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手记

作者: 罗炜千

当舰体遭遇重击、被气流震荡卷进小行星带时,慕星垂心里半带着绝望。宇宙股掌间,所谓“高强度合金”外壳,不跟太空里的大块头们碰一碰,都不知道自己软得像豆腐。

仪表盘红灯刺眼,一跳一跳地闪烁着,整间驾驶舱被染成骇人的血红;警报夹杂着短路电流滋啦轰鸣起来,火花噼啪爆炸出难闻的味道。桌子上柜子上的一切都在乒乓掉落,砸向四面八方。随着飞船连续不断地剧烈颠簸,所有东西都以一种恼人的方式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侵袭着慕星垂可怜的五感。

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是那台用来翻译《太虚手记》的光脑。血从额角流下来,而后伤口迅速肿大起来。慕星垂奋力爬上驾驶座,按下“紧急避险”,随后向外发出呼叫:

“这里是盘古Ⅲ号护卫舰,我已遭受幽灵风暴冲击,如有人收到此讯息,请立即回应——请立即回应——”

没有回音。

失血过多使他脑子发昏。终于,他抵挡不住袭来的疲倦,头轻轻歪向左肩。陷入黑暗前最后一刻,他的目光穿过舷窗,看见盘古总舰破败缺漏的舰体——就像古代那艘震惊世界的“泰坦”巨轮一样,以中间断裂、两头栽倒的滑稽姿态缓缓坠落,最终湮灭在诡秘天外。其他两艘护卫舰在这惨烈的对比下反倒显得微不足道,就像两只被大浪掀翻的小船:波涛平息后,杳无踪迹。

……

五年前的2月4日,地球的北温带正瑞雪纷飞。虽然已是公元25世纪,东方古老民族“过年”的习俗却完整保留了下来。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放鞭炮的小孩随处可见,而银河联大的好消息也为这个春节平添了几分喜气。就在不久前,由全人类共同搭建的地月感知同构宇宙信号探测器接收到了一些有规律的电磁波讯号。经银河联大天文学、物理学博士江见月判断,这些讯号很可能是被“非自然”传播过来的。也就是说,它们并非宇宙闲来无事自娱自乐的小创作,而且有很大概率传自天外来客。

虽然地球科技已经能够支持人类去往火星生存,但人地矛盾并没有像科学家们预期那样缓解:火星体积小,没办法分散地球大部分过量人口;大气稀薄而寒冷,撞击坑、沙石、峡谷遍布。最致命的弱点是——火星上没有稳定的液态水和氧气。

继“天问”出征,人类花四百多年想将火星打扮得更像地球,最终却只能把一部分人送到火星的生物圈拟态系统城市繁衍、生活。这些人大多是贫民,理由很简单:他们毫无社会地位可言,在地球上继续生活只能浪费资源;另一部分人,则是自愿筚路蓝缕的科文学者。后来,火星、地球上的人类共同创办了星际高校“银河联合大学”,将各自优秀的学生送到银河联大深造,为未来更深远的殖民计划做人才与知识储备。因此,这几段电波对苦苦挣扎的人类来讲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如果能够破译这段电波,就表明人类有机会找到电波的发出地,而且这个地方极有可能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新家园。

“但令人遗憾的是,银河联大用尽人类文明所拥有的各种语法,也未能将神秘电波成功解码,呈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些奇怪的符号,不能用任何一种语言体系来诠释它,假如我们中有谁真的将它翻译出来,从而展开实践、甚至移居外星,不说银河联大,”教授顿了顿,“全人类都将记住你。”

当时还是个学生的慕星垂,对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在宿舍,他把课堂上老师所公开的部分符号放映在光脑中,坐在桌前翻开一本厚厚的古文字书,打算仔细研究研究。脚边一痒,他低头看去,自己养的小白猫正蹭着小腿讨抱抱,于是把猫捞上来抱在怀里。可小猫不安分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轻盈地蹦到桌上,伸出白白的爪子去拨弄光脑旁边的镜子,一边扒拉一边喵喵叫,像是要恶作剧来引起主人的注意。镜子立在桌沿,稍有不慎就会在小猫的捉弄下跌落到地、粉身碎骨,于是慕星垂又去把镜子往里推。光脑上的内容被映在镜子里,慕星垂乍一看有些熟悉。他先随意截了一页屏,然后把图片镜像、倒置,里边有几个字母和一些希腊字母极其相似。

他心下一动。如果、假设说,这些符号其实完全可以用人类的语言文字来解释——将它们倒置、镜像,然后将一些多或少了奇怪笔画的文字用与之最为相近的希腊或英文字母解释,再寻找这些字母之间的拼读、语法联系——

从假设起步,慕星垂开始埋头处理起一个个字符。凌晨一点多钟,他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按揉太阳穴以缓解双眼充血的酸胀,

果然,假设终究只是空想罢了。

慕星垂甩甩脑袋,关闭光脑,拖着僵硬的身躯打算早点睡觉。或许是熬夜的缘故,一向睡眠质量很好的他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身处四面燃火,耳畔传来阵阵警笛嗡鸣,“他”操作着一台巨大的仪器,向里边疯狂输入着什么东西,在最后的炮火袭来之前,按下了操作台最中间的“发送”键,紧随而来的就是烈火灼烧的疼痛——

浓烟灼伤视网膜,眼前景象逐渐模糊,但慕星垂还是看到了操作台屏幕显示着“已发送”的满页字符——它们酷似自己研究了大半个晚上的《太虚手记》。

昨天,我们在银河系边境小行星带遭遇了恐怖的恒星风暴。这场灾难中,盘古总舰毁灭,90万一代移民最终只活下来不到15万人。死于行星带撞击一瞬的人反倒不痛苦,真正痛苦的人是:眼看着自己被竹筒倒豆子一样、在飞船裂口直接卷出舱外那些。在真空环境下,他们活下去的概率几乎为0,甚至可能就是活生生被憋死的。

起初对“盘古”的信心是否太过自负?我们并没有本事走那么远。大家都很恐慌忧虑,但幸存者还需要安抚。

人类要活下去。

——选自《太虚手记·第二万四千光年》

盘古舰是由银河联大及地球、火星合力制造出来的探外飞行舰,用了最为坚硬的铝合金外壳,内设层重重保险关卡。整艘舰体状似鲸鱼,里边有人为打造的生物圈系统,有定时的雨水、光照,植株覆盖也十分完善,最重要的是它无比庞大,足足可以容纳七十万人生活。一旦运行,即使燃料耗尽,它也不会停下,而是像发条木偶那般继续运作,对于解决宇宙中可能经历燃料补给暂缺的问题非常有帮助。

几年前,来自宇宙深处的一段神秘电波被银河联大古文字系、密码系联合破解,为此立下大功的二年级学生慕星垂被特派到人类最高指挥部,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校。当被媒体问及他是如何想到用这样的方式翻译出来部分文稿时,慕星垂开玩笑说:“感谢我家的猫摆弄了那面镜子。”

《太虚手记》,被人们称作“上帝最后的怜悯”。它记载了几十万到几亿光年以外多处人类宜居的星系,内容还包括诸多从太阳系出发到银河系外会遇见的险境,描述翔实具体,且与现有研究数据几乎完全一致;它还记录着许多现有技术无法探索突破的经验文献,包括多个银河系内外的天体、星云。从已有且被证实的那些数据来看,这些记载的可信度相当高。就好像是,上帝怜悯子民四面楚歌,于是派天使送来了《太虚手记》,让人类于茫茫宇宙间绝处逢生。手记所说,银河系外有一颗星球,就像地球的翻版一样,有恒星带来的光照,有水源,有大气包裹下新鲜充足的氧气,目前还未发现智慧生命的痕迹。

虽然根据现有发掘成果,被破译的内容不到整篇《太虚手记》的五分之一,但这也意味着它还有更大的开拓空间。既然这份电波能被完整地发送过来,那么必定是有“人”已经操作成功、甚至已经殖民了远方的宇宙深处。

可就在全人类欣喜若狂时,最高指挥部接到来自地球、火星不同地域的报告:部分地区臭氧层变薄,太阳光带来的过量紫外线已诱发多例皮肤癌变;海平面上升,已经淹没了大部分平原;河道干涸,瘟疫爆发,人为了争夺生存空间无视法纪、自相残杀。

旧太阳系就像吸了过量水分的海绵,等再稍微一动,就不由自主地挤出大量水。人类就像是死死吸附在太阳系这块海绵里的水,谁都不想被挤出去,但谁都无法左右自己被抛弃的命运。旧日的广袤植被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寸草不生的焦土。连粮食和充足的淡水都变成了稀缺品,更遑论药物和娱乐品。

人类繁衍了三四百万年,进化出智慧的大脑,发明无数,却难敌地球无可逆转的返祖。有钱有权的人早就登上山区和高原,唯有平民在低山丘陵苟延残喘。

正当他们绝望之际,最高指挥部向全世界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探外飞行舰“盘古”已成功搭载于太空,即日起,凡有意愿者可免费入舰,成为第一代星际移民。

起初,并没有人敢参与其中。毕竟,盘古舰远上天穹,万一发生点什么事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为此,指挥部宣传司还大费一番周折,在传单、电视广告、报纸杂志处处宣扬盘古上生活多么滋润:充足的新鲜氧气、适宜的光照和丰富的食物,和吃饭都成问题的地球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地球与火星正驱逐着它们的子民。为了生存,第一批十万余人的平民“小白鼠”认命般坐上了飞上空舰的客船。他们在空舰里待了足足一年,用亲身体验向地面上的人证明——生活在那里比垂死挣扎好了太多:每天都有充足的食物,生病了能去就医,甚至还有篮球场、游戏房这样的娱乐设施。就这样,人们争先恐后地报名,生怕去得晚了自己就要“烂在地里”。

随着最后一批移民被运送上去,三艘护卫舰“日”“月”“星”也正式发射起飞,至此,人类第一代移民部队正式形成,他们将带着整个地球文明的希望前往太虚手记所描绘的新太阳系,寻找新家园,繁衍生息。

作为指挥部少校,慕星垂被送上Ⅲ号护卫舰“星”,成为数十万移民中的一员。与他同去的还有负责盘古计划起草的执行官江见月,以及其他许多领域的学者。慕星垂虽然并不想就这么放弃学业、去往未知的方向,但指挥部承诺,只要盘古航行方向与地面专家所设定完全一致,按照原先预测,在离开地球两千光年之前,盘古舰就可以完全自给自足,俨然漂流在宇宙中的机械星球。届时,就算他飞得再远,也能及时收到来自银河联大的课程影像。

“只是换了个地方活着而已嘛。与其留在地球火星,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不如出去看一看,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大指挥官说着,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江见月博士和我进行了长谈。她问我为什么对盘古计划如此消极。

我只是觉得,依靠一段段从不知道哪里发来的电波内容造一艘飞船、然后去探险,还搭载了几十万人的性命,说什么都是责任意义非常大的事情,我只是个学生,我不认为自己能承担得了这么大压力。当然我不敢嘴里说出来,舰内到处是监控和录音器,在没能完全脱离指挥部的监视前,我还是小心为好。

江见月博士讲了她小时候的经历。她生在火星的贫民窟,因为身体弱、环境差,从小就总是生病。她亲眼看见过贫民窟百姓活得多么艰难,由己及人,便想为全人类开辟一块全新的天地,所以她把这次移民计划称作“盘古”——那个上古神话里开天辟地的神灵。她否决了呼声很高的“诺亚”,因为她觉得,这并非人类的逃亡,这应当是人类的新生。

“我要让家乡的人有干净的水喝,有舒适的床铺和充足的食物。”

“如果这样,就算被地球遗弃,成为千夫所指,我也没有怨言。”

——选自《慕星垂日记·第一百二十光年》

“日护卫舰,侧偏0°,航行正常。”

“月护卫舰,侧偏0°,航行正常。”

“星舰收到,侧偏0°,航行正常。”

“慕,你在看什么?”

时间是地球零时区晚上九点。结束了一整天工作的慕星垂试图把全身瘫在躺椅中,不给任何肌肉留下一点要使劲的地方。

这是每一天最闲适的时候了——没有翻译任务,不用精神紧绷地时刻监测着星舰是否正常运行。下班的同事们多数选择去泡澡、打斯诺克,慕星垂则更倾向于看看书。

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毛头小孩扎在他旁边,冰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慕星垂手捧的纸质书页,“这个书是讲什么的?”

“这是伊斯兰教的圣书,叫《古兰经》,和你们天主教的《圣经》差不多。”

“哇……你好厉害,”撒拉弗惊叹着,小手随意指向满篇阿拉伯文的一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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