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的风景

作者: 刘娟

王庆花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同学。虽然只同学了一年,毕业后我却对她印象深刻,这缘于一块红绸布。

那天早上王庆花在教室里一亮相,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乌黑油亮的粗辫子上多了一块大得夸张的簇新的红绸布,骤然点亮了寒碜破旧的四壁。后来看到“蓬荜生辉”一词,我遥遥想起那个早上。我目测了一下,如果把红绸布平铺开来,足可以给婴儿做一件红肚兜。我的眼光不会错,我妈是土裁缝,用尺子量布料时经常让我帮她扯直。她是一个蹩脚的裁缝,只能帮左邻右舍做点诸如小孩棉袄棉裤类简单的活儿。没人嫌她做得难看,因为不收钱。

王庆花坐在我前排。我无法专心听老师讲课,一直犯痴了一样盯着王庆花辫子上的红绸布,它看上去像羊脂那么滑溜,云彩那么柔软。有那么一刻,我恍恍惚惚觉得红绸布幻化为一汪水,流进我胸腔,和我的心融为一体。我感受到那颗心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小太阳一般。

下课了,王庆花踢起鸡毛毽子,红绸布一上一下,跳跃成一道火焰。我的目光追逐着它。

“刘静安,你喜欢红绸子?”王庆花停下来,腰肢一扭,甩着大辫子问。她黑黝黝的脸上透着一层光。五官好看的她,外号“黑牡丹”。她扭腰的动作非常迷人。大家说她的腰叫“水蛇腰”。刚才那一扭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让我一下子想起小人书上画的白蛇精。

“多少钱?”我喜出望外地问。我的床底下藏着一角五分钱。我嗜酒的老爸经常差遣我去大队零售商店给他买度数很高的散装的白酒,剩个一分二分钱,他就不要了。

“一角五分钱。”王庆花说。

我眼睛亮了,急忙说:“好,下午带给你。”

放学回家时我一路激动,对挡路的野狗都变温柔了。

那天我居然变得宿命起来,怪不得我舍不得花那笔藏了很长时间的钱,原来老天自有安排。在以后的生命里,我学会了不争不抢,安心等待。等待就是了,老天会给我最好的结果。

下午王庆花交到我手里的红绸子却不是她头上扎的那块。我咂着嘴,歪着脑袋,像是脖子突然受了伤支撑不住它了。有一股嗖嗖的凉气从我身体里跑出去。

“大半新呢。我都舍不得卖。不想要就还给我。小样。”她作势要拿回红绸子。

我手往后一缩。绸子虽然不是崭新的,但手感是那么美妙。

我把一角五分钱放到她手里。她眉开眼笑地看着一大把闪着银光的硬币,那样子像发了横财似的。我在心里替她默默算了一下:一角五分钱可以买三块月饼或者三斤苹果。

回家我就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一块烂绸子,一分钱都不值,买它干啥,你那头上的毛只有一拃长,往哪儿扎?我真真正正地伤心了一回。我妈图省事,半年前给我剃了光头。当时我傻乎乎的,啥都没想,看到我爸开心我也跟着开心。我爸一直把我当男孩子养,教我喝酒、练武术。我爸喜欢我,多半是因为我长得像他。一次放学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村干部模样的叔叔突然停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刘书记的女儿,听我回答“是的”,他呵呵笑着说:“长得太像了!”我当即跑到水井边,朝里面照了又照。其实我比我爸丑。家里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我爸当兵时拍的照片,黑白的,五官轮廓不比现在影视剧里的小鲜肉差。我妈无数次说过,她最先相中的是我爸的照片。见到从部队回来的真人时,我妈有点失望,因为真人太瘦了。

记忆里我常穿的是男孩子的衣服。我妈亲手缝制的一件蓝色套头汗衩,我整天穿着它爬树摸鸟蛋。也许正因为从小到大被大人打扮得不男不女,我才对红绸子那么执着吧。我妈娘家曾经阔气过,她幼年时绫罗绸缎裹身。她的祖父是当地富绅,家里开着绸缎铺,她当然看不上一块旧绸子了,一怒之下差点丢进炉火里烧掉。

不曾想事情出现了转机,几天后,王庆花送给我一块新绸子。

王庆花是留级生,不知道在二年级留了几届了,当初和她同时入学的人,有的已经读五年级了。当时留级是普遍现象,一级不留的是超人。我一个邻家哥哥在小学一年级留了三年,二年级留了三年,三年级读了两年,然后辍学了,回家就娶了媳妇。

桃花眼、水蛇腰的王庆花在班里很受宠。男同学惯着她,舍得用零食讨好她。有的花一分钱从挑着扁竹筐走街串巷的卖货郎那里买十粒白色糖豆送给她一半。条件好的男同学花五分钱买一块月饼送给王庆花,流着口水看她吃。对于好东西王庆花很会享受,她仰着头、微闭着眼,一点一点往嘴里放,粉红的舌头忽隐忽现。美味使她身上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她吃东西的姿势充满了诱惑性。长大后当我第一次看到“性感”这个词时,我想到了王庆花,想到她微微闭着的眼睛,想到她翻卷的红色舌头,想到她两腿叉开的站姿,想到这些,我在空气中闻到了香甜的味道。她哪里是在吃东西?她分明是在和食物建立美好的链接。

王庆花来者不拒,对每个男同学献上的殷勤照单全收。

我们的班主任姓王,是个民办教师。三十岁出头,脸又尖又瘦,讲课时眼珠骨碌碌乱转,声音忽大忽小。平时很严肃,没有一点笑意。学校规定夏天要午睡。我们的课桌是一只只胖乎乎的泥墩子,趴在上面睡觉很凉快。班主任不同意趴着睡,要求学生铺草席,统一躺在地上睡。

睡午觉是一件好玩的事儿,有人装睡,偷瞧别人睡姿。课后常有一些不好听的流言在学生们中间传播,最严重的是,某某女同学被班主任摸了。很多女生下次就不敢睡了。王庆花向女生们传授她的经验:把裤腰带系紧趴着睡。

那天午休中途王庆花突然大叫起来:“妈呀!”

王老师直着眼睛走到王庆花那里,看到她右手正甩脱一条长长的蛔虫。他拾起“嗖”的一声扔到窗户外面。外面是农家的菜地,此时菜花开出一片金黄,繁忙的小蜜蜂叮在花蕊上,贪婪地采蜜。这里是调皮男生的乐园,课间活动时经常翻墙头进去折花梗吃,偷摘带刺挂花的小黄瓜、嫩茄子、豆角。

下次王庆花不敢趴着睡了。仰面躺着的她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裤腰带,用眼角余光跟随走来走去的王老师。

王老师蹲下来了,他面前地上睡的是姓钱的女生。一下课,王庆花就问她:“老师耍流氓了?找你哥揍他,看他还敢不。敲断他的腿,让他没法上课。”

钱同学鼻子里发出“哧”的一声,得意地说:“我就没睡。闻到口臭味,突然睁开眼,瞪着那个骚棍!吓了他一跳。敢动姑奶奶一根毫毛,弄死他!”

钱同学是个留级生,喜欢打扮,天天抹白粉在脸上,香喷喷的。王老师一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舒展眉头笑。钱同学一点不怕王老师,敢和王老师犟嘴。王老师对她表现得格外宽容:迟到了不罚站;作业晚交不会被戒尺打手。别的同学迟到,会被罚站在烈日下,美其名曰“晒淌油”,迟交了作业,会被戒尺狠狠打手心,打得又红又肿,求饶也没用。

钱同学后来的人生堪称跌宕。初中毕业后孤身闯深圳,摸爬滚打,赚了第一桶金,然后衣锦还乡,在我们县城开了第一家夜总会。宾客盈门。达官显贵趋之若鹜。十年前我在一家美容院门口遇到她,她皮衣皮裤,剪着利落的短寸头,脸紧致发亮,跟十八岁姑娘的皮肤似的。她随手送我一张价值三万的美容卡,“我开的美容院,刘静安,你也捯饬捯饬自己,别活得跟老太婆似的。不要说自己老,没到一百岁就别说老。女人要学会爱自己。”她告诉我,她和好几个小学同学保持着来往,经常聚会吃饭,他们都干着大事儿。她指着马路对面新开的大型商场说:“那是张建国开的。全市最大。”“嗯,晓得,估计没人不知道张老板,就像没人不知道你钱老板。”我笑道。

我们俩谁也没提王老师,他那时已不在人世了,心肌梗死的,前一天还在菜市场卖青蒜萝卜。他民办转正,却因遭学生举报被开除公职。

她邀请我参加周末的同学聚会。

我注意到她笑的时候,眼角没有一丝皱纹。推算起来,她差不多四十出头了吧,但完全看不出来,身上依然带着少年时不羁的野性。我心里感叹:她的状态可真好啊,好像全身发着光。

钱同学和王庆花大概同龄。当年王庆花被班主任王老师又留在了二年级,钱同学和我同时升到了三年级。此后她再也没有留过级。小升初时,我们考进了不同的学校。初三那年,钱同学所在学校的初中部裁掉了,她被分流到我校,刚巧分到我们班。第一次见面她跟我说:“早就知道你是年级第一,教教我吧。”她学得很努力,却因为基础差,成绩在班级垫底,但她的另一项才能——唱歌,使她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帮男生献上多情的目光。

初中毕业那年,古老的乡村中学突然流行起唱港台歌曲。《迟到》《热情的沙漠》《冬天里的一把火》风靡校园,那前所未有的大胆的歌词让人听了耳热脸红心跳。久闭的心门打开了,僵死的神经活泛了,被压抑的细胞欣欣然跃动起来了。连男女生对望的眼神都变得黏稠了。校园里时不时地响起几声年轻的吼叫:“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太阳见了我,也会躲着我,它也会怕我这把爱情的火”“你给我小雨点,滋润我心窝。我给你小微风,吹开你花朵”……

一夜之间,校园气象变了,姹紫嫣红满园春色。钱同学最拿手的歌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每次学校搞活动她必上台献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大家如醉如痴,掌声如雷,尖叫和口哨声交织。

这个时候的王庆花已经嫁人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一点不感到意外,可能觉得王庆花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早婚早育,被男人疼。

王庆花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很长时间。我们好像再也不会见面了。做梦都不会想到再听到她的消息时,她成了一个疯子,被关在精神病院。

记不清具体的年份了,赶集时我碰到和王庆花同庄的男同学,就在卖鸡鸭鹅的地方,在刺鼻的鸡屎鸭屎味里,他突然问我:“王庆花疯了,你可知道?”

我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啊,怎么可能!“她不是早早嫁人了吗?长得那么漂亮,男人还不拿她当宝贝?”

“嗐,红颜薄命!”男同学说,“我当初那么迷她,她要是嫁给我,我天天给她端洗脚水,把她当姑奶奶供着。”

据男同学说,王庆花结婚时只有十七岁,她丈夫已经四十多岁了,而且是少白头,看上去就跟老头似的。她丈夫是她嫂子的亲哥哥。两家换亲的。她嫂子也是庄上一枝花,比王庆花哥哥小十二岁。王庆花闹得很凶,她嫂子却认命了,说能给大哥换一门亲事,给家里接续香火,值得。最幸福的就是王庆花的哥哥了,娶的老婆貌美如花,性格好,柔得跟水似的,会体贴照顾人,盛饭时把锅底厚的盛给公婆和丈夫,自己喝上头稀的,怀着孕饿着肚子下田干活,昏倒了,没有一句怨言,只说是应分的事。乡人都说,王家祖上积德了,给后代子孙修来这么好的媳妇。王庆花就不一样了,嫁过去以后不守妇道,新婚之夜就像饿了几天的狼狗一样狠狠咬了丈夫一口,半夜送到乡医院吊水。后来又爱上小叔子。小叔子是个读书人,庄上少见的高中生,长得也好,像戏文里的白面书生,正是王庆花理想中的爱人。小叔子毫无经验,被王庆花拉下水,玷污了好名声,在村里连媳妇也娶不上了,后来远走他乡了。他走后王庆花就疯了。

男同学见我爱听,来了精神,“走,到那边细细讲给你听。”我们离开闹哄哄的人群,来到集市上一处偏僻的地方,此处有一棵大柳树,浓密的枝叶遮住了骄阳,路上我买了两根冰棍,男同学吃完清甜的冰棍,说书人一样开讲起来。他真是个天才,讲述得太生动了,一下子把我带到了现场,我仿佛亲眼看到王庆花怎么抗婚、怎么偷情,最后变成疯子。

王庆花第一次见过那男人后,就哭了三天,绝食了五天。她爸她妈和她哥跪在她床前,求她吃一口。王庆花只是流眼泪,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妈当着她的面,把一瓶农药打开,跟她说:“闺女,妈跟你一起死!”她哥拿了一把菜刀来,就朝自己的心口砍,“妹子,你不成全哥,哥也不活了!”她爸抢夺菜刀,哭得像老驴叫。

嗐,老同学,你不知道绝食事件闹得有多凶,差点出几条人命。村里说什么的都有:“白养了这样的闺女,不能给大人分担点。”“真是铁石心肠,一点不仗义,忍心看着王家断子绝孙。”“成天打扮得跟小妖精似的,是不是暗地里有野男人了?”大家对臆想的“野男人”一说最感兴趣,都抢着补充证据,有的说他在月夜麦收时看到一对男女在土沟底媾和,那女的看着有点像王庆花,有的说在东大堆割草时,从芦苇丛里走出一男一女,女的低着头,长着水蛇腰,走路姿势跟王庆花一模一样。哎呀,说啥的都有:“钻那地方能干什么好事!”“说不定肚子里怀了野种了。”大家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的。平时和王家不对付的人说话更难听:“都成破鞋了,还牛气什么!”“怕嫁过去露馅了受罪吧。”“男人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娶的是个残花败柳。”“也不吃亏,家里一下子添了俩,小崽子养个几年就能下地干活挣工分了。”王庆花的父母觉得没脸见人,地里都不敢去。有人说王家风水不好,一个庄上的同期有三家换亲,都顺顺溜溜的,皆大欢喜,唯独他家出幺蛾子。绝食到第五天的半夜里,王庆花忽然要水喝。她妈把熬的米汤端来喂她。王庆花喝了半碗,停下来,看着煤油灯的火苗,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妈,准备哥的亲事吧,把嫂子娶过来。她妈又惊又喜:“娃,你答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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