路流下去,它与无数河水一样,被污染,被利用,被改变,很难想象它们是从寂静的深山峡谷流淌出来的,曾有过一段明净如月光的时光,曾响声如雷鸣,奔腾如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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