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庄往事

作者: 刘一秋

西庄的秋天澄黄、丰盈、饱满、充实。

屋前屋后,栽满了槐树、杨树、苦楝,魁梧高大。

一丛丛深绿、碧绿的身影,把天空支撑起来。

稻谷黄了,绵延不断的稻田与秋日的阳光交相辉映,到处洋溢着耀眼的金光。

堤西水乡,水润西乡。

水稻田里,稻穗饱满,圆润的光泽召唤着西庄的农人。

该开镰了!

是的,稻子黄了,该收割了。

西庄男女老少齐上阵,麻虾都上了箔。学校放了孩子们的忙假。于是,田间地头一派繁忙景象。

割稻,挑把,脱粒,扬场,老天爷借势,弄四五个好天气,翻晒谷子,颗粒归仓。

遇到雷阵雨要来,大伙儿就得着急忙慌地抢风场。稻谷淋湿了,不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那可是饿肚子闹饥荒的大事。

其实哪有什么田园牧歌,堤西水乡,有的只是庄稼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劳作!

那个年代,一位伟人说过: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做到的,女同志也能做到。是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西庄的女将们在收稻这件事上,毫不含糊,绝对不比男人逊色。

红粉的男将冬春上河工,战天斗地,只为多赚工分,挑河挖沟,吃重伤了腰,秋收了也未见好转。家中担子便落在红粉身上。

好在红粉体格壮实,五大三粗,吃得苦耐得劳。这些天跟着生产队长,从早到晚,弓着背脊,人没在稻田里,镰刀割得沙沙作响。

庄稼人苦中苦,乐中乐。劳作中最快乐的时刻是吃过午饭,大伙儿倚靠在田岸上,男将们和女将们便开始打嘴仗。

女人也泼辣,呐侉起来没男人什么事。

红粉是呐侉高手。队长春来嘴上讨她便宜,被她扭在地上,用膝头弯子压到身子底下:“再犯嫌,信不信我压根一薄刀,把你给骟了。”

这边说着,旁边四五个女将一拥而上,摁手的摁手,拽脚的拽脚,队长仰在地上,动弹不得。

好汉不吃眼前亏,队长求饶:“不能压根剁,留一点,插根麦秆草还能嘘嘘。”

女人们听了这话,哄笑着松开手,一下子觉得解乏了,腿没那么疼了,腰也没那么酸了。

细妈妈儿、大娘儿打打磕磕,说说闹闹,英子就坐在不远处。

英子是成家幺女,上头三个哥哥都已成家,另立门户。

英子长相清秀,大猫狸眼,眸子深邃透明,两条乌烁烁的大辫子搭在胸前,走路轻盈,细腰细夹。这俊俏模样,搁城里肯定招人稀罕。

娇小玲珑的女子,尤如雨后初霁般清新,又如西班牙轻快香甜的雪莉酒。但西庄人喜欢的是泗洪分金亭、东台老瓜干,醇厚浓烈,后劲十足,一杯下肚,热气烘烘。

西庄的闺女大多十三四岁就说婆家,押了节,只等法定婚龄,吹吹打打,迎娶过门。那些丰乳肥臀,体型壮硕的丫头最是抢手,将来好生养又是大劳力。

英子终究吃了长相的亏,这年18岁,高不成低不就,没个像样的男人来提亲。

哪家养的哪家惯。英子的爹妈并不着急,生了三个小伙才有了这个宝贝疙瘩。这世上只有剩饭剩粥,没有剩儿剩女。又不麻又不疤忙什呢!寅时等不到卯时做什戏!

英子做不动重活,爹妈便送她去镇上学缝纫,这活计适合性格腼腆的英子,这样她就不需要与人打交道,只与缝纫机和布料打交道。只要脚下发劲踩,手上带着布料,缝出密密麻麻的针脚。

秋收回来帮忙,英子的分工就是帮大家烧饭。扬场的时候,跟着把扬过的稻子用扫帚捋那些没有被风吹出去的碎叶子、小石子、硬梗子。

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混混,城市里有,镇子上有,西庄也有。

英子紧隔壁张春财家,两个儿子,都是瘪嘴,医学上叫反颌。一伢娘生九等之人,大瘪子踏踏实实,本本分分。二瘪子成天不学好,?东适西。为了给他压性子,张春财早早给他娶了媳妇,无奈那姑娘老实木讷,降不住他,收不住他的心。

家里家外的事,对二瘪子来说,就是他娘老子的事,就是他婆娘的事,他就是吃饭不问事,来混世的。

没日没夜的秋收对西庄人来说,就是一个字:累!累到不想说话,累到直不起腰,累到骨头散了架。奋斗了这么多天,西庄人只想好好睡上一大觉。

夜深人静,整个西庄都睡了。英子的爹妈睡在东厢房,英子睡在西厢房。一条黑影翻过围墙,摸进英子房里,英子在睡梦中被惊醒,二瘪子压住了她,这个天杀的坏坯料,玷污了她。

夜幕低垂,夜风寒冽,夜色掩盖了一切。

沉浸在丰收喜悦之中的西庄人,做着香甜美梦的西庄人,即将用新米粥犒劳自己的西庄人,没有人知道这天夜晚,庄子上发生的事。

三个月后,英子喝农药自杀了。喝的是“敌敌畏”,一种西庄家家都用的广谱农药。英子的哥哥用板车把英子拖到镇医院,冲灌肥皂水。不幸中之大幸,捡回来英子的命,肚里的孩子却打掉了,二瘪子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

出院回家的英子,变得更加安静。白天黑夜,抱膝蜷缩在床角,眸子格外深邃迷离。油亮的辫子因为懒得梳理,剪成了短发。英子成为爹娘心中的痛。

三年后。治邦家的来英子家串门。

说起治邦家的,大名叫蒋云开,人称蒋半仙。蒋云开成为蒋半仙纯属一次偶然。也可能是偶然中的必然。

一年夏秋,蒋云开无端地发高烧说胡话,病得要死。九死一生后,便开了天眼,通了灵,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哪家有了不干净的东西,哪家户槛下面被人放了做作的臭鸡蛋,哪人的前世今生,都能看得真真切切。时间长了,好多事情应验了,这蒋半仙的名头便传出去,名号打响了。

蒋半仙这趟来,是受人之托。村东头的汉根,十岁上就先后死了双亲,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家里三间丁头府茅草屋,穷得叮当响,三十岁了,一直添不到婆娘。这些年做木瓦两作,赚了点钱,把房子翻了新,盖了瓦。想到英子没谈人家,便央求蒋半仙来提亲。

蒋半仙当着英子妈的面,拖着英子的手:我可怜的丫头,你本是天上的菊花仙女投胎,来凡间渡劫的,就该霜打雪剟,遭这趟罪。过了这道坎,跨过这道缺,今后的日子好过得很。汉根虽说比你大九岁,但既不六冲又不八反,属相不较,我帮汉根看过了,他是和尚投的胎,就是来帮你渡劫的,他人敦实勤力,跟了他,日子不难过。你考虑考虑??

这番话,英子的爹妈听了,觉得还算靠谱。闺女这个样子,能有人要,顺顺遂遂地把个日子过起来,就逸当了。英子也经不起蒋半仙左劝右劝,便松口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蒋半仙大喜,一溜烟儿去汉根那头报喜。隔些时日,选个黄道吉日,两个人便成了亲。

婚后,汉根对英子呵护疼爱,英子生了女儿,取名悦悦。悦悦是汉根一手带大的,连扎小辫儿这种事都是汉根动手,英子只做做缝纫活。

每到秋收,英子便会发病,汉根照顾得无微不至,格外仔细。时间是良药,渐渐地,英子发病少了。

转眼悦悦大学毕业,在外地做了一名小学教师。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想接英子和汉根一起住。但英子不愿意。

时光流逝,英子老两口,成了西庄留守老人。田没了,汉根天天钓钓鱼,熬汤给英子喝,英子依旧做做缝纫活。村里发了三万元失地费,每月还有五百元养老金。英子的晚年倒也幸福安逸。

阒静的西庄散落在泰东河畔,西庄老了!不久的将来,他们会迁居到崭新的美丽的中心村去。

西庄男女,西庄往事,便成了年代久远褪色的故事,平平淡淡,渐行渐远,再没人提起。

秋收过后的西庄,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清亮透明,清澈高远。

铺满了晒场、巷道的金色稻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是太阳和风的味道。

整个西庄笼罩在这样的气味里,便有些安逸,有些慵懒,甚至有些让人想入非非。

这时的鸡子最开心了,它们低着头,或在田间地头刨土搂食,或在稻草上寻找剩余的稻谷,不争不抢,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盘,这边啄一口,那边啄一口,自得其乐。

学富就是秋收时节出生的金鸡。

张家虽三代单传,子息不旺,却是庄子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之家,富裕之家。

家里请了帮工、伙计,圈栏里养了猪、牛、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吃饭的时候,老张头有时捧着碗,蹲在猪圈旁边。看到快下崽的老母猪,眼睛笑细了,直接把碗里的米饭扒拉给猪吃了。那可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这该是多随性,多率性,多任性啊!

学富娘生养了七个仙女后,才为老张家生下学富这根独苗,延续香火。

老张头得了儿子,欢喜连天,把算命的成瞎子请了过来。

这成瞎子才踏进张家堂屋,就好话直丢:这小伙命好啊!不愁衣,不愁食,这满地的谷子仅他吃呃!

老张头听了这话顺心,赶紧给成瞎子让座,帮他把水烟袋装上生烟叶,吹亮纸媒儿。

成瞎子连着抽了三窝,过足瘾,要了学富的生辰八字,掐指算起来,什么天干地支,几岁生根,几岁行运,行哪方位的运;什么酉鸡与丑牛、巳蛇三合,与兔、狗相冲克;什么命中带桃花,不愁婆娘娶不到家;什么日主确好墓库见,命里拥有不动产……

一通活嚼蛆 ,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得老张头心里乐开花,爽快地给了卦金,着人送成瞎子回去。

成瞎子临走,顺水人情做到家,又问了学富头皮子是泛黄、泛青还是泛红?学富娘说:“泛红。”

成瞎子又摆圣方子:“过错呃,应了我说的,这黄头皮住草房,青头皮住瓦房,红头皮住楼房。这伢儿将来比老子还出息……”

老张头喜上眉梢,放宽了心。因为自诩张士诚后人,便按族谱字序,给儿子取名“学富”。

学富过完无忧无虑的童年,生龙活虎的少年,便成了黑五类子女,带上了富农子女的帽子。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顶帽子压着的直接后果是:学富添不到女将了!

那时,县城里肉案上的猪肉,凭票供应,七角四分一斤。到大伏心里,没有冰柜、冰箱,猪一旦得瘟病,必须立刻宰杀,变成爱国猪肉,只卖五毛钱一斤。

西庄的黄花大闺女,就好比这六月心里的大肥猪。家家都看得紧紧的,生怕被不汰害的耽了眼,作贱了,嫁不到好人家。那可是女人二次投胎,投好胎的大事。

面临这样严峻的形势,学富到哪谈对象,哪个姑娘都不愿意嫁给成分不好的学富。

日子一晃,学富三十岁了。

从庄子里嫁出去的学凤,回娘家哭诉,她男将病死了,拖着三个小伢儿,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邻居蒋半仙看她可怜,劝她招夫养子。想来想去,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以说道说道,这个人便是学富。

学凤也姓张,跟学富是出了五服的本家。学凤属蛇,大学富四岁。

学凤被蒋半仙说动了心,便央蒋半仙去说合,看学富的态度。

学富一个人过,荒了这么多年,没得婆娘辣子也是好的,便痛快地答应了。

学富便和学凤成了亲,搬到隔壁杜家堡。

学凤养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最大的是个哑巴。

哑巴五六岁上发高烧抽筋,学凤男将用小舢板船把孩子送到鹤落伦镇上,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帮孩子打了一针庆大霉素。

孩子不抽筋,烧也退了,但耳朵听不见了。

哑巴凭着对语言残存的记忆,会一边手语,一边说些撇了音的短语。

时间处久了,便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你表示听得懂他说的,他便会很开心,朝你竖起大拇指。

哑巴也是个半大小子了,虽听不见,但人很机灵。

学富夫妇婚后倒也恩爱,两个小的要上学,都在长头上,吃得也凶。

除了种田赚工分,学富便带着哑巴到稻田、藕田里放网篓,捉长鱼。

学富把活长鱼放铁锅里汆了,带块划板,去县城新桥口附近划长鱼,吆喝叫卖。四毛钱一斤,有时候一个上午卖下来,比工分都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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