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的妈
作者: 沈静怡离婚!这狗屁日子不过了!
我再次听到了,这彼此都厌恶到极致的话。
很不幸的是,此时,我已经十岁了,耳朵很好,脑子也很聪明,什么好坏赖话都能听得懂。我再也不能像刚开窍那会,糊弄自己说,这两个人是在玩游戏,玩那种,谁更凶,更狠,更泼辣的属于男人和女人间的游戏。
这个男人是我爸,皮囊还算不错,可食指和中指间终年夹着根十二三块钱的烟。这烟,都是我捡起他扔过来的钱,然后垂头去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店买的。这小店,没有卖烟证,烟都是偷偷地卖,烟的品种自然也就很少。但好在,我爸要抽的烟,总是有的。我无数次庆幸,好在有这小店,使我不用顶着雨,冒着汗,徒步去离村子七公里的镇上,为爸买烟。
这个女人是我后妈。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她穿着件高开衩的据说当时很时髦的裙子,拎着一个仿佛马上要褪光色的不大不小的行李箱,挤进了我的家。而我的妈,那个从来不光顾理发店,从不为自己购置一件过年新衣,总念叨着柴米油盐贵的妈,在看到那女人倨傲的下巴时,立刻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倒在了我家她最喜欢的,也是她唯一狠心买下的七成新的双人沙发里。
我记得,当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只是本能地扑到妈的怀里,惊慌地叫着:“妈,你怎么了,妈,你快起来!爸,爸……”可是,即便我的声音里满是恐惧,也浸满泪水,我的爸,却还是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离我仅有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唯一闪烁的,是他指间那随时会坠落的烟灰。那一刻,烟灰似烟火,是我心里怦怦的希望,可惜,最终只是一地的失望。
我原以为会陪我一辈子的妈,就在绝望里,带着她刚置办的沙发,坐在一辆拉货的三轮车里走了。临走前,妈把我揽进怀里:“小志啊,妈对不起你,不能带你走啊……”“不,妈,小志不要那个女人,要妈,妈,妈带我走!”“小志,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不是……你妈!”妈走了,她竟然为了不带我走,说不是我妈。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当时的我,还想不了太多,只是觉得,原来,在妈那,沙发远比我重要。
妈走后,我哭了很久。那个女人,像是耳聋了,眼瞎了,愣是无视蜷缩在小床上的我。她很开心地在窄小的房间里,走起了模特步,还时不时哼上几句,情啊命啊,小哥哥啊!
妈走的时候,恰逢天很热。我从小便是个不怕冷,但极度怕热的人,一旦热起来,只想躲进有冷气的地方。那时,我家已是村里的贫困户了。爸妈房里的空调,也是我家唯一的空调,还是政府在走访的时候,进了我家如蒸笼的屋子,第二日差人送来的,说是怕我家有人热出个好歹来。妈在的时候,除了宝贝她的沙发,就是伺候这空调了。可现在,妈没了,我的冷气竟也没了。我愤怒地抹干眼泪,看到那个红嘴唇的胖女人,霸占了妈在床上的位子。我攥紧小拳头,倔强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剧烈地晃了几下,险些又摔倒。可是,为了妈的床位,为了我的冷气,我稳住自己,然后猛地冲向胖女人。可就在我即将接触到那挠心的冷气时,一只涂满了大红指甲油的脚,将门看似很随意地一踢,便彻底将我隔绝在了冷气外,也将我击倒了。
我忘记了我冲过来是为了什么,耳朵里是那一声关门的巨响,眼里都是那个胖女人的轻蔑、得意,另外,似乎还藏着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
就在我以为我会热死在妈离开的这个夏天里时,我那个似乎从来都不愿用正眼瞧我的爸,竟成了我的救命稻草。起初只要他在家,我就能吹到冷气。后来,不知是为了什么,他和胖女人大吵了一架,然后胖女人便也不再故意针对我。我终于可以顺利地活过这个夏天了。这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感受。
后来的日子,在对妈的思念里、怨气里,在对胖女人的提防里、厌恶里,飞快地翻过。就这样,我在简单的温饱里,长到了九岁。
好在,我家隔壁,有一个已经快七十岁的张奶奶。
妈在的时候,就喜欢抱着我,去张奶奶家唠嗑。
那天,妈抱着沙发在三轮车的哐当声里突然急速远去的时候,是张奶奶死死抱住了我。我的手,我的腿,都犯傻似的在张奶奶身上留下了青色的痕迹。
当我的世界,不与我商量,自顾自地翻涌时,张奶奶说:“小志啊,别喊张奶奶了,就喊奶奶!”
“奶奶!”“奶奶!”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号啕大哭地抱住了她。
我,又有人要了吗?
不上学的日子,我几乎总是赖着奶奶,我给她捶背,给她讲笑话。她呢,总是慈爱地摸我的头,轻轻拍打我的手背。
我爸,和那胖女人,也乐见我有人管,便从不阻止,甚至一见我白天在家,就会赶我去奶奶那。好在,奶奶也总是盼着我去。她说,我去了,她的屋子才有生气。
奶奶告诉我,她生了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又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加在一起算一算,她的孙子孙女可有四五个。可惜啊,他们都住在城里,难得来乡下。对于奶奶来说,他们就是一份牵挂。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否感受到了她的孤独。只是,每当她说到那些已经许久没来看她的孙辈们时,我都会更加亲昵地在她身边窜来窜去。
我原是多么希望,奶奶的那些孙辈们能时常来看看她。可当有一日,我真的在奶奶家,与他们撞见时,我又坏心眼地想,他们如果不来该多好啊!
那日,我一边给奶奶剥橘子,一边给她讲这几日学校发生的趣事。突然,几个人影闪进了屋。
“奶奶,我们来看你了!”带头的是一个男孩,比我高出了一个头,真白净,他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是谁?”
我剥橘子的手猛然被定住了,我第一次觉得我那黑黄的手指,太丑了。
“对啊,你是谁,怎么在我们奶奶这?你不会是什么小骗子吧!”其中一个看起来最稚嫩的女孩加深了我的窘态。
我惶恐地放下橘子,将手在裤子上匆忙地擦拭起来,然后深深地藏进了裤兜。
我那擅言的嘴,像是被堵进了千斤的水泥,不留一丝缝隙,无法再动弹。
傻傻望着他们的我,觉得他们可真像是书里的孩子,干净,透亮,明媚。
而我呢?我身上的衣服,是别人家穿不过来,舍给我的。它们原本不属于我,它们原本颜色要更好看些。
“奶奶,我,我走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眼睛完全长在了地上。
我一路跑,一路跑,没有回家,而是跑到了村口的小河边,颓然地坐在了堤岸上,坐进了那一堆我再熟悉不过的草木里。这草木真好,把我完全地遮盖住了。我安全了!
我的心开始抽疼,巨疼,然后是无法形容的疼。
奶奶是张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我没有亲奶奶,我没有。
不,我一定是有的,只是我一出生便被剥夺了拥有亲奶奶的机会。
我的眼泪,不像身体,它,藏无可藏了。
妈离开的那一年,我也曾躲在这小河边。小河的水,有时会清澈几日,但更多的时候,是浑浊的。这河水,让那时的我觉得,与我一样,都生了病。
真的挺可笑的,我在草木里的时候,听到那群爱嚼舌根的老妇女们,竟然和我妈,说了一样的话。
她们说,我妈不是我的妈。
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想,直接从草木里跳出来,朝着她们狠命地扔石头。我恨不得砸破她们的头,好看看她们的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糨糊。
结果,自然是她们慌乱地走了,只留下还拿着几块烂石头,一脸凶相的我。
可我妈,明明说过,我打小就是一个温和的孩子,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到,一旦遇到蚂蚁搬食,还会主动当它们的挑夫,给它们运粮食呢。
妈走了,我怎么就变了呢?
也正是从那日河边的碎语开始,我的耳朵变得格外敏感。
白日里,别看我是在干别的事,但我的耳朵却真的没有一刻不在探听些什么。而那些秘密,都该死的,与我有关。
“这孩子,就是命苦啊,好不容易有了个妈,现在又没了嗯!”
“唉,苦孩子啊,有妈没妈,这都是一个人的命!”
“也别这么说,这孩子好歹前几年有个爱他,疼他,将他视为自己亲生骨肉的妈!”
“不对,你们说,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是……”
“好啦,好啦,都别说了,他那爸可不是好惹的!”
……
我突然发现,当我的耳朵变得厉害以后,很多原先我听不见的声音现在都能听见了,那我是不是该奖赏一下我的大耳朵呢?
视为亲生?那就代表我不是妈亲生的?
难道,正如妈所说,她,不是我的妈?
我的脑子里被妈不妈的给塞满了,我爸呢,他是不是该告诉我,这妈不妈的事情!
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立马冲到了我爸面前。
我的爸,这个原本还能干些木匠活,但自从胖女人来了后,便再没干过一点正经事的男人,正躺在那快长毛的床上,玩着幼稚的游戏。
“爸,我有事问你!”我向来是惧怕他的,因为在我眼里,文盲和流氓都是可怕的。
“滚犊子,别影响老子,快滚!”我爸显然是正玩得起劲。
“不,爸,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你和妈亲生的?”鬼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的勇敢。
“妈的,亲生个屁,你是那败家娘们,花了八万块钱买来的。兔崽子,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吗?”这个男人暴跳起来,他压根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可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直白这么暴力地告诉我。
所以,这就是,我喊了那么久的——爸。
“爸是骗子,你为什么要骗我?我肯定是你们亲生的!”我气急败坏了。
“什么鬼东西,要不是老子想着,这钱花都花了,可不能白花,你以为我还会留着你吗?”男人拽住我的衣服,将我一把扔了出去。
那锈迹斑斑的家门,被用力地关上了。
我的家,也被彻底关上了,碎了,毁了。
我突然就想笑了。于是,我真的疯狂地大笑起来。笑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毕竟,这有什么好记得的呢?
从那以后,每当那个男人和胖女人吵架,甚至动手的时候,不管最终的赢家是谁,我心里都是淡然的。我那时就觉得他们与我毫无关联。
说实话,妈离开的时候,若不是有奶奶,我也早就想离开了。我当时想,我要去找我的妈,不管多久,不管去哪,我终究还是能找到她的。
可是,现在好了,我不是我妈的孩子,我妈也不是我真的妈。那么,我便没有了去寻找的意义。而我,也似乎隐隐约约地懂了,她为何不带我走。
我终于还是,在我七岁那年,用冲动和幻想,为自己揭开了养子的身份。
我得感谢谁呢?
我得怨恨谁呢?
我突然觉得,世界太小了,小到一个人都找不出来,所以,我没有感谢,也没有怨恨。
我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去上学,去奶奶家,去那个我的家。其实,那时候对我来说,家不家的已经无所谓,我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屋檐,一张床。
而此刻,在这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面前,我突然感受到了漫天的痛苦。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人,他们凭什么将我遗弃?本与我无关的人,他们又凭什么将我收养,然后再遗弃?
我到底该朝谁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呢?
我发现我可悲到,连这样的对象都没有。
就在我即将在“沼泽”里溺亡的时候,奶奶出现了。
妈离开的那天,也是奶奶第一个找到了我。她或许是现在,唯一一个还会寻找我的人吧。
那天,我第一次,在奶奶家,洗了个热水喷薄而出的澡。以前,不管奶奶怎么劝,我都是不愿意过多打扰她的。因为不管我心里有多么疼痛,我依然记得妈说过,要做一个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好孩子。
忽然降临的热水很热,却也很温柔,从头上冲至全身的那一刻,我的妈,竟然又占满了我的心。
我记得,小时候每当夏天的时候,妈都会在一个很大很红的塑料盆里,注满水,然后喊着:“小志啊,快来洗澡,妈陪你一起玩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