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
作者: 坎离一个屠夫是不会受到什么教训的。
对着砧板上的生肉,一刀下去,就是下去了,没有任何情面可讲。然而,世上不止有愤怒这一种语言,纵是屠夫也有失去主张的时刻。比如当下,当你从屠夫之妻隆起的腹部望去,屠夫正静坐于弧形之上,他成了一只猫。砧板上的沉默,淹没了猫须震颤的嗓音。
妻子不止一次见过丈夫这样沉默的时刻,丈夫在外有莽夫的声势,在家却乖巧安静。妻子对丈夫的沉默从不觉得有何不自在,而妻子的沉默虽不致使丈夫崩溃,却常使他警惕。
我就是在这样的沉默中,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的父亲黑雄,被村里人冠以雄头的诨号,这令我从小就对他心悦诚服。哪怕是光着屁股朝向他,被他施以鞭笞,也是我骄傲的高光时刻。
有一天,当我在学校寻衅滋事,错手打断某个同学的鼻梁,母亲不出所料坐在了老师办公室那摇晃的木椅上。她挠着头,表露出一贯真挚的面色,对老师说,这孩子哪哪都和他爹一个样,老师您给评评理,出了这么大的事,孩子他爹也不过来向学校和家长赔礼道歉,您说他还是个男人吗?我瞥见老师微微翕动的嘴角,觉得非常可笑,没想到平日里威严的她,此刻竟也学会了沉默与倾听。
我走得快,在母亲之前回到了家。一进门,就看见父亲弓着背,正往冰柜里翻捣着什么。我凑近他说:爹,你干啥呢?父亲的声音隔着冰柜传来,显得有些锐利:今儿咱加个餐,你小子出息了,不但学会处事,还学会修理人了。我故意装作没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仰头说道,那可不嘛,都是向您学习的,您是我的好榜样。父亲的脑袋从冰柜下缩了回来,笑眯眯地掏出一个胀鼓鼓的红袋子,说,你还学会谦虚了。我凑前去,问,爹,这是啥新鲜玩意?父亲说,这是城里的雪阿姨给咱家寄来的腊肉,一会儿晚饭尝尝。
听见是腊肉,我的兴致瞬间瓦解冰消,但雪阿姨这个名字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起在一年前,我们家的猪肉铺子正式立起牌坊时,父亲边忙着切肉边对站在一旁的我说,雪阿姨是咱家的贵人,咱家能开这个铺子,每日向城里供货,雪阿姨从中帮了不少忙。
我虽还在上小学,平日里特爱闹事,看似顽劣难以教导。但你要是说我不懂得感恩,那是万万没有的事。我自认是个拎得清轻重,明事理的人。
一年前,父亲还不像现在这样,风风光光地做着小老板。早在我出生以前,他就一直在镇上给人宰牛,每日同村里的王叔一块去镇上劳作,到夜里才一道回府。王叔是父亲的小学同学,他俩从小玩到大,对方啥时候干过啥蠢事,底细摸得比谁都清。我爹常说,他和王叔在彼此眼里,都像是没穿裤衩子。
王叔经过我们家,总爱向我吹牛,你爹屠牛的技术啊,在村里充其量只能排第二,你知道第一是哪个?是你王叔我呀。你爹爱耍小聪明,王叔我从来不玩那些虚的,往牛脖子上一刀下去,牛就在那里哗哗放血。你爹有巧活,你王叔我呢,那是直接的真本事。这叫什么,不拙不足以成角儿,这道理你晓得吧?
从小视父亲为英雄的我,岂能忍受他竟比不上区区一个王叔?当下就要反驳,怎料被母亲抢先一步接了话茬,说,哎我说小王,孩子还小,你向他吹牛,算啥子本事啦?王叔向来对我母亲恭恭敬敬,当下就面露愧怍,不再言语。
多年以后,父亲和王叔都已不再是当年的屠夫了。父亲在村里经营起小店,王叔还在乡村与小镇之间来回,只是他的工作从宰牛的变成了拉货的,负责每日运送新鲜蔬果进城的差事。
此刻,父亲掼下腊肉,在砧板上切成数段。我问父亲,雪阿姨?是城里开店那个雪阿姨吗?父亲放下刀把,扭过头来笑着说,现在雪阿姨的业务范围啊,已经比当年更上一层楼了。人家现在在城里开眼镜店,据你王叔说,规模可不小呢。这时,从我的视线看去,母亲正巧从砧板的刀锋上经过,进门的一刹,父亲瞬间将头低下,噤声不语。我突然意识到,父亲似乎从没有在母亲面前谈论过雪阿姨,我也从没有在母亲口中听见过“雪阿姨”这三个字。这样想着,我识趣地往房间避去。
给我站好了啊!母亲从身后叫住我。我连忙转回身子,乖巧地望向她,等待她的吩咐。母亲两手交叉着说,老师说你最近没心听课,是因为你看不清黑板字,给你调到第一排,你反映说还是看不清。有这回事没有?我嘟哝道,是,是这么个情况。也不知道咋了?可能最近没休息好,看啥都费劲,过段时间就好了。我怯生生补充道。
母亲听罢,朝父亲快速瞥了一眼,用命令的口吻道,那正好,你不是说咱家一直欠人家恩情吗?可不能白收人家的好处啊,对吧,孩子他爹?我看啊,就趁这周末,你爷俩去城里一趟,到她眼镜店里验验光,没问题最好,这要真近视了,就抓紧配一副眼镜,别把功课落下了。
其实就听课而言,看不看得清黑板,我并没有什么所谓。毕竟,正如老师课上批评的那样,我根本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而是耳朵出了问题。我压根就不在乎老师说什么,却能清楚听见脑海中涌现的奇思。不过,若是有机会进城,干什么我都愿意,哪怕只是去配一副眼镜。
我立马活跃起来,走到父亲身边,摇晃起他的手说,爹,你就听娘的,咱爷俩正好亲热亲热。我注意到,父亲竭力压制摇摆的手臂,冷淡地说,那店怎么办?母亲说,店休一天,碍着什么事了?孩子的眼睛要是坏了,落下的功课补救不上,那才是正经事。父亲甩开我的手,不大情愿的样子,应允下来,但很快嘴角闪过一丝上扬,暴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晚饭后,父亲出门往王叔家走去,手里拎着一袋猪肉,等到回来的时候,父亲手上空空如也。他进门摸摸我的脑袋,说,和你王叔说好了,明天一早就出发。我不便表现出过分的亢奋,但内心澎湃的跳动声确乎与宁静的夜晚格格不入。
父亲回了房间,母亲早在另一个房间等我。躺在她的身旁,我迟迟无法入睡。即将进城这件事,令我兴奋得合不上眼,目光开始四处游走。这才惊异地发现,在月光下,母亲的双眸也没有闭阖,炯炯光亮。更为奇异的是,她的眼角正有泪水滑落。那使我想到上学路上道旁的麦穗,总有清早时分特有的露珠挂在尖上。母亲的眼神,是我在白天所不能看见的。
第二天一早,我随父亲搭乘王叔的三轮车。一路吹着朗朗的晨风,在满车西红柿香气的浸浴下,我感到自己从没有这样快活过。与我相反,父亲一直正襟危坐着,好像有什么心事。前半程几近无话,直到四周的田地逐渐消失,转而出现一排排烟尘四起的厂房,他终于开口,昨晚你娘临睡前有没有和你说啥?我犹豫了一会,才说,没有,娘只叫我们路上多加注意安全。
父亲没有接话,我也不再吱声,免得惹他心烦。进城以后,我们先跟着王叔把货卸了,交接的年轻小伙见我们面生,笑着递来两支烟。父亲笑着回应,一支就好,孩子还小。王叔与小伙互看一眼,也都笑了。说明来意后,我们与小伙作别。
到了眼镜店门口,父亲的面色又变回了之前那副得意的样子。他说,儿子你看,我说了吧,你雪阿姨现在不一样了,店都开这么大。我应和道,这就是老师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铿锵玫瑰吧。父亲说,什么玫瑰?你雪阿姨年轻的时候,什么样的花也比不上她的美貌。王叔急不可耐地接话道,行了行了,你们俩赶紧下去,我还要忙呢。父亲会意一笑,似也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不解地看向他们,父亲一把将我拉下车,王叔便离去了。
拉开店门,一名身着黑色西服的大姐姐上前来迎接我们:我是接待员小梅,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父亲并未置答,四下望去,似乎没有看见雪阿姨的身影。他不自觉掀起一层衣角,手捧肚皮,也不正眼瞧接待员,只是说,你们老板娘在不在?小梅说,雪姐一般不在店里,请问您是来配镜的吗?父亲说,既是这样,我们不配了。牵着我就要推门离开,小梅忙将手按在门把上,微笑着说,先生,您如果来配镜,老板不在也不影响的,咱有专业的验光师。不是我,是我小孩来验光。小梅俯身望着我说,小朋友真可爱,还在上小学吧?说完还摸摸我的头。虽然心下觉得她称我为小朋友是极大的不敬,但不知怎么,竟感觉心在怦怦地跳,当下也就顺从地点点头。
父亲问,配眼镜才要钱,是不?小梅笑着说,是的。那声调说不上是一种嘲笑,更像一次无足痛痒的攻击。父亲问我,要不要验个光?到时候要配眼镜的话,再让你雪阿姨过来,应该能打个折。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去验什么光,但听说能见到雪阿姨,我便觉得无法拒绝——我对这样一个女人实在很好奇。我羡慕她能开这样大的眼镜店,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我羡慕她拥有我母亲所没有的一切。
我跟随一个身形高大的验光师进了屋,在一台复杂的仪器前面坐了下来,透过那道连接大厅的门,可以清楚地看见父亲的一举一动。从暗处看亮处,我的视力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在验光师的指导下,我完成了一个个相当愚蠢的判断活动,不时从验光师了无生趣的问话中抽离出来,密切关注着门外的情况。父亲坐在摆满镜架的柜子前,大口啜饮小梅为他端来的茶。更多的客人陆续开门进店,小梅与同事逐渐被支走了,一个新的接待生来到父亲面前,往他杯里接续茶水。父亲也不时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总能迅速回神,配合验光师无聊的问话,显出我对此事十分重视,这一点是不可怀疑的。许久,我终于被告知可以短暂休息一会。
验光师走出了小屋,与父亲攀谈起来。我还在想,怎么没有人给我端一杯水解渴呢?我已经一早上滴水未进。验光师重新回到房间里来,会知我说,你近视了,但度数并不深,不必过于担心,平时多加注意用眼就好。你在这里稍等一下,你爸爸说要先和我们老板取得联系,没问题的话稍后我就会为你调配合适的度数,让你试一下。我看着父亲打出一个电话,嘴巴上始终没有运动的轨迹。他一会儿看看手机屏幕,一会儿又放到耳朵上,在大厅里胡乱地踱步,显得有些焦急。电话大概没能接通。我和验光师说,估计是配不成了。说完,就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下来。这时,父亲走了进来,语气很有些不悦地说,你雪阿姨估计来不了了,这点面子都不给我。你说气人不?没事,眼镜咱们还是照配。
说罢,父亲又重新出去,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脸上还挂着阴沉的表情。我被验光师重新抱上椅子,重又确认了一遍验光结果后,戴上他为我调配的近视眼镜。他说,你看看度数是否合适,会不会头晕或者不舒服。
巨响就是在这时爆发的。
我看见父亲从座位上震怒而起,脖颈绽出通红的颜色,食指戳向小梅的鼻子,猛然冲向她,噼啪两声,两巴掌清脆地落在脸上,夹杂着她应激而起的尖叫声。父亲冲她吼道,你什么意思!屋里四个先前还睡在沙发上的验光师立即冲了出去,他们团团围住父亲,两个人顶牛般顶住他的腰,一人试图掣紧他,另一人架着他的胳膊,依然没能抵御住父亲一波又一波的突围。
父亲再次冲破环抱,重又朝小梅脸上重力扇出两巴掌。这一次,她脸上发出更为清脆的响声,仿佛澡堂的搓澡师傅竭力拍背的节奏。这两声敲击使我在惊恐中从高高的椅子上摔了下来。耳朵上架着的眼镜跌落出去,我也摔伤了膝盖骨,一时之间,痛得无法动弹。
倒在地上,我看见为我验光的叔叔也冲了出去。人群倒立着,五名验光师、八名接待员齐齐缠绕在父亲与小梅扭结而成的一团混乱中。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依然没能疏散父亲与小梅。
父亲在村里向来以仗义与正义兼具而闻名。我曾听母亲说过,在过去那个小偷猖獗的时代,某个夜晚,父亲曾徒手与八个偷盗煤气的人搏斗,一场厮打交锋过后,父亲只是略微擦破了胳膊肘上的皮。若非有村民报警,警察及时赶到,那八个小偷险些就害了性命。如今,区区五个验光师,岂能拦住父亲?我所困惑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挥拳?
我忍着半月板的剧痛爬起身来,试图迈出步伐。这才发觉,阻碍我稳步前进的,并非膝盖的疼痛,而是它战栗的抖动实在过于剧烈。我看见张牙舞爪的父亲一次次摆脱重围,一声声吼着,他妈的,我去你他妈的。
父亲大声警告道,你立马给我道歉,不然整个眼镜柜我都给你掀了。那可怜的女人——小梅,反而扬起了头,发出动物般尖厉的嗥叫,痛斥道,我长这么大岁数,三十出头了,还从来没有被人打过,更没给人像这样羞辱过。我爹妈都不舍得打我。你大爷的,你有种!她的号叫使她脸上的皮肤绞缠得变了形,数道交叉的巨大掌痕印透着血丝,使我惊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