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人之诗(外一篇)

作者: 庞培

那一年我旅行走到江西婺源,正是清明刚过:采茶的节气。白天所见的山麓,漫山遍野都是采茶叶的女人。几个村子废弃的大祠堂,都有焙炒茶叶的炉灶和机器在那里转动。我在经过一个山村副食店时听一个坐在店柜台内老眼昏花的老人在那里自言自语:“……每年到了这个节气,天都要下个几场雨的。”我问他:“对茶叶会不会有损害?”他望了望雨中迷漾的远山,摇摇头。傍晚时我淋着时而间歇的热烘烘的小雨,仍旧回到那个山里的古镇,忽然听到一阵笛子声音。那时山里山外的油菜花都谢了,前一两星期开的红杜鹃,仍旧光彩照人,只是经雨淋了,湿塌塌的也少有一些娇艳的颜色。紧跟着村前村后的树下、房舍四周,白色的野蔷薇也开了,开得如此惆怅、灰暗,因为连日来的春雨在它洁白娇嫩的花瓣上冲掉了香气———但江西婺源一带延绵的山区,村里村外多种植一些古槐古樟树。不知为什么,雨后的这些参天古木,香味更加浓郁,使得水稻田里那些湿鼓鼓的蛙鸣和细密的雨脚,闻起来都有一阵甜甜的香气。我在这些古樟的香气和细雨中听到那阵阵奇异的笛声,我循着声音走近过去,却发现吹笛人原来是在一街头灰暗的店铺里吹。那店铺的门上有块白牌子,上面用油漆书写着“某某村庄稼医院”几个大字。我还第一次遇见这种医院,因此毫不踌躇地就走进去看。照例是一排老式大户人家的宅邸改建的厅堂,正中央放一排漆水颜色很深、发黑的、灰尘污垢处处的旧柜子,柜面一半是木板,一半玻璃做的。后者的底下垫板上陈列着三四只瓷盘盛的糠秕稻谷麦粒,大概是患了病的粮食种子,放在那里展示,随时可以取一小撮来供“看病的”农民参考,或者是我错误的猜测。总之,大到三十平方米的店铺,一面柜台和三四盘糠秕,便是他———此地的店主仅有的财富和不动产了。店主正是那吹笛人。我走进去时,他仍若无其事,一管笛横在嘴唇上,吹得正起劲———他吹的曲子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旧电影的插曲,先是《芦笙恋歌》,继而再吹《海岛女民兵》,曲目谈不上特别高雅经典,但也不能说是平常,跟一般乡村里流行的吹奏,要稍许古旧些,带有———我以为———更多的个人记忆,可能跟吹笛人自己的年龄经历、童年的生活有关。两支曲子,一前一后,都酷肖中国乡村传统古老的民歌,都高亢激昂,歌里都有爱情、理想、对岁月的追怀、大自然……在那个仲春的黄昏里,从一管偏僻乡里的无名的笛孔里,以一种自然的激情流泻出来,在屋宇房梁,乃至整个村落的上空飘荡……我立即被这突如其来的笛声迷住了。我平时凑巧喜欢那两首中国曲子,也无事常在嘴里哼唱———我在雨天灰暗的光线中瞥了一眼那吹笛的男人,立即记住了他的模样———我走出这家“庄稼医院”———走到山村旅馆里去,又半途折回来———在街口淋着雨———雨不大———侧耳聆听———边听边在心里跟着哼———他吹了有十来分钟———几分钟后,我干脆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重新走回镇子上的旧街,到前面副食店去买包烟(烟其实在旅馆的桌上),以便再经过吹笛人所在的店铺。我在街角一空地上,在雨中点燃香烟,蹲在那里屏息静听……

我回忆这些时忘了交代,那吹笛人的“医院”门前当时还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乡下女人,坐在长凳上,一个是少妇模样;一个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却已在胸前抱了个婴孩,成了乡间常见的那种邋里邋遢的小母亲。这位小母亲长相却很美,地道的山里人的苗条结实,一副亮晃晃的眼睛天真、多情,全无顾忌地望着你。我在店里前后逗留一分钟,又从门前经过,她都十分仔细地注意着我,一边轻声唱出笛子吹出来的曲调的歌词。她的声音淳美、温暖、无忧无虑,迹近于快活天真,词和曲子之间的配合漫不经心,却又天衣无缝———我在回忆这段美丽的乡间笛声时隐约能记得她的歌唱和嗓音(他们经常在一起唱和)———我记住她的眼睛在傍晚暮色中的那种亮:淳亮。

吹笛人却躲在他灰暗的店铺和柜台后面,身手修长,面目清癯、苍白,略带一点乡下人少有的优雅矜持———后者是横在他唇角的那管笛所天生带给他的———看上去有一点傲慢和欢欣,兴冲冲地,却又显得怅然若失,仿佛出家遁入空门的和尚,却又忽然有了一些俗念,因此而———并非烦恼,但却———忧心忡忡,或者说(他的笛声里)……有某些忧心如焚的意味,却又无知无觉,毫无来由。那管笛的音色很亮,昏暗中我来不及细看,是竹笛还是石笛———竹笛,又是什么样子的竹笛?———石笛,古代婺源地区,或古徽州一带素有制作世所罕见的石笛的传统工艺———莫非我亲耳所闻,正是古书上常提到的玉笛———那种玉石制成的笛子———发出的声音?

在笛声悠扬之际,四野的寂静却仿佛漏开一眼天窗,豁然开朗。雨水冲刷过的灰黑泛自的村舍———那些旧祠堂的风火墙,层层叠叠的天井门罩雀替木雕,都纷纷有了些生气。一缕唐朝(天宝年间)的光漏射进来,照进大梁上题词的额匾(“忍涵喜骨”);照进那中间褪尽了的墨迹;照进中堂的字画,村前大树下潺潺的小河,门楣上书有“山清水秀”的汉字中……也照到门前两块青石制的抱鼓石上———那激越笛音的阳光,照到无名的乡里如下一副对联上:

看花寻径远,

听鸟入林深。

清风明月本无价,

近水远山皆有情。

或者:

漫研竹露裁唐句,

细嚼梅花读汉书。

在笛声悠扬之际,我所途经的古镇的街道更黑、更破,夜色也更加灰暗。人类的辛劳消失、沉积在其中。祖先的威仪和面孔,也更加无名、颓败、黯然失色……

一管笛落入傍晚的水中

溪流激溅的

青山,飘满炊烟,

犹如飞鸟掠过田畴;

鸟腹徒然遗落下一副空空的犁铧。

那吹笛人脸是黑的,脸的另一半却是白的,仿佛徽派建筑的木雕里的人物,身子微微向前躬着,而且还有点生着病,像是木工手上的雕刻刀缺了一个角。黧黑的脸沐浴着四月的清露、田间的蛙鸣、田野之上秧鸡的声音、布谷鸟的啁啾、杜鹃花的娇艳。他的神秘的笛音在古代歌唱现代的爱情,声音自群山翠谷的喉咙间流贯而出。那群山的喉咙幽暗、深古,是任何收获节气的艳阳天亦不可———必须采用佛法的宽宏无度去———测度的,才可在乡间居家的悬崖峭壁上冒险采撷,而且跟其他植物里的蕨类混同生长,最后由一个人的嘴唇去长长而轻悄地吹出……吹出那山里的春天、女子的恋爱、古代的吻、岩洞内的石笋———吹出石头喉咙里的温热的古泉,雨中潺潺的溪流,古书上所记载的竹海,婺源的砚石,春心荡漾的徽墨……一直吹到古代山中的驿道上辛勤吃苦的徽商背影(慢慢消失在山里,而且因为更便于记忆)以及木格花窗上的霜花。纤夫们在激流中用赤足抵住的船帮溅起的河床底里的砂砾……那神秘的笛音当空竖立,也是人类音乐史(声音的史实)上座北朝南的一堵石头围墙:马头墙。其吹奏的微妙气息,出自同一个造物主的腹腔,是群山中不可见的肺叶。吹笛人之诗吹笛人之诗是古代徽州的辽阔疆域中一个不可磨灭的地名(用当地方言来发音):

歙县。

那吹笛子的人是婺源人———是我的记忆。

在人生的途中,我们每个人都会遇见这么一管笛。在这样一个节气———采茶叶季节或飞雪的冬天———这样的一个黄昏:天上的颜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蛙声阵阵……在农田里激起夜的声浪———你的眼前又是一个无名———无名而偏僻———的村落。你的身旁久已没有亲人。而由于旅途困顿,你身上一部分对于欢乐的感知已十分迟钝,已经像一个失忆人的手,盲目、徒劳,那么紧张地向前摸索。是的,对于这样的乡间天籁,这样一种明亮到晃眼的笛音,或许,我们的一生都是一小次荒山野岭中日夜兼程的旅行(我不说流浪———)。我们的一生都是其内在灵魂跌跌撞撞、孤寂地前行。我们要被某种光束所照射、尾随。我们会在尘世的记忆和时日的污垢中袒露我们可怜的脊背———这正是伟大的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所言:《脊柱横笛》……是的,在我们命运的背上横着这管黝黑的笛———黑暗中我们用手摸不着它(尽管很想)。由于长时间的熟稔以至于我们中间的很多人忘却了它的存在———笛孔的冰凉、笛膜的脆薄、笛身的滑溜———直到有一天(像我遇见的采茶叶的节气),有人在你耳边吹响、吹醒它,悄悄———几乎悄无声息———吹出一个熟悉的曲调,使你一惊,使你沉睡多年的灵魂为之悚然……人所有的反应,也只是动物的反应,只是自然界其他一切生物的反应———战栗。黑暗中的战栗———任何世俗的光亮也照射不进来的、无助的、无以名状、也不可慰藉的战栗———一管笛的笛孔和笛膜所引起的微小症状:歌唱、欢乐、遗憾、回忆、顾惜……以及———一管笛中的往昔(是时间在吹响,而非口中的气流)。

是肉体的冰凉气流和听觉结合,犹如溪流和霜冻、和积雪、和岩石、和暑热的山中向晚的斑驳日色;也是手与手在暗中相牵、勾连,用手指头上的肉和纹路相互温暖、问候。我所看见的吹笛人站在他的“庄稼医院”里———黑乎乎的柜台后面,也站在雨中,雨中废弃了的祠堂跟前,他的门前坐着两个乡下女人,一个不久前还是姑娘,另一个刚做了母亲(哦!田垅之上有多少被风吹拂的忘却了的出嫁日!)可是她们仍旧是欢喜唱歌、欢喜声音温柔地梦着爱的,虽然漫不经心———一切美,一切美德都是漫不经心的美德———抑或,在我途经那个古镇的前几分钟,吹笛人刚剐经受过她们烂漫的笑语中的调情和央告,用着慎思的手,从柜台抽屉里取了一只木匣,那木匣上刻有精美的吉祥图案。他打开木匣(这些我都看不见),试了试自己的嘴唇,要用唇际足够的体温濡湿孔上的笛膜,而后试奏,而后吹起来———空中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是所有气流中年龄最小、相貌最美的姊妹,现在被沉寂多年(至少在我的体内)的孔眼所窥见一于是,我从镇上、从我自己的黑暗人生的另一头,向这些声音,这些美丽亲切的笛音走来……翻山越岭日夜兼程———

我的灵魂也在这朴素的乡村,开始歌唱人类———或者不只是人类的———爱情:

阿哥阿妹情意长哟

就像那流水向东流……

那一年我在婺源的山里听到一曲笛子,却从此悟却了乡村的寂静,和它所有辽阔深远的疆域。我的耳朵在建筑物的阴影中张开,微微翕动,听出了徽派民居里作为声音的建筑蓝图的那一部分古奥的内容。我听到了人在庭院里清静的走动,房屋中第的主人、子孙、亲戚、家眷、佣仆、各式身份的来客和官员们不同出入的门廊和过道,按严格的等级制度所分派的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而作为过去年代残剩的建筑物废墟的,首先是不可修复的声音的废墟。某种程度上,一个“文革”中被捣毁的大祠堂、大贞节牌坊,当年所轰然倒地的,远远不止是它的精美的石料、石雕、石刻,而是中国人声音中古老的空间———古代训谕,乃至牌坊或祠堂主人幼年时琅琅的读书嗓音———一种无可挽回的作为空间和声音的古老梦想,也随之而颓然坠地。这样的一种声音的废墟里,布满了断裂的伦理的柱基、柱础,美的石料,饮酒赋诗的木头房梁,弃官从民的马头墙,道德的天井结构和戏曲的雀替———这样的一种声音史实,是作为木雕上的人物头和脸被用粗暴的铁铲削除了的古代中国读书人———也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的理想。在一些现存下来的旧的深宅大院里凝聚着祖先们瞭望星空时的屏息静气,他们幼稚而古朴,但却不断更新的天地观———自然,一些过道和回廊是他们的呼吸,墙上的青砖是他们的心跳,所选建筑用的石料(自遥远的深山里运来)是他们对家园深思熟虑的梦想,而房梁之间特有的阴凉空气,是他们的血液……人们可以修复一幢精美宅邸的房檐、门洞和窗罩,但却修复不了一种声音,一种声音的次序,一种寂静。这声音里包含了多少历史上的中国人对水流、山峦、空气和月夜的认识。对生命的沉思,对阳光和阴影,白昼和黑夜的清醒体验———这一通过人类的建筑来表达的生命体验是全面的、彻底的,也是原始的、自然的———如今,这自然已不复存在,或者至少:微乎其微……

声音是难以修复的,正如沉寂———正如吹笛人的戛然而止。他的残损面容,他的门前坐着两个木讷而天真的女人。他的遥远而黑暗的室内一角,站着一个偶尔途经的我———

在永康

赫德离开中国时,乐队在北京车站列队为他送行,演奏《可爱的家园》,这《可爱的家园》风光旖旎之旋律,也可以叫作《永康》。

方岩的山顶上,有海拔并不高的一条小街,名叫“天街”。店铺十几家,多售香火纸烛,面朝不远处的“胡公殿”。终年香火缭绕。胡公名胡则,是一名古人,其名其殿,在永康历史上营造出了一种南方山里特有的缥缈虚幻之境。进入永康,游人必游方岩;爬上方岩山顶,亦必步入“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天街”。我第一次上去是在1996年。我最近一次登临是2015年的5月。

天街湿湿的,中午之前上山,山上露水很重。山如左右周折的屏风,被游人的惊奇叹服,画出各种轻松自在。

山上凉凉的风,顿时把新出的一身热汗吹干。爬方岩不必出太多的汗,但不出,似乎也不可能。像郁达夫当年来永康,坐滑竿上山,毕竟不多见。今方岩山脚跟头,乡民的滑竿(轿抬)还在,但一个上午,也没见几桩生意。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