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眼造梦记
作者: 周荣池1
杨战生眼睛大,村里人就喊他杨大眼。他从小就是个孤儿,说是打仗的年代生下来的,谁也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私塾先生给他起了个学名叫战生,可是村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村里人喊他杨大眼,他就捡块砖头在手上,做出要砸的样子,其实根本不敢砸。即便是恨极了要砸,他也故意砸不到人。“只是像村里的狗咬起来气势吓人,其实从来不真咬。”这话是后来成为他婆娘的大英子说的。她从小就觉得杨大眼可怜,可怜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还孤苦伶仃。
她说自己嫁给杨大眼也是因为可怜他。
杨大眼有婆娘了,人家还喊他这个诨号他就不生气了,反正都有老婆了随便你们怎么喊。再说,杨大眼结婚之后就去了镇上上班,大英子的一个亲戚在当地的一个铝箔厂做生产厂长,介绍一个人进厂也是顺便事。大集体的工厂,杨大眼做事用心,师傅肯教徒弟愿学,不到两年他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
他骄傲地说,我眼睛大,眼睛大眼界高,看得远、看得深……他每每这么说,大英子就在旁边数落他“不要整天大言不惭地说梦话,要不是我可怜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打光棍呢。”杨大眼怕老婆是有名的,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仅怕老婆,他是怕这个村里的每一个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这个地方的人,他觉得自己是一叶飘落到这水乡的浮萍,始终是个外人。想到这一点他就想哭,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他问过很多老人,包括自己风烛残年的养父,可是他们都说不知道他的老家究竟在哪里。
他觉得这个地方的人欺人,做梦都想着回老家。
下河镇这个地方在里下河,里下河是个大平原,运河向东,盐城的串场河向西,南方的通扬运河向北,北方的苏北灌溉总渠向南这一块地方都叫里下河。这下河镇是里下河的下河,偏僻边远临高邮、宝应和兴化三个县。但这个地方所谓欺人也就是蔑视外地人,也并非真就要刀兵相见。说到底这地方人有点夜郎自大的意味,因为他们在这里封闭生活久了,便有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味。
可是,说封闭又非常奇怪的是,下河镇偏偏又文风昌盛,不管什么人家都要让孩子读书。自从魏晋南北朝以来,这个小镇着实出了不少文人墨客。据说当年大名鼎鼎的王安石还把孩子送到这下河镇上一个姓乔的塾师家里读书,并“命弟子与之游”。这更让下河镇的人引以为豪,这也更让杨大眼觉得自己始终是不受待见的。
可是大英子并不同意杨大眼去找什么老家,她是怕他到处折腾惹出什么是非来,也是怕他真要是找到老家了不要自己这个家了怎么办?其实,杨大眼当年是在一个叫朱堆的村头的土地庙旁被捡到的,捡来的时候只有身上穿的几件单薄衣服,连个生辰八字都没有,现如今到哪里去找什么老家?也有人说,他是部队上留下的孤儿,可是这个镇上来过日本鬼子,来过国民党,也有过共产党,谁也没有听说哪个部队会留下什么孤儿。
他从养父杨德隆身强体壮思维清晰的时候开始问,问的结果就是一个巴掌甩过来。他便忍到杨德隆腰弯背驼老态龙钟的时候再问,老爷子眼泪水和口水一起流,说了半天还是当年那句话,是生产队的人在土地庙捡到后送到杨德隆家养的。杨德隆家穷得叮当响,弟兄两个,一个外出也不知道是逃荒还是当大兵去了,就剩下杨德隆在家打光棍。村里人便劝他收养这个弃儿,也算养儿防老。自打有了这个孩子,杨德隆倒是浑身有了气力,干活也得劲儿了,还知道去赚点外快,都为了养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孩子。这一点杨大眼自己心知肚明,也很感激他的养育之恩。他想找自己的家其实是为了弄明白自己从哪里来,并不是真的要到那里去。他又去问那给自己起名字的塾师,他觉得这个读书人说话靠谱点,不比那些“下河貉子”一般的粗糙野蛮。“下河貉子”这种叫法是杨大眼在和铝箔厂的厂长外出跑供销听南方人说的,他知道这话是对下河人的蔑称,但是他始终觉得自己不是这下河镇的人,他便也用这话骂人。
可偏偏塾师先生这天喝了点酒,不知道一个劲儿咿咿呀呀地唱什么。他进门之后塾师爷就招呼他坐下一起喝酒,杨大眼看他家凌乱不堪,知道这些年学生早就去了学校上学,没有人来听他讲什么古书,所以他也生计艰难。靠着家里的薄田和偶尔帮人家写写画画,生活很是一般。所以,杨大眼看在眼里,心里实在没有坐下来的念头,更何况他是有要事而来,哪里有闲心和他喝什么酒?
可是先生不理会这一套,说他要再唱一段道情,便又拿起那筷子轻叩桌面,抑扬顿挫地唱了起来: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唱罢便伏在那桌上。杨大眼推他一下,他抬起头来睡眼蒙眬地问:作甚?杨大眼忍住心里的急躁,和这塾师爷问了自己的话———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问了。以前这位先生依旧是说不知道,只说晓得你是战争年代生的,其他一概不知。可今天先生似乎因为酒多的原因,说的和以前不一样,他说:“杨大眼,杨大眼,你家是甘肃的,祖上是大户人家……”杨大眼虽然已经习惯了别人这么叫他,可是他觉得塾师先生这么叫他很有些意外,更意外的就是先生说他是甘肃人,甘肃哪里人呢?再问,先生已经打起呼噜来。师娘在旁边骂道:“又烀猪头了,老东西,老不死。”
这一问看似真有点收获,可是杨大眼不清楚这是醉话还是真言,即便是真的,甘肃这个地方离下河镇十万八千里,凭着这么一句话哪里去找?所以,杨大眼又觉得这个答案比没有答案更为恼人。
他正想着,便有人站在街口喊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是同村的二瘪子。他们在一个村里长大,家境也都寒碜,所以常在一起玩,所谓物以类聚。后来二瘪子到镇上先是跟着别人鬼混,然后在饭店里打杂,慢慢就学起了手艺。直到那店生意不景气,他把店盘了下来,自己一个人又做老板又是伙计又当大厨做起了羊肉生意。下河镇的人养羊,但都是到岁末卖给外地来的贩子,杀羊吃肉的人家少,都嫌这羊肉有膻腥味,说这是侉子的肉食。但是,二瘪子得到了真传,羊肉做得不但没有膻腥味还异常得鲜美,这羊汤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作“汤羊”。下河镇上一下霜就开始做汤羊的生意,到第二年打春那一天结束,就这几个月的时间生意相当红火。闲时的几个月二瘪子整日里就遛狗玩蛐蛐打麻将。杨大眼知道二瘪子发了财,也知道他平日里摆的那些谱。但他并不羡慕这些,他觉得他只是个暴发户,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还学人家整天吃早茶泡澡堂子,一看那满身的油腻就知道是个彻头彻尾的“下河貉子”。
二瘪子腆着肚子在街上喊他杨大眼,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因为去塾师先生家问得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心里正是怄气准备发作。二瘪子堆着满脸的笑说:“哥哥不要着急,我喊你有正事,真有正事。”杨大眼知道这满肚子坏水的东西不会有什么正事,便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问:“什么事?”二瘪子说:“你在镇上工厂做大师傅了,你不知道吧,陈四爷要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村子里没有人问呢。”
一听说这事,杨大眼心里一愣。陈四爷要死了?他一定要去看看。
2
陈四爷是个传奇人物,一是因为他自己经历了战争岁月和红色年代,二是因为他肚子里有很多故事。杨大眼和二瘪子小时候一有空就跑到陈四爷的小屋子里去听他讲打仗的故事。其实,陈四爷讲的打仗故事并不精彩,比起电视上的要简单多了,可是这两个人家里都没有电视,有电视的人家又生怕被这群穷孩子弄坏了,便总是关着门在家里看。他们两个穷孩子也有拿砖头往那人家窗户上扔的冲动,但因为那家的狗实在是太凶了。他们便发誓再不去看人家的电视,等以后有钱了要买两台电视,两个房间里都要放上。于是,他们去听陈四爷讲故事,还可以得到一些小零食,比如花生糖或者晒干的黄烧饼。陈四爷并不富裕,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生活,但因为身边无子女,便只有靠讲点故事和零食骗两个孩子来和他消磨些时光。他讲的打仗故事都是在下河镇发生的,有的还具体到他们的村庄里,这让两个孩子觉得很神奇,觉得他也是一个神奇人物。
下河镇地处偏僻,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因其连接周边三县市也算是要地,且这里还算是繁华富庶。正如民歌中唱的:“三街六巷九坡台,三祠六庙九座庵;一塘二沟三条河,四店五桥六地名;四堂墓宫连一寺,一场官司过四楼;下河古镇多兴旺,赛如广陵小扬州。”所以,历次战争也都或多或少波及这下河古镇。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几年的解放战争在下河镇尤为激烈。国民党军队占领里下河腹地后,一直依靠下河镇来封锁南北方向的交通,对共产党和地下武装活动地区反复进行“扫荡”“清剿”。1948年9月,为配合华东野战军主力攻打山东第一大城市济南,防止国民党军队北上支援,苏北军区二分区六团奉命三次围攻下河镇。这就是知名的“三打下河镇”战役,这为最后彻底解放下河地区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胜利自然是伟大的,可是战争毕竟也是残酷的。当时的下河镇两军交战伤亡惨重,真正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加上无辜受伤的百姓更是让小镇弥漫着血腥。也就是那时候,杨大眼被发现在战火纷飞的朱堆村里,那时候陈四爷正值壮年,自己的妻儿都在战火中无辜死去。这让陈四爷伤心欲绝,他发誓不再娶妻,宁可孤苦伶仃也不再受这生离死别之苦。所以当年村里发现弃婴的时候村长先来问他愿不愿意收养,因为杨德隆毕竟原来是单身汉,不比陈四爷有抚养孩子的经验。可是,陈四爷抱定了不再要孩子的决心,这一决心一下就是一辈子。他被那场仗打得寒透了心,但是他不知道那场仗之后,中国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人了,下河镇再也没有受到战火的侵扰。
可是陈四爷心意已决,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中那么多的解放军在硝烟中失去了生命,即便是小小的朱堆村也有22个解放军战士失去了生命。这些解放军有的有名字,有的因战争没有人善后,就是当地的老百姓给掩埋的,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死后就只剩下一个个小土包。有的人们只有一星半点儿的记忆,有的从此就没有了任何印迹。杨大眼和二瘪子从小就喜欢听陈四爷讲这些战士的故事,长大以后他们慢慢觉得陈四爷的故事其实很模糊,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人名,很多故事也都是他想象的,有些故事讲了多少遍之后结局都不一样了。但是他们长大了,知道陈四爷心里越来越孤单,听他的故事时也不去戳穿,而且以后也听得越来越少,以至于对这些讲了许多年的革命故事就只有那么一个印象———好人胜利,坏人失败。
这些故事之所以能吸引杨大眼,自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他想着在这些故事里可以凭细枝末节找到自己身世之谜。只是陈四爷的故事讲来讲去让他觉得自己离那个年代越来越远。也许在朱堆的解放军里就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亲人在哪里,也许就是他在部队行军途中捡到的弃婴。哪怕是找到那个捡到他的解放军战士,在他的坟前磕个头也算是找到自己的根了。可是,这么多年,杨大眼已经快四十岁了,仍然找不到任何消息。一个失去家的人,永远是一个流浪的孩子,即便是后来他成家立业生活再温暖,他也始终想找到自己原来的家。
这始终是杨大眼的一个梦。
可是,经历那场战争的人越来越少了。陈四爷他们这一辈子就像是老人嘴里的牙齿,一颗一颗就这么掉了,留下瘪嘴干枯的一把身子骨与岁月消磨。人没有了,记忆也就消失了,这真是让人感到颇有些悲凉的事情。杨大眼和二瘪子买了点陈四爷喜欢的京江脐子(一种面食,比烧饼小,有四个棱角,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脐子泡进汤水里马上就化开,适合老人食用,泡在羊汤里比西安的羊肉泡馍更有味道———这当然只是下河镇人的揣测,因为似乎并没有人去过西安。
他们两人拎着塑料袋往朱堆村去。这天杨大眼调休,反正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对他而言,去看望陈四爷确实是一件要紧的事情。
3
才三五十日没回朱堆村,却真正是变了天了。进了村子就听见喇叭唢呐一阵响,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关键在于死的人是陈四爷,两个人像奔丧回来的孝子,听得消息便直往四爷的小屋子门口跑。二瘪子奔跑起来那肚子起伏着,那些油脂是他这些年在镇上捞来的油水,让他不再是那个拖着鼻涕跑到陈四爷门口听故事的瘦弱小孩。到了陈四爷家的门口,只见村里人忙碌着,吹鼓手们卖力地吹着,并不见披麻戴孝。陈四爷是个五保户,他的丧事是集体给办的,大家都并不悲哀,很有些例行公事的意味。按照当地的风俗,老爷子已经70多岁了,也算是喜丧了。村里人见杨大眼和二瘪子回来,也并不诧异。他们在老人灵前磕了头,便站起来木木地看着那穿着寿衣的干瘦的陈四爷。没有人招呼他们,只有几个妇女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并且议论着陈四爷的死。
没儿没女的人死都这么悲凉,陈四爷单身多年其实也梦想着有个家。哪个人不想有个家,有个家坟头上就不会长青草。下河镇的人认为,坟头上长青草的人家就是断子绝孙的孤魂野鬼。杨大眼觉得陈四爷死得很凄惨,他突然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一种悲凉的情绪,他想着自己也是一个没有根的人,虽然成家立业了,但总觉得这下河镇不是自己的家。他甚至还想到陈四爷讲的故事里的那些革命烈士,他们和自己一样成为永远不能回家的孤独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