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两岸

作者: 许建俊

编者按: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5周年,也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告台湾同胞书》发表45周年。对95岁高龄的周纯娟来说,今年是个特殊年份。75年前,出生在常州的她因为新婚旅行去了台湾,没想到从此与大陆隔绝。《告台湾同胞书》发表后,与大陆失去联系近40年的周纯娟,幸运地成为台湾取得入境大陆探亲签证第一人,并由此开始了每年的两岸生活。行走两岸之间,她体验着“两岸一家亲”的骨肉深情,也见证了新中国75年的辉煌巨变。本期特稿,我们一起感受周纯娟的两岸行。

大陆来了娘家人

2019年6月12日,台北,信义区虎林街164巷60弄8号二楼。

上午9点,90岁的周纯娟准备出门。她特意在上身蓝色牛仔马甲上套一件红色外衣,跨出门槛那一刻,又返身回穿衣镜前看一下镜中的自己。觉得满意后,笑着用常州话自问自答:“好佬伐?好佬!”说完,一脸幸福地下楼。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她要去见从大陆来的娘家人。根据约定,中午11点,前一天晚上抵达台北的常州市新闻文化交流考察团前来拜访台北市武进同乡会。作为同乡会现任理事会常务监事、顾问,周纯娟是这次活动的主角。

此刻,楼下车里,同乡会同事正在等她。周纯娟上车坐定,拿出手机和同乡会总干事刘达岭开起了玩笑,说自己已经到同乡会办事处楼下了,叫他快点到。电话那头,对方回答:“马上快到了。”其实,电话里说马上快到的刘达岭一大早就到了,只是考虑到周纯娟年事已高,为了让她定心点,才没告诉真相。

30分钟后,周纯娟到了同乡会办事处楼下,发现刘达岭总干事和秦文港理事长已经站在门口了。没等车停稳,她忙摇下车窗和大家打招呼:“哈哈,娘家来人,大家高兴,都迫不及待呢!”

“是啊!一晚上兴奋得就盼着早点来呢!” 刘达岭迎上来帮着开车门。

人是故乡亲。虽然拜访活动约的是11点,但从昨晚开始,大家就在熬时间了。台北武进同乡会各位如此,常州来的家乡人也同样急迫。这不,十点刚过,我们常州市新闻文化交流考察团一行也提前到了楼下。人没下车,秦文港理事长就带刘达岭、周纯娟他们迎上来。

“欢迎老乡!欢迎欢迎!”

“欢迎老乡!我是周顾问,大家好!”

“你是周老师?”作为常州市新闻文化交流考察团成员,我出发前专门搜集过台湾同乡会的资料,还特别浏览了有关周纯娟的报道,所以面前这位个子不高的老太一出现,我就认出了她。

“你认识我吧?”周纯娟有些吃惊。

“新闻报道里看到的,没想到您还这么年轻!”

“我今年90岁。”

“看上去像70岁,非常年轻,而且精神特别好!”

“一点不像90岁,真年轻!”随行同事也都惊叹。

“人家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是‘常州牌’。‘常州牌’好不好?哈哈,‘常州牌’不会老!”

“对对,常州常州,常乐之州;常州常州,常来走走。所以,我们‘常州牌’不会老!”

初次见面,虽然之前都很陌生,但因为我们的根都在常州,家乡这两字,早把彼此融进了同一屋檐下。

进电梯,我提起了40多年前发生在周纯娟身上的那件轰动全球的新闻:她是第一个拿到“台湾同胞旅行证明”的人。

“001号——真正的NO.1!”周纯娟骄傲地接上我的话,一脸幸福的笑。

“时间真快,一晃,这就是40年了,40年风风雨雨,但我们总算可以常回家看看,看看自己的家乡,看看自己的亲人!”

说话间,来到了二楼同乡会办事处会议室。

台北市武进同乡会成立于1968年,现有成员近2000人。周纯娟是第一代来台湾的常州人中唯一还参与日常事务的人。同乡会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常州籍的台湾二代、三代。所以当看到我们这次来的人年龄大多50岁左右时,秦文港理事长很高兴。他说:“诸位都很年轻,我们现在发展会员也一直在追求年轻化,这样大家都能有更多共同话题、有共同语言。”

秦文港祖籍在常州武进湖塘,最近几年经常会回家乡。这次与我们相识后,很快约定尽早来常州相聚。同样,这次参加座谈会的常州籍同乡中也有几位年龄和我们相仿。像现在常住美国华盛顿从事医生职业的杨克农先生,他出生在台湾,祖籍常州武进,之前也随秦文港理事长来过常州,由此知道了自己祖上的更多历史。座谈中,提到海峡彼岸的故乡,正是壮年的他有着很浓的思乡情结。“乡音无改鬓毛衰,我们这一代都在台湾出生,现在已经垂垂老矣……”言辞间,杨先生难掩哽咽。

这时,常州市新闻文化交流考察团团长孙春伟决定换个话题,当即邀请各位常回家看看。“特别是我们乡音,一开口就感到是一家人,希望大家经常回家走走、看看,看看我们常州翻天覆地的变化。”

“常州变化大着呢!”说起家乡变化,周纯娟禁不住插话。最近30年,她每年都会回常州住上一阵。

而她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变化太大了,每次回家,回一次感慨一次。”

“年年在变,无论城市还是农村,一年一个样!”

不仅周纯娟,同乡会的秦文港、杨克农等几位也都经常回常州。他们眼里,家乡日新月异,这让他们这些游子无比自豪。

在同乡会,周纯娟还有一个特殊身份——《武进乡讯》会刊编辑。这份介绍家乡发展、寻找离散亲人的小报已经出版了535期。总干事刘达岭说:“周纯娟奶奶不仅是会刊最敬业的编辑,还是一位笔耕不辍的热心作者,她文笔非常好,写的文章特别耐读,最近两期都有她的文章。”

周纯娟哈哈一笑,深有感触地说:“不是我文笔好,是我年龄大,所以乡情乡愁特别重。乡思乡愁说不完、道不尽,不写出来特别难受,就像一个离家太久的孩子,总有很多话要告诉远方父母……”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常州武进,是我日思夜想、深深眷恋的故土。”这是周纯娟笔下深爱的故乡。

这时,窗外下起了雨。虽是夏天,但并不是暴雨。抬眼望去,台北街头,雨淅淅沥沥,竟然和江南常州的雨一样。看着这雨,不禁想起江南,想起家乡,想起天宁宝塔下,红梅公园里的那一幕幕绵绵细雨。仿佛,散文家余光中那篇《听听那冷雨》又在大家耳际萦绕:

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

相见时太阳高照,此刻却细雨霏霏,想必天也在为这场等得太久的相聚,营造一种特别的意境。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吃过午饭,我和同事跟随周纯娟前往她位于信义区的家。

路上,副驾驶座上的周纯娟看着雨刮器有节奏地缓缓刷着车窗上的雨滴,不由感慨起了自己从常州到台湾的戏剧人生。

“本来我是跟先生两个人出来度蜜月的。那年头,两个年轻人两手空空就出门了,看上去很浪漫吧?可谁知,这一次的浪漫带来的是漫漫无期的相思。”

周纯娟1930年出生在常州古运河畔新桥边的一个商人家庭。父亲开一家五金店,家里虽非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因为母亲去世早,周纯娟自幼性格独立,行事胆大利落。15岁那年报名考进武进医院(现常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前身) 创办的真儒护校(即今天常州卫校前身)学护理,毕业后,经人介绍嫁给了常州城南的宜兴人张先生。张先生的哥哥在台湾做生意。1948年底,周纯娟和丈夫新婚旅行,一路从上海、湖北、湖南、广州、香港到台湾。没想到很快时局变化,海峡两岸断绝了交通,从此被隔绝在台湾。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周纯娟家,有一本封面印有“心情随笔”四个字的自编文集。这是周纯娟编的个人专辑。封面上是她中年时的照片,文集收录了她平时写的随笔、诗歌,以及游览各地的照片和媒体对她的报道。翻开,扉页上是一幅眼里含泪的女子肖像素描。

周纯娟说,这女子原型是她,那滴泪也是她滞留台湾后的思乡泪。离开家乡后,她的思乡之情与日俱增,到后来整天都会朝家的方向眺望。

“尤其过年过节时特别想家,常常看着天在心里自问,家在哪里啊?然后遥望着天际就哭……”

后来,丈夫在他哥哥帮助下,进台北一家企业当工程师,周纯娟也到一家电子厂医务室当护士。两人一边工作,一边盼着回家的日子。一年又一年,日月轮回,却思乡无期。

日月更替,昼去夜来,他们有了三个儿子。一家人辛勤操持,生活渐渐好起来。之后三个儿子先后成家立业。尽管如此,思乡之情一刻也没离开。尽管周纯娟不断地给大陆常州的父亲写信,可是,一封封去信终究是石沉大海。

“每天写信,后来信不通了,一去没消息。尽管这样,每天还要写信,把自己的思乡之苦尽情倾诉。因为不说,堵在心里很难过;说了,写下来也是一种寄托……”

独在异乡为异客,有家难回泪沾襟。让周纯娟高兴的是,她日思夜盼的那一天终于慢慢走近。

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提出了和平统一方针,倡议尽快开启两岸交流,通邮、通航,发展贸易,互通有无,进行经济交流,

《告台湾同胞书》写道:

亲爱的台湾同胞:今天是一九七九年元旦。我们代表祖国大陆的各族人民,向诸位同胞致以亲切的问候和衷心的祝贺。

昔人有言:“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欢度新年的时刻,我们更加想念自己在台湾的亲骨肉——台湾的父老兄弟姐妹……

两岸一家亲。这一刻,一湾浅浅海峡,隔断的是暂时来往,隔不断的是骨肉亲情。《告台湾同胞书》说出了两岸同胞期盼了30年的心声,也给周纯娟这样的游子带来了希望。从这天起,两岸交流终于由以前的不知所往,开始向两岸思归的共同期盼转变,一场骨肉同胞的心灵之约走上了双向奔赴。

怀揣这份期待,周纯娟一家在等待、在煎熬。虽然分秒如年,毕竟希望还在。他们相信,骨肉同胞终有相聚的时候。

只是,这一天为什么不早一点到来呢?

1983年,周纯娟患心脏病的丈夫终于未能等到回乡,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那一滴思乡泪,也被他带进了天堂……

爷爷离开后,孙子小凌考虑到奶奶一个人住孤单,和父母商量后,主动搬过来陪奶奶。祖孙两人的平常日子,除了油盐酱醋茶,也多了关于常州故乡的话题。

透过窗户,周纯娟家抬眼就能看到台北标志性建筑101大厦。每逢除夕,这座大厦会燃放烟火。烟火芬芳之际,周纯娟就会想到海峡那头的常州。

家永远是年尾的相聚,也是岁末的团圆。

“当初离开大陆时,我们就带了一个我们常州人冬季暖手用的汤婆子和一把梳子。带汤婆子是因为南方湿气重,怕冷,可以用来取暖;梳子用来梳头,没想到这一晃就梳白了头了,小姑娘变成了老太婆了。”

思乡心切。1985年6月,周纯娟写下了这首《游子吟》:

流光如失又一年,

惆怅往事如烟,

朔风紧,雁南飞,

思故乡,泪沾襟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随着台北居住时间长了,周围认识的人也多了。周纯娟发现身边有很多和大陆亲人分离的人,他们中有些人写给大陆的信亲人却能收到。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写了这么多信,却一点回音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父亲一家到了高淳,早已不在常州。”

一次,一位香港朋友来台湾。她告诉周纯娟,从香港可以去上海,今后给大陆写信可以先寄给她,由她帮助从上海投寄。无巧不成书,那年,正好周纯娟的父亲从高淳回到常州。很快,周纯娟的妹妹意外中收到了周纯娟辗转寄到常州家中的信,断了30多年的联系这下有了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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