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如歌

作者: 罗咏琳

一九九四年的腊月,罗琳像一只畏寒的小猫,每天将自己关在“清静斋”。“清静斋”是罗琳为书房取的雅号,但其实里面藏书不多,除了师范毕业的兄长留下来的文学期刊,还有少部分罗琳从村民家中淘来的《红楼梦》《红旗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十几本长篇著作。他顺手捡来阅读,一是确实喜欢,二是性格内向,三是乡村生活实在乏味。“坐得住”,这是邻居对他一致的评价。而在母亲眼中,罗琳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吃懒做”之徒。所以,多年来,母子关系都很不好。

母亲一直想把罗琳赶出去,拳打脚踢使过,竹篙锄头挥过,无非是要把他扫地出门。要么把他重新赶回擅自离队的地质测绘院,要么赶到一二百里外的福建或者广东去打工。总之,母亲坚决要把他赶出密溪村。母亲固执认为,再这么“书呆子”一样留在村里,不仅让乡亲们笑话,更担心城镇户口的罗琳真的跟邻家一个农村户口女子英子好上了。那段时间,罗琳显得无比地孤僻悲戚。村民经常见他一个人蹲在村口的晒谷坪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辆进村的车辆。是的,罗琳在等,等一个奇迹的到来,等一辆车把他带到不管有多远的远方。他想去远方,那里充满诱惑,充满神秘,充满新奇,充满意外,充满新生。他厌倦了生活了二十年的密溪村,厌倦了唠唠叨叨的母亲,他想做一只离线的风筝,跟随命运的风飘来荡去。

很平常的一个傍晚,母亲照例扯着尖锐的嗓门喊他的乳名,罗琳照例不应答。就在他打算关灯的瞬间,母亲重重地拍响了反锁的木门,惊慌地说:“赶紧出来迎接,乡里给你送入伍通知书来了。”这怎么可能呢?半个月前,同村的另外两个青年就已经收到了。就在罗琳迟疑要不要开门时,窗外传来了激越的敲锣打鼓声,接着是祖父热情的道谢。确实,在这大雨滂沱的傍晚,罗琳意外等到了奇迹的发生。根据入伍通知书要求,部队第二天一早就得开拔,这意味着明天一觉醒来,果真会有一辆车把他带到不清楚到底有多远的远方。那一刻,罗琳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地混沌。

或许这是一次体面地离开,母亲一改往日的火暴脾气,泪水涟涟地端来了特意烧制的饭菜,温柔地叮嘱他慢慢吃,吃得饱饱的。然后是闻讯赶来的祖母、伯母和邻居,家家户户送来了鸡蛋、米酒、花生、水果和贺礼。三祖母还特意备了一小包泥土,说是对水土不服有疗效。发小们围在罗琳身边,设想罗琳穿上军装的样子,争论香港回归时会不会发生中英战争、会不会被派上前线。祖母是个胆小的人,听闻此言当即劝罗琳别去部队了,今晚就去躲起来。她还说,你的三个祖父当年都参加了红军,哪个没受过伤?尤其二祖父还死在了长征途中,你可别再去卖命了。罗琳说我当的是第二炮兵,不需要上前线的。伯父反问,又不是一炮,一炮是高射炮吧,二炮还能有高射炮厉害?罗琳解释道,第二炮兵又叫导弹兵,导弹你应该听说过吧?原子弹,核武器,一发干过去,几百上千里地都炸成了废墟。堂兄罗俊平斜睨罗琳一眼,不是听说还有一半去福建三十一军的吗?福建还不算前线?罗琳不敢答,隐隐担心去的还真是福建的部队。

但不管大伙怎么议论,危险系数有多大,罗琳对能离开密溪村仍然是无比期待的。在此之前,罗琳其实是抱着蹭吃蹭喝的心思,陪同堂兄罗俊平报名参军的,毕竟个头一米六二,体重九十二斤,还是个近视,体检不刷下来才怪。但凡人都有个好胜心,或者说是贪欲,在镇里免吃免住了一回,还想再去市里继续免吃免住一回。个头、体重勉强过关,视力检测毫无悬念被镇医院刷下来了。没办法,罗琳只得求正在医院上班的叔叔修改结果,而在市医院,又找了关系,视力检测顺利过关。最终,全村共有七人报名,五人体检合格,部队来人上门政审时,堂兄罗俊平和另一个叫罗瑞林的邻居,因为担心日后会被派往前线,而遭到父母强烈反对未录用。剩下的两个分别叫罗海长、罗金水的,家有村干部,早于罗琳半个月顺利拿到了入伍通知书。这一年,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密溪村首次入伍青年数量最多的一年,也是时隔四年后,密溪村再次有青年光荣入伍。

密溪村算得上赣南比较偏僻的客家山村,离市区不下六十里远,整座村庄被层层叠叠的群山包裹着,进村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黄泥路。全村人口近四千,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罗氏后裔,俗名又叫罗屋。有史料记载,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当中央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在城郊沙洲坝成立后,为了粉碎国民党的“围剿”,全村不仅有一半的青壮年踊跃参加红军,妇女忙着做军鞋支援前方,连十来岁的儿童也组织起来了,成立了十五个小组的儿童团,负责站岗放哨传递信件。村里的宗祠还成了红军学校印刷所和红军医院所在地。印刷所缺金粉,村民就刮祠堂上的牌匾;医院没床铺,村民就拆自己的门板;战士没口粮,村民就冒险去深山老林狩猎;医院缺药物,儿童团员便专门在大石山、钟鼓崖上攀绳越索采集石吊兰、还魂草、石豆子等医院急需的解毒、消炎、止血、化脓的药材。当时古村还传唱这么一首儿歌:“工农政府像支花,赤色儿童早当家。送信站岗拔草药,给啀(我)戴上大红花。”可见古村百姓的革命热情有多高。可当革命胜利后,一统计,返乡归来的不足百分之一,其中有十几个被抓壮丁后跟国民党去了台湾,留在解放军阵营的,有三个当上了师长。还有几具送回来的红军战士遗体,被村民风光大葬于村南的红石岭。因而,每家每户的大门,都悬挂着至少一块“光荣烈属”的铁匾,白底红字,格外醒目。参军入伍,也成了这座有着七百多年历史古村的传统。政审的首长李鸿后来告诉罗琳,我们就是冲着你家这块铁匾,加之你祖父强烈支持,才让你通过政审的。至于为何招录你进来,是因为旅政治部张主任说我们要组建新闻报道组,鉴于你参军前发表了不少作品,还是名人之后,才临时补录的。这也是你为何出发前一晚才收到入伍通知书的原因。得知这些内情时,罗琳已坐上了开往西南的军列,以班长的身份临时负责管理这批一百多人的老乡兵。那时的罗琳意气风发,为自己的幸运沾沾自喜,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全然忘记了只有叔叔一个人到县城送别的凄凉,忘记了背着一迷彩包书本在列队出发时摔倒的疼痛,忘记了女友临别前赠送鸳鸯鞋垫的难舍难分,忘记了昔日母亲没完没了的谩骂和羞辱,忘记了祖母渴盼他早日平安归来的婆娑泪眼。青春需要一场远行和久别,即便未来不可知,但一九九四年的腊月,却值得去冒险和探索。

军营到底有多远?军营又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罗琳无从得知,接兵的首长也不透露地名。他只知道,从村里坐手扶拖拉机到乡里,又从乡里换中巴去县城,再从县城换大巴去赣州转韶关,然后乘火车,直到四天后的傍晚到达一个叫牛街的火车站,最后被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送进了一座除了空荡,只长红砖黑瓦的军营。这一路上,从山区到平原,从平原到高原,从高原到雨林,从米饭到馒头,从馒头到米线,他严重晕车,吃了吐,吐了吃,吃了拉……精神一日比一日萎靡,甚至有一度,当窗外先后出现越南、老挝、缅甸的界碑时,罗琳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远征军,越想越后怕。好在到达军营的当晚,三百多名来自江西、湖南、湖北、河北的新兵分配下连,罗琳跟罗海长分到了同一连,罗金水去了另一个连,再仔细打量训话的指导员,竟然就是来家里政审的李鸿,罗琳一路悬着的心这一刻才踏实下来,并暗暗庆幸以后有了依靠。

新兵连的生活总是从剃头开始,也是罗琳到部队留下的第一滴泪。在密溪村,罗琳习惯了披肩的卷发。那时候,香港四大天王风头正劲。罗琳最喜欢郭富城,喜欢模仿他的腔调、发型、舞姿。而新兵连剃头,光头就是唯一的标准。还未容罗琳做丝毫的心理建设,一班长江世贵就把罗琳第一个拉出队列,咔咔咔,不消两分钟,满头的秀发如草皮,被推了个片甲不留。摸摸光溜溜的脑袋,罗琳禁不住打了冷战,回到队伍就嘤嘤啜泣起来。下午,罗琳还没从光头的悲伤里走出来,排长又开始要求各班新兵清理从家里带来的行李,依然第一个拿罗琳开刀,球鞋不许、便衣不许、零食不许、现金不许,统统必须锁进连队储藏室。罗琳强烈要求留下几本书,但排长指着《安娜卡列尼娜》训道,在这里连每一头猪都只允许是公的,你小子竟然还敢想着个外国娘们?罗琳争辩说这是世界名著,自己喜欢读而已。排长反驳道,既然你那么喜欢读书,干嘛考不上大学,干嘛还要跑来当兵?你猪鼻子插根葱,装什么象?罗琳的平民身份,就这样三下五除二被“摘掉”了,一同被摘掉的还有一个人的独处、沉默、闲逛,以及毫无规律的时间分配。从此之后,每天规规矩矩起床、出操、浆洗、吃饭、唱歌、跑步、列队、种菜、学习、睡觉,每一项都有特定的哨音,每一项都把时间精准到分秒。那是一段无比煎熬的日子,所有多余的想法和抗争,都被忙碌和疲惫吞噬殆尽。所有不规范的动作,都被班长强行整饬。原本一张张白白净净的脸庞,早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烤得红中带黑、黑中带油,席卷沙石的北风一刮,似乎能清晰听到像鸡蛋破壳的声响。罗琳原本身体孱弱,加之水土不适,新兵连集训了三个月,他便拉了三个月的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躲到厕所偷吃昨晚翻墙外出购买的面包。整个人瘦到八十斤出头,俨然成了一根短小的烧火棍。尤其每天三次五公里长跑,被子里塞胶鞋、砖头,左肩挎水壶、雨衣,右肩背钢枪、弹夹,在连长的一声令下,全连官兵高喊“一二一,一二三四”快跑起来。倘若掉队,班长二话不说,用木棍直接往你的小腿敲了下去。但即便这样,中途累得吐血的,总有黄东海那么几个。罗琳不曾吐过血,这主要得益于一个叫刘北涛的战友。刘北涛一米八上下的个头,参军前是个杀猪佬,跟罗琳睡隔壁铺,每次长跑,都会自觉帮他背枪或者背包。而罗琳平时就帮他默写部队条例。刘北涛正是有这样的体质,新兵集训结束后,分到了旅机关警卫排。新兵连吃的这点苦头,比起警卫排徒手劈砖头、酒瓶砸脑门、木棍打赤膊诸如此类的训练强度,竟然是小菜一碟。但罗海长就没这么幸运了,人老实得嫌木讷,胆小还爱哭,经常遭三班长王富贵的“特殊照顾”,比如训练中罗海长经常同手同脚,班长便拿着木棍轮番训练他。一出错,就用木棍敲他,敲轻了,补敲;敲重了,大伙鼓掌。还比如操枪训练,持枪操枪肩枪背枪挂枪放下,都讲求流畅规范。可罗海长偏偏老是搞错顺序,王班长便揪着他的耳朵转圈圈,一口接一口骂道:“你是猪脑子吗?”“你到底中不中?”还比如紧急集合,一旦没有按时保质入队,或者内务没达标,班长就将他的板凳被子一股脑儿往楼下扔。罗琳看不过,找到李鸿指导员投诉,揭发王班长体罚战士。虽然王班长在连队集合上做了检讨,但并未减少对罗海长的惩罚,只是不再当作全班战士的面,而是将他拉到一边去了。

新兵连当然也有有趣的时候,那就是写信和收信,而分享回信,无疑是最好玩的。记得有一次,湘潭籍战友谭福明收到女朋友的分手信,受不了打击的小谭,气鼓鼓要将来信和女朋友的照片撕掉,被黄东海蛮横地抢走了,不仅大声朗读信的内容,还说小谭的女朋友长得标致,就这样拱手让人怪可惜的,不如介绍给他认识,然后对着照片狠狠亲了几下,涎水拖了尺把长。受不了此等羞辱的小谭,当即操起小板凳直朝黄东海的腰背砍下去。这一闹,虽然两人没被退兵,但难逃关禁闭。孰知,当两天两夜后走出禁闭室,这对冤家竟然主动握手言欢了。每晚睡觉前,黄东海一句“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小谭赶紧续上“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风吹,付出的爱收不回……”一首《忘情水》唱得如诉如泣,似怨似怼,只有知情人才晓得,原来这都是给相思病给害的。罗琳固执认为黄东海是个花痴。黄东海来自同地区的外县,他的情书全是罗琳代写的,不管写得好不好,反正里面得有这么一句:“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那时,《朝花夕拾》《新鸳鸯蝴蝶梦》《花心》这些歌火得一塌糊涂。罗琳自己写得很少,一封写给了祖父,另一封给了女友英子。但收到最多的回信是母亲的。也是从母亲的信中,他得知英子去了广东揭阳的一家糖果厂打工,而堂兄罗俊平进了福建晋江的塑料加工厂。罗琳几次想去信确定母亲是不是在骗他,但是不是骗,重要吗?母亲终究是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况且,罗琳也没打算再回到密溪村,三年后,或者更多年过去,都不愿意回去。如此一想,对母亲的怨恨,也消解了不少。而英子没告诉他新的通信地址,想必这便是无言的结局。

数着指头熬完三个月,年也过完了,所有的新兵都配发了肩章、领花、国徽,授了军衔,面临分配到相应的老连队。罗琳记得分兵的那天,天气格外阴沉,气氛格外肃静,人人全副武装。连队庭院外,停着一排排大卡车,连长念到谁的名字,谁就直接提包跑到相应的卡车旁。分兵从李鸿指导员念嘉奖名单开始。罗琳获得了营嘉奖一次,这对很多战友来说很意外,但罗琳清楚,这是自己多次被派去独立完成营部黑板报宣传栏的原因,或许也跟被选去参加全旅新闻报道员培训班有关。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战友被点名了:黄东海,一营三连;刘春风,三营七连;曾德斌,四营十连;谢卫芳,四营十二连……罗海长能分到卫生队,最激动的还是罗琳。这是他昨晚专门找李鸿指导员恳求的结果。后来罗琳才知道,部队除了以上的阵管连队,还有通信连、转运连、制氮连、维修厂、气象站、仓库什么的部门。可是,直到分兵结束,罗琳都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到宿舍一看,全连还有十余人留了下来。王瑞军不解地嚷道,怎么回事?怎么就我们剩下没人要了呢?班长江世贵厉声驳斥道,你听谁说的?你也不看看剩下来的是些什么人?呵呵,竟然大多数都是在新兵连担负过副班长的。班长不允许大伙再胡乱议论,给每人发了一本号手手册,命令大伙自学。号手手册大伙第一次看见,在封面显要位置注明“妥善保管,注意保密”。大伙之前接受的无非是日常的军事体能和内务整理训练,叠叠被子、练练军姿、走走队列、打军体拳、射击投弹什么的,至于导弹长什么样,射程区分,怎么发射,一无所知。莫非,留下来的都是干号手?学习的就是这些装置线路图、各种参数?其实,大伙更羡慕的是去汽车连、卫生队,至少能学一技之长,最瞧不上的是猪倌和伙夫。此时,窗外已开始下起了小雨,没过多久,变成了中雨,又转暴雨,唰唰唰的雨水宛如一根根皮鞭,狠狠地,稳稳地,一根接一根抽打着玻璃窗,同样抽痛了这群表情乌云密布的新兵蛋子。好不容易挨到吃午饭,大伙的精神依然特别萎靡。冷清下来的连队,已取消了饭前集合、拉歌,原本哄抢的饭桌此刻显得那么空余。实事求是地说,这顿午饭,是过去三个月以来伙食最好的一顿,也是唯一一次吃的不是夹生米饭和死面馒头。但罗琳感觉食不知味,味如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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