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无分文
作者: 计虹1
刘飞龙摸了摸口袋,比肚子还瘪。现在的人,钱都在手机里。刘飞龙从家里怒火冲天地摔了门出来,什么也没拿。这时再看看自己,短裤,拖鞋,光着膀子。所幸周围乘凉的也和他差不多,没人觉得他怪异,只有他自己难为情。
他抱着膀子蹲在路边,这样看起来他也像个出来乘凉的老男人。今年的天比往年热,太阳都回家歇半宿了,温度还和中午一样,刘飞龙抬头看看月亮,没那么白,黄黄的像个电暖气,烤着地下的人们。柏油路在白天晒得更黑了,也晒出了油,有女人的高跟鞋在上面盖了章,粗的细的,深的浅的……就在他胡思八想的时候,肚子不争气的“咕隆咕隆”地喊起来,比他老婆李晓红喊得还让人烦。后面的烧烤摊香味也很识眼色的飘来了香味,刘飞龙的肚子里的那点杂碎打开了仗,火力旺到他有点冒虚汗。今年开始,刘飞龙有了这个毛病,容易血糖低,尤其是饿的时候,不赶紧补充糖分,他就浑身冒虚汗,手抖,才刚过四十的人,哪哪儿的毛病都出来了。打个牌打久了、开车开的时间久了就肩膀疼,有一回疼得穿不上衣服,去医院一看,大夫说是肩周炎,疼了好一段时间,想起当时的那个疼,刘飞龙现在还直咧嘴,后来他把最爱的打牌都戒了才慢慢好起来。现在保养不到位,偶尔也还犯一下,但都在能忍受的范围内。这么蹲着也不是办法,刘飞龙揉揉肚子,用手抹掉脑门上的虚汗,他想到了一个去处。
刘飞龙起身,起得有点猛,他晃了一下,站稳了,招了辆出租车。上车后,司机打量了他一眼说,兄弟,天热出门口罩不戴,衣服也省了啊……刘飞龙尴尬地笑笑,哼唧了一句“太热了”。一路两人再无话。刘飞龙摸摸短裤口袋,口罩是有的,这年头,谁身上搜不出个口罩来才怪。到了地方,他让司机等等,他去取钱。刘飞龙去的是个酒吧,前几年他是这里的常客,那时候他的公司就在附近,每次加完班他都会来这里放松一下。出租车往来走的路上,刘飞龙看着路边这几年如雨后春笋开发起来的楼盘,突然想自己要去的地方会不会倒闭了,从去年开始,隔离、封闭,人都不敢过分聚集,很多小营生都撑不下去,关了张,也有的人被隔离在老家,等开放了,干脆就地创业,不出来了瞎闯荡了。刘飞龙有时候路过这座城市稍微背一点的街巷,半条街都贴着白条,不是出租就是转让,看得人心里憋屈。今年过来,刘飞龙的公司也开始裁人了,一个部门正常三个人的岗,缩减成了两个人,另外一个人的活就分摊到两个人头上,加班就成了家常便饭,可也听不到有谁抱怨,能被公司留下而没有赏一盘炒鱿鱼吃吃估计都只有暗自庆幸的份,哪还再敢抱怨。毕竟像他这个岁数的人,房贷车贷消费贷,孩子上学老人看病,七七八八的算起来从起床一睁眼就是欠账,丢了工作这种事,他想都不敢想。
幸运的是,酒吧门头的霓虹闪烁着,那两扇玻璃门有一扇开着,刘飞龙在车上扯着脖子看到了它璀璨亮丽的四个字:小小酒吧。只看到“小小”两个字时,刘飞龙觉得自己眼眶湿了一下。刘飞龙下了车,飞快地跑进酒吧,酒吧里已经坐了两桌人,他们诧异地看了眼刘飞龙,但也没有过多地在他身上停留,连好奇都懒得好奇问他一句,现在的人除了管好自己,没人愿意为别人浪费时间和精力去瞎琢磨。他看向吧台,傻了眼,怎么是一个小姑娘?完蛋了,酒吧还是转让了,只不过名字没换……刘飞龙的脑袋在飞速地旋转,他的脸也有点憋红了,那个小姑娘站在吧台里,看着光着膀子,一脸窘迫的刘飞龙问道,先生,您是喝酒还是找人?
“我……你能不能先借我十块钱,我把车费结了,出租车还在外面等着,我以前老来这儿的,我是这儿的老顾客,我不知道你们酒吧换老板了……”刘飞龙结巴着又飞速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他也不管小姑娘听不听得懂,听没听明白,自己叨咕叨咕完了,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吧台里的小姑娘。
“借钱?先生,不好意思,收银台里的钱都是店里的,我只是个打工的,不能随便把店里的钱借出去。不过,我可以借给你我自己的钱。”说着,她从口袋里摸出来几张皱巴巴的零钞,刘飞龙连谢谢都没得顾上说,拿了钱就又跑了出去,他怕司机等不及走了,那他就真的成了骗子了。刘飞龙飞奔着去给师傅结了车钱,师傅拿了钱,冲他晃了晃说,兄弟,够意思。看样子师傅以前遇到过说是去取钱就一道金光不见人了的事。刘飞龙又尴尬地笑笑,他想这是他应该的啊,这年头,摊上钱的事就理亏。付了车钱,刘飞龙不着急了,他一边慢慢溜达回酒吧,一边琢磨着这个点给谁打电话来救命。他再次进了酒吧的门时,迎面碰到了一个人,“是你!”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刘飞龙光着膀子,身无分文来投奔的人,酒吧的老板娘———小小。
2
刘飞龙气势汹汹地摔门离开家之后,李晓红的气焰一下子歇了鼓。说起来今天的事情,本来也是她理亏。
儿子豆包看爸爸生气走了,一声不吭地依偎在李晓红的脚边静静地玩玩具,他怕妈妈也像爸爸一样离开家不要他了。李晓红摸摸儿子的小脑袋,想起平日里豆包的表现,他不像其他孩子和他们吵闹着要这要那,他们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任何东西到豆包的手里,豆包都会把它当成宝贝,一个小玩具车,豆包玩了一年都不腻。事实上,豆包从出生就很乖很懂事,他不像其他男孩子那么闹腾,豆包饿了顶多哭两声,告诉大人他饿了,李晓红喂饱了他,他不是睡觉就是自己睁着一双眼噗噜噜地玩自己的小手,他们周围的人都羡慕李晓红命好,生了这么省心的孩子。豆包真是太乖太懂事了,懂事地让李晓红觉得自己太不懂事。
今年过来,大环境不好,很多公司不是倒闭就是裁员、减薪,前段时间开始刘飞龙的公司也裁员了,刘飞龙因为是技术人员,才没有被裁,但往常两三个的工作都压到了一个人身上,工作量那是成倍地增加,刘飞龙天天早出晚归的加班,可是工资待遇却是一减再减,大不如以前。而李晓红的公司从她入职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样子,她那时随时都做着公司倒闭失业的准备,可是十多年过去,公司依旧是那么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活着,就是从去年开始到今年大环境最艰难的时刻,很多好端端的公司都难以为继清产大吉,他们公司还和以前一样残喘着半口气开着张,这个公司的存在似乎和大环境没什么关系,不靠它活也不靠它死。李晓红有时候想起公司的状态,觉得这恐怕是活人的最高境界吧,谁都不靠,自生自灭。
今天李晓红和刘飞龙吵架的原因还是为了李晓红娘家的事。
李晓红的父母是再婚,再婚的时候一人带着个拖油瓶,李晓红是女方的拖油瓶,男方带的拖油瓶是个男孩,叫张俊豪,比李晓红小一点。虽然李晓红和弟弟不同父也不同母,可是感情非常好,比很多亲姐弟都更亲些。李晓红是个火暴性子,和她的亲生父亲一样,点火就着,她母亲就是因为实在受不了从一睁眼就在咆哮中度过每一天的日子才无奈选择离婚。母亲对李晓红说,和你爸在一起的那些年,我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从来没有安放到它该放的位置上,脑袋整天都是大喊大叫的声音,连睡觉都感觉躺在一个挖掘机旁边,因为李晓红的父亲的呼噜声也和他的大嗓门一样惊人。母亲再嫁的这个人,是她离婚后去跳广场舞认识的,比母亲大七八岁,他的上一任妻子是患癌症去世的。一起跳广场舞的有意撮合他俩的人是这么介绍老张的:老张是个好人,从他爱人生病他就一直手把手伺候着,最后两年他爱人都瘫在了床上,也是老张一把屎一把尿的像照顾孩子一样伺候过来的。女人患的是脑瘤,瘫在床上的那两年渐渐地失去了意识,到最后和一个傻孩子差不多,连饭都不会自己吃了……
母亲听了老张的事有点感动,经常在一起跳舞后,她也满意老张那种绵软的性格,他对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从来不发脾气。尤其是有一回跳完舞,他俩从公园的小路往外走,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个小孩子,拿着自己手里玩的水枪对着老张就刺了他一身,孩子的水枪里不知道灌的什么水,又黑又臭,老张跳舞的白裤子一下子被糟蹋得看不成。李晓红的母亲都气坏了,打算狠狠教育一下那孩子,可当事人老张却是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纸巾擦了擦裤子,又笑眯眯地摸着吓傻了的小孩的脑袋说,来,伯伯给你的水枪洗洗澡。说着话,老张把小孩子水枪里的脏水倒了出来,又把自己带的干净的水灌了进去。然后,拍着孩子的脑袋说,没事了,去玩吧。本来很害怕很紧张的小孩,接过水枪,对老张和李晓红的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并说了声谢谢,扭头跑远了。母亲给李晓红讲完这件事,很郑重地总结道,从来没有小孩子给自己鞠着躬说谢谢,老张的身上有我们没有的大仁义。
就这样,李晓红的母亲和老张再组了家庭。老张虽然比母亲年龄大,可是他结婚迟,要孩子又拖了几年,所以他的儿子张俊豪比李晓红还小了月份,他们俩都是1980年出生,都属猴,李晓红生日在三月,张俊豪在八月。张俊豪的性格和他的父亲老张一样,温和绵软,他对这个陌生的姐姐丝毫都不排斥,他自己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先问问李晓红要不要,李晓红不要了他才自己留下。李晓红有时候在学校受了气,或者也不为什么原因就是心情不好,她就会拿张俊豪当出气筒,不是对他冷言冷语,就是骂他,偶尔还会动手揪揪张俊豪的耳朵或者踢他的屁股。张俊豪从来都不生气,他对李晓红的不管是骂还是打都一声不吭的只是笑一笑,转而又出去不是去给李晓红倒来一杯热水,就是给她拿来一个母亲今天买回来的最好最大的水果。最后,闹得李晓红自己都觉得没了意思,事情也就过去了。李晓红对她母亲说,张俊豪和他父亲一样,也很仁义。
3
然而就是这么仁义的父子俩,老天爷也没多眷顾他俩一点儿,在事业上,他俩半斤八两,都没好果子吃。先是张俊豪的父亲老张下了岗,准确讲,还不能叫下岗,一个私人工厂无所谓下岗不下岗,说白了就是厂子黄了工人失业了。老张失业后,因为年龄和身体原因,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工作,最后还是李晓红托了同学才给找了个看大门的活儿,因为是夜班执勤,愿意干的人少。可老张不嫌弃,他心里挺满意的,看大门每个月两千多的工资和他在工厂的时候挣得也差不多,而且他也不用再待在家里吃闲饭。母亲还有点不满意,嫌上夜班熬人,担心老张的身体,她给老张说等晓红来了给说说看能不能找个上白班的。老张慌得赶紧拦住了她,说已经给孩子添了大麻烦了,他再熬几年,把养老金交到六十岁,他就真正可以退休了。这年头儿,有学历的年轻人都不好找工作,更何况他这种除了有病什么都没有的半老头子。母亲也知道李晓红有多大的能耐,遂也作罢。老张就这样开始了黑白颠倒的上班生活。
老张还没消停几个月,这边儿子张俊豪又没了工作。张俊豪从小学业平平,这个孩子除了脾气好,其他的都有点拎不清,初中毕业考高中差了十来分,老张和母亲拿出他们的积蓄磕头拌蒜地让张俊豪上了私立高中,为此老张父子非常感激母亲。母亲背地里对李晓红说,你可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啊,妈没有那么多的积蓄去供两个高价生。李晓红听了母亲的话,撇撇嘴说,妈,你搞错了没有,我是你亲生的。母亲拍了她一巴掌说,俊豪对你可比亲姐姐还亲!李晓红当然不会在意母亲给俊豪花钱,在她心里俊豪早就是她的亲弟弟一样。张俊豪就这么用钱夯出个高中,最后也只考了个大专。毕业后,满大街的本科生都不好找工作,他一个大专生更别提了,最后还是姐夫刘飞龙在和他们公司合作的一家公司给他谋了个打杂的差事。可今年过来,李晓红那个半死不活的公司还能继续存活的时候,张俊豪工作的去年还风风火火的公司却垮了。张俊豪和同事就是被公司外表的热闹蒙蔽了,老板拖欠了他们两个月的工资后,一卷铺盖跑掉了,张俊豪哭丧着脸抱着一台同事塞给他的旧电脑回家待业。
老张自己刚靠李晓红有了工作,自然不好意思再张嘴给李晓红说让给张俊豪张罗一下工作。张俊豪自己也为自己的没用自卑,上学就花了家里那么多钱,姐姐都没计较,现在又要她给自己找工作,都是同龄人,姐姐从来没给父母找过麻烦,自己一个男子汉一点儿脸面不给他们长不说,还老是出状况,张俊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暗自唉声叹气。最后还是李晓红的母亲看不下去了,替这爷俩张了口,求了情。李晓红看着埋着头一声不吭的张俊豪,心里又气又心疼,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回去给你姐夫说说,试试看吧。领着儿子回家的路上,李晓红先在心里扒拉扒拉自己的人脉,上次给老张找个看大门的活也是运气外,她认识的人里还真没个在哪能说了算的。不能再去求人给找个看大门的活吧,俊豪年纪轻轻的看大门,怎么看都不那么光彩,更何况俊豪还要找对象成家,现在的姑娘一个比一个现实,哪有人愿意找你个看大门的。李晓红心想,俊豪的工作还得指望刘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