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我站在屋台上，看暮色弯下腰，把她的背影拾走了。

在那之后，我读到博尔赫斯的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是啊，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的光辉，而那穹顶上，最亮的织女星啊它找不到了。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而这山河间，我的桂枝老人啊也找不到了。

夏日的尾巴从指尖溜走了，秋的风吹过来，把天色吹的很高很高，我却依然窒息于这秋的悲凉。它吹来了身后外婆小院里的记忆，如古朴的卷轴般缓缓展开于这小塘上。玉宇无尘，银河泻影，小院里泊着淡淡的夜色，满天星子在夜半桂香中闪出，如逬放的千灯，如昙花绽蕊的欣喜。远望是平原麦洒，绿畴如画；眼前是百合月季，花荫满庭。水波如大匹软缎般舒展，风起时花香细生，眉心微皱，星光也颤。这画卷如轻纱缓缓掠过水面，细密的涟漪，又起涛声。

外婆是属于星空的。所以秋天，所有的秋天，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秋天的夜晚，她都会在院中的躺椅上。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北斗云横，我们搬来两张竹椅，仰面看星河欲转千帆舞，轻吟呢喃的古诗十九首，仿佛唱响了满天的韵脚。“看那南北一条天河，牛女二星河左右。那颗最亮的星啊，就是织女。”“是对面有三颗星星的那个吗？”“对，那三角形样的三颗星星，是牛郎带着两个孩子呢。”

牛郎织女的传说，我早已耳熟能详。我知道那只不过是某位先祖望着夜空编织出的故事，也从不关心所谓的忍顾鹊桥归路。但当我凝视着那颗优雅且散发着炽热期盼的织女星时，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对神仙国度的浪漫的向往，一种奇异的幻想源头。

外婆就这样给予我诗意与幻想的启蒙。她就像那屋后八月桂，孤香开不落，妙色天然，下自成蹊。云树苍苍，她独用她桂色的芳香吸引着我。也许是她虔诚的热爱，也许是秋风推开的诗里那大朵的牡丹和圆月。外婆最爱的是那首《秋夕》。烟霏露结，斟得太满的夜色溢进小院，萤火虫打着宫灯进入季节的深处，身后是外婆种着的，两三朵娉婷的花。屋前远去的灯火，照亮屋后她挂在树上的诗歌。“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织女星是外婆的星星，筚门圭窦，纷纷扰扰都挡不住她吟着诗，庄重而又浪漫地迎接秋夕。虽至花甲之年，也仍称得上齐齐整整，袅袅婷婷。我看见织女星的手指扯着月光伸过来，轻轻梳拢外婆的银发，落在她晃动的耳环上。她在说：“天河南北，小孩不跟娘睡；天河拐弯，小孩找娘要袄。你看天河斜了，秋要深了……”我还在想，千百年前，唐宫里有追逐的轻罗小扇，月宫里有仙人垂两足，那另一个秋夜里，那样古老的岁月里，也会有望着天穹的老人吗？忽见外婆起身向夜空挥挥手说“魑魅魍魉远处去，莫惊孩儿好梦来！”怔怔的我被外婆拉起，小院里只留下她一声感叹：“玉阶自生露，夜久侵罗袜了！”织女转过天隅，转过四季，时间成全故事，也把人变老。

后来外婆到新疆去了两年，再回到小院，我站在田垄上等她。也许就像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她总离不开这广袤深厚的黄土地，离不开她侍弄的那些瓜果。母亲也曾责怪她年纪大了还总到地里去，她也只是笑着搪塞过去。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这春畴渐暖年华，红杏春花，菖蒲浅芽，柳嫩桑柔鸦欲乳。外婆是欣喜于这灿灿春园的啊，欣喜于在田野捡拾古老纯真的生命。

近了，拐角处转出外婆的身影，暮色将她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在阡陌的远景下，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成蹊径上的万物。她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啊，慢得让风都把她的手吹皱了。河汉纵且横，北斗复且直。近两年疏于打理，杂草吞咽了院墙，但它吞不下外婆的天河。依旧是那片纤云，那把竹椅，身后的花换成了紫红色的九重葛，在一片荒芜杂乱中显得格外倔强。乍暖还寒，春天的夜晚没有了白日青阳的温暖，泛起丝丝凉意，外婆拉着我找寻记忆中的织女星，久久不愿回屋去。“新疆的星空是好看啊，又繁又密，就是那儿的夜太冷了！”

我不曾体验过新疆的夜晚，但能感受得到它朔方的空旷与寒冷。我疑惑于外婆为何如此钟爱那些星星，她目光顿了顿，自嘲般地笑了笑说：“喜欢？是喜欢啊，不过也就图个清静罢了。躺在这儿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放下，不像从前，只觉得夜太长了……”

从前？从前是什么样子？外婆缓缓讲述，像淡水河淡淡流过她眼睛，清透的河底她的过往一帧帧放映着。我看着，四十年代土匪猖横，血水把东大河都染红了；她的母亲骑着马来骑着马去，轰轰烈烈搞土地改革；她做了村里的小学教师，有个特别喜欢古诗十九首的小姑娘现在也不知去了哪儿；七五年洪水没了屋顶，她带着刚出生的女儿乘船转移……就像是一位散文家所描述的，“那么平和自然的声音却蕴含深沉的人生百味，仿佛大火燎烧后只剩一截木炭闪着微光，巨浪澎湃后化成沉默的流水，没有焦烟与浊涛，只余朴素的叹息。”我也曾揣度，当倚身星辰时，当吟诵诗篇时，外婆的思绪落于何方？是半身漂泊的雨打归舟，还是千年拂绕的画栋雕梁，抑或是一场望眼欲穿的期盼？承接苦涩而不咒怨，迎接喜悦而不忘我。我终于懂得，外婆用她的宽恕与仁慈辨认着往昔，迎接着现今。既可掬水月在手，拂花香满襟，又何必执着于苦痛而驻足，又何必戚戚于每日的阴晴。她揽臂欲拥一切世间之美入怀，把诗情系在绽放的月桂上，在绝美的风华中流转，那星空是她灵魂的归依。“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再后来啊，晚风在天空中回旋歌唱，夜缀满繁星而她离我远去。又一次读起这迢迢牵牛星，我宁愿相信，那些星星借她的眼睛望着我。天上人间，一篇篇敲冰戛玉背诵的诗歌，成了断不了的一条丝线在中间，牵成渺渺的水平线，一头牵着外婆的小院，一头牵着我的星辰。大世界啊它耀眼吗？在那儿还会不会有你的百顷风潭与关山魂梦？星光长芒，我铭记着她野渡的雾夜，在舟中听一支哀伤的短笛；也铭记着她十里的芰荷，绽开暖阳有戏水的白鹭鸶。海底有明月，圆于天上轮。得之一寸光，可买千里春。幸得外婆之一缕星光，照破了我的山河万朵。

久久伫立，她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又是一阵风起，夕阳开始滑下地平线了，余霞散落水面织成一片绮罗。那些过往也消逝于地平线了，只余面前半亩方塘还坚守着这片土地。西风吹老，像极了她额间岁月；风息归宁，像极了她眼中安详。当黄昏靠岸，码头格外悲伤。站在风口遥望彼岸的紫丁香，我多想唱着她的诗歌走向前去啊，去她爱着的黼蔀黻纪，可怎奈何，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我用什么把你留住？我给你跌碎的星河，零落的诗篇，孤寂小院的竹椅，和一个久久地寻找星子的人的思念。那天是如此辽远，辽远地展着翅膀。下次你再路过这星光啊，可不可以，再多陪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