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茶大师的常州情结
作者： 陈东平一
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总忌在这时段被打扰，手机便关机或调成飞行模式。那日因陪客人近一点才到公司，因喝了些酒，困意更浓，刚想躺下，突然来了电话，一看号码是浙江湖州的，这几天出现了几次，所以不是不接就是摁掉，现在的不明电话太多正想摁掉，听得电话一个劲不息便接了想怼上几句解解气，尚未开口，一个谨慎中透着欣喜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呀，总算接通了，是陈东平陈大哥吗？”
现如今推销电话大都是这么热情，想发火却只是冷漠地回答道：“你谁呀？天天打，你推销什么？”
“陈大哥，我是安吉的宋昌美，溪龙黄杜村的。”
“宋昌美？安吉溪龙黄杜村？我不认识你呀！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陈大哥，我们认识呀，二十几年前在溧阳的周城。”
“溧阳周城？”
“对呀！当时你帮了我一把，我才上了汽车，避免了不测。”
“你……你……我想想。”我略略一想便有了印象，因为前几年回忆自己多年数次见义勇为之事写过这事，题目就是“智助浙江茶妹子”，但那个人的名字叫宋长妹呀，便疑惑道：“事是有这事，可人家是宋长妹，不叫宋昌美呀。”
对方一听便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说：“当时我的普通话讲不好，车上又吵，可能你听成了宋长妹。”
我觉得这事有点突然，又有点滑稽，有点转不过弯来，让我更转不过弯来的是当时还正在看著名作家何建明先生的报告文学《那山，那水》，写到过一个宋昌美，安吉最早种白茶的，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浙江湖州安吉县第一个当选党代会的党代表，浙江省计生协会副会长、安吉县女子白茶合作社党支部书记、会长，全国三八红旗手。难道这个宋昌美就是当年的宋长妹？真有点天方夜谭的滋味了。
见我沉默不语，对方朗声道：“陈大哥，别想了，宋长妹是我，宋昌美也是我，安吉黄杜村就我一个。”
“那你是十八大党代表宋昌美啰，不，也是宋书记是吧？”
“我现在是什么都不重要，你就当我是当年的宋长妹好了，我跟您说，我想去看看您，要谢谢您当年对我的帮助。”
“哎呀，多少年的事了，连举手之劳也谈不上，别费那个神了，再说大家都是搞企业的，都忙，明天我就出差去东北了。”
见我委婉拒绝，她略沉默了一下道：“能找到你我很高兴，了了我多年的一桩心愿，既然您忙，那也不急于十天半个月时间，到时您在家时我再联系您去看您，这是一定的，为方便联系，我们加个微信吧。”
“那好的，只是得你加我，我只会接收。”我不好意思地说。
“好，那我加你后得保持联系啦，回来了一定给我个信息，祝您一路顺利、生意兴隆，挂啦！”
这电话来得突然，挂得利索。宋长妹就是宋昌美，宋昌美就是宋长妹，太有意思了。一个山村的茶妹子，怎么就成了十八大党代表？成了作家、记者眼里中国农民标杆式的人物了呢？手机放下了，关了，可这个问题却让我躺在沙发上想不出个头绪。书上就是写种茶发家，就这么简单吗？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这一不可思议让我想起了29年前的初夏。
1994年6月上旬的一天，在上海浦东新区金昌经贸公司工作的我，因业务需要到溧阳周城水泥厂办事。下午四时来到厂长办公室时，只见一个穿粉红色羊绒外套，手提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肩上斜挎一个小包，操着浙北口音的女子站在厂长办公桌前向厂长解释着、比画着。我便伫立一旁等候，一会她向厂长告别，转过身来时才看清，这是一个二十六七岁清秀娇小、精明干练的青年妇女。相向而过时，她朝我微微一笑，像是熟人似的说道：“耽误你啦，再见！”然后急匆匆向外走去。
厂长笑脸上前迎我，边握手边说：“浙江人做生意真有绕劲，连女佬都蛮能讲。”落座后，厂长随手拿起桌上一包茶叶撕开，边泡茶说：“我们就尝尝她这免费的安吉新白茶，看看是不是跟她讲的一样。”我这才知道刚才离开的人原来是个推销茶叶的。我接过透着清香的茶杯，吹一吹，啜一口，倒的确是口感不错，于是便与厂长边喝茶边聊起订购水泥的事。一个小时过去，洽谈结束，厂长派车送我到周城汽车站。
暮色中，我向售票处走去。还有十几米时，突然一个人在售票处的人群中向我跑来，大声喊道：“表哥，你怎么现在才来？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再不来就走不了了，急死我了，快买票吧。”
我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
人已来到跟前，抓住我的衣袖，轻声急迫地说：“阿哥，有两个坏蛋盯上我了，你帮帮我。”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在厂长办公室推销茶叶的那个浙江女子，便问她怎么回事。她只说前面买票处有两个人看她单身一个人便不怀好意，她上前买票，他们就故意把她挤掉，好几次了，她心里很害怕，买不到票赶不上车就更害怕。我抬头朝售票处一看，还真有两个中等身材、一脸横肉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向这边探头听着。我一下明白了原委，便马上把浙江女人的手提包拿过来，大声说：“我说一起来的，你偏要早来，急什么！有我在你啥也别怕。”边说边带着她大步朝着售票窗口走去，走过那两个人身旁时，故意放慢脚步侧脸狠狠地盯着他们。两个家伙见状心虚地低下头，心有不甘 地转身退出过道，钻出人群悻悻而去。
上车后，那浙江女子还心有余悸地向窗外探视。我笑着对她说：“还怕啊？没事的，真要上来动起手来，他们也不是我的对手，放心吧！”
浙江女子这才嘘了口气说：“阿哥，真要谢谢你，要不是遇到你，今天还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笑笑说：“谢什么！出门在外的人都免不了会遇上些这样那样的不巧事，帮一帮很正常。”
随着交谈深入，才知道她是浙江安吉溪龙乡黄杜村人，叫宋长妹，家里种着茶叶，开着小的加工厂，采茶、手工炒茶、推销，她是样样都干。说着她摊开双手：“喏！这就是炒茶的标记。”我一看，她双手有八个手指都有不同程度的脱皮后的痕迹，像得了湿疹似的。她家中有个四岁的儿子，特别可爱。为了家、为了儿子，她觉得忙碌、吃苦都很值得，很开心，说是要为刚才的事表达谢意。
车到溧阳出站后，她还是跟着我，一定要请我吃晚饭。我执意不肯。她就从包里拿出两包茶叶要送我，我不拿。她就抓住我的包不放手，叽叽呱呱的浙北口音说个不停，惹得行人前来围观，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看不拿她的是过不了关了，只能顺她的意拿了茶叶。她这才满意、轻松地离去。
看着她轻盈离去的背影，我不觉赞叹道：“好个能干、质朴的茶乡女！”祝愿她能在今后的岁月里平安幸福，她的茶厂兴旺发达。
晚上回家我对妻子说：“宋长妹就是宋昌美，宋昌美就是宋长妹。”
妻子有点懵道：“啥事体？什么长妹昌美的，绕口令似的，让人云里雾里的。”
“喏！早些年我在上海浦东工作时出差周城帮助过的那个浙江安吉宋长妹下午跟我联系了，原来她不叫宋长妹，叫宋昌美，原先我跟你讲过的，你忘记了。”
“这么久了谁还记得？是吗？呃……这么多年她怎么会突然联系你？又怎么知道你的电话？”妻子不解地问。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宋昌美现在名气大得吓人，简直是个传奇了，所以我也有些蒙。”
妻子了解原委后说：“我来百度上查一下，如果有照片，你看一下就知道了。”
这一查还真查到了，我们惊呆了，这个宋昌美还真是十八大的党代表，光国家级的荣誉就有一大串。2004年安吉选白茶仙子，她登上“仙子宝座”品茶。2008年世博会，她的溪龙仙子白茶作为会务礼品茶招待各国来宾，并先后获得国内茶叶评比十多次金奖。2010年，还带着安吉白茶合作社的姐妹在钓鱼台国宾馆开过安吉白茶的推介会，在国内茶业界轰动一时，许多外媒也刊登了这个中国茶农破天荒的佳话。2018年，响应习近平总书记脱贫攻坚的号召，与黄杜村党支部一班人写信给总书记，表示要为脱贫攻坚出力，后来在三省四地捐白茶苗助困，辅导、帮助那些地方脱贫致富。而她不仅是捐苗最多的一个，还是亲赴现场考察、指导时间最长的一个。2020年在浙江省举办的“浙江骄傲”活动中，被评为“最美浙江人”。
看完这些介绍、照片，我说：“从身高和相貌看，确实就是那个宋长妹，不应该叫宋昌美，只是比原来白皙和大气了，年龄也有五十多了，有一种丑小鸭变成天鹅的意味。”
妻子笑我：“老观念、老眼光，二十几年了，谁能一直年轻，再说人家身份在那，几十年了，气质上肯定提升了，现在又是美容盛行，是个女人都晓得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不过话说回来，以她的年龄和相貌，倒是确实看起来要年轻十岁，像四十出头的人。”
“她怎么会突然打电话呢？她又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呢？”我还是有些不解。
妻子又说：“那打个电话问问不就都晓得了，有啥考虑的。”
“理是那个理，但也不必要呀，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又没帮她做什么大事。”
“这个人吧，从介绍上来讲，是个非常有正能量的人，致富不忘党恩，她每年还捐助学校，回馈社会，而这样的人一定是个有感恩心的人。你虽觉得没帮上什么，人家也许不这么想，一个女人在外闯荡，万一碰到像不久前唐山烧烤店那样的事，不就一生毁了？呃，也许就是唐山事件才让她这几天更有感触，更加急迫想‘报恩’呢。这高富美的人找你就是福报。自己先生做好事，党代表要来感谢，我把这消息往朋友圈一发，也跟着光辉一把了。”
听着妻子半开玩笑的话，我也释然地笑着说：“也许吧，那她真要来，我们就好好接待、好好交流，说不定还能喝上高档的安吉白茶呢。”
一句玩笑话，还真应验了。四天后还真收到了宋昌美寄来的四箱三十二盒白茶，说是略表心意，并说等空些还要来常州当面拜望我们。我算是“出差了”，便让妻子加她微信说：“我们拿一箱领你的心意，其余的一定要算钱的，反正企业有时也用得着，否则全部退回去。”
几番争执，宋昌美终于同意收款。结果后来我问经营安吉白茶茶叶的朋友这个品牌的茶叶价格，他说：“‘溪龙仙子’这款白茶名气大得很，是专供北京和杭州的，我们常州市场上没有，价格肯定不会低，她收你四百不到的款子可能只是一个外包装和里面茶叶罐的钱，连茶叶成本也不计。”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他说：“这款茶叶的外壳套是荨麻的，外匣是竹制的，这个竹盒不用胶水，用的隼卯结构制造的，而茶罐是仿成窑定制的，古朴大气，所以光这几个包装就得好几百呢。而且这款茶叶一年只生产四千罐，市场上很少见到，所以常州茶叶市场上就没有。”
我和妻子听了商量道：“我们怎么好接受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呢？她知恩图报，可我们对她也没恩，就算有恩我们也不会图报呀。”大半辈子也是一向助人为乐、乐善好施，从来未曾想到要人家报答。我们决定把茶叶退回去。妻子便给宋昌美发了个要详细地址的信息，说明情况，表明谢意。
宋昌美马上回了信息：“你们朋友说的话是不假，这个茶叶是当年特制的，代表的是湖州安吉两个特色产业——茶叶和竹产品。寓意性很强，因为要求高，每年是生产不多，但这茶叶是我自己茶场的，不是买来送你们的，而你们又付了钱，现在还要退回，那是不认我这个妹子和朋友啦？要这样，我可真是会伤心的。”
妻子回说：“朋友、妹妹都认，只是这礼也太厚重了，我们不好意思的。”
“大姐啊，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个事。几次到过或路过都打听过你家大哥，可当时只知道武进陈东平，也没电话和地址，朋友们都说没辙，找不到。好不容易，今年一个电影剧组要到我的茶园里设一个景点拍摄，有个电影编剧也来了。一听人介绍电影编剧这几个字，我猛然想起那年陈大哥在车上讲过业余时间学什么电影编剧的。我便查百度但没查到，又查电影编剧陈东平，结果真查到了，还有一张坐着看报刊的照片。我一眼便认准了，可也没联系方式呀。我想陈大哥原来就做生意的，说不定还开着企业。一查常州市企业法人名单，还真查到了你们的南国冷却器公司和江苏掘岩重工科技公司，这样才通过联系几次才找到的。找到了我想当面拜谢，可陈大哥又推说出差不想让我登门，那我只能先寄点茶叶表达这么多年的心意了。我知道你们不缺这点钱，也知道你们不图回报，可这是我真诚的心意。你们千万别退回来，退回来我会把钱加倍退还给你们的，那今后就做不了朋友和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