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图时代”的常州传统中医文化

作者: 张丽芬

“吴中名医甲天下,孟河名医冠吴中。”按照《孟河四家医集》的表述,孟河四大家的代表人物有六位,分别是费伯雄、费绳甫、马培之、巢崇山、巢渭芳、丁甘仁。为何这六位名医在清代庞大的中医队伍中独占鳌头呢?原因是他们德才兼备,高瞻远瞩,不仅尽医者之本分,治病救人,而且著书立说,注重总结经验,并广收门徒,将医术惠及百姓,开中国现代中医教育的先河,真可谓功莫大焉。可是,孟河医派与传统文化的命运一样,在当代西方文化的冲击下日益式微,其保护与传承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中央电视台探索与发现频道于2016年播出纪录片《孟河医派》,为古老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中医的现代传播、传承与发扬光大架起了不朽的桥梁与便捷的媒介。

纪录片《孟河医派》是常州市委宣传部、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联合摄制,常州广播电视台、新北区孟河镇党委联合出品,江苏亚细亚影视制作有限公司和南京电影制片厂联合承制。《孟河医派》历时两年拍摄制作,摄制组先后奔赴江苏、浙江、上海、北京等地拍摄,采访相关知名人物数百人,整理医学医派文献资料数百万。该片不仅展现了中医医术,而且将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孟河中医文化以形象生动、可知可感的图像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可谓老树生新花。

该片分为五集,分别从名医名镇、务存精要、仁心仁术、薪火相传、古义新知五个历史阶段,讲述孟河医派的起源、发展、开拓、式微、抗争、流传的曲折历程。作为江南地区首屈一指的传统中医流派,孟河医派在近代波澜壮阔、波诡云谲的政治历史风云中,几经沉浮,几番风雨,历时近四百余年的沧桑,终于一脉传承至今。期间既饱含十余代孟河医师毕生精益求精、悬壶济世的拼搏与努力,又是整个中国中医界在近现代西方文明的猛烈冲击下,曲折发展、砥砺前行的缩影。在这个意义上,《孟河医派》这部纪录片不仅具有江苏地方中医学派的传播价值,而且也具有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瑰宝———中医传承的文化保存价值。孟河医派绵延数百年,博大精深,英才辈出,怎样既能勾勒出历史原貌,又能将精深微妙的中医原理呈现在当代人面前,且为观众理解呢?该片从以下两方面做出了探索。

时代为“经”,传奇为“纬”

《孟河医派》在叙事形式上以时代变迁为经,以传奇故事为纬,将风云变幻数百年的历史脉络清晰连贯,首尾呼应。同时,在每一个历史节点上,又缀以历代名医的名言、名方、名迹,以旌表盛业,昭示后人。前两集以常熟著名学者、清代同治皇帝、光绪皇帝两朝帝师翁同龢的日记为主线,讲述他与孟河名医脍炙人口的轶事。第一集《名镇名医》开篇,便以第三人称叙述故事的视角,设置悬念。1872年11月11日清晨,翁同龢和侄子翁曾源乘坐扁舟,日行夜宿,赶赴常州。他们行色匆匆,来到孟河,到底有何要事?接着,谜底揭开,原来他们前来寻访孟河名医费伯雄,请他医治疑难之症。这里有个细节感人至深,尽管翁同龢的身份非同寻常,然而还是要按照顺序排队,绝不能插队。这是孟河医派的一大特色,即不分高低贵贱,男女老幼,都一视同仁。这种平民化的做派使孟河医派延续了仁心仁术,医德高尚的传统。虽是讲述传奇故事的叙述口吻,却不乏确凿的实证。有史可稽的《翁同龢日记》记载了这段问诊的过程。当年翁同龢眼中的费伯雄“年七十二三,目光奕然,声音甚圆亮”。经过仔细把脉,费伯雄诊断为“两尺皆虚,肝脉独弦,胃有积痰,有时眩晕。病因在于水不涵木。”其中有医学专用术语,一般人难以理解。该片通过采访当代的医学名家、常州中医院主任中医师费建平,由他给观众详细解释“两尺皆虚,水不涵木”的含义。原来费伯雄认为一般医生所诊断为的羊痫风,其实是因为病者肾阴阳两虚,不能滋养肝脏,导致肝阴不足,虚风内动的病症。治病的疗效显著,翁同龢在日记中感慨万千:“倘人海中有此医,则无误药之病矣”。

此时,一个谜底揭开后,该片再次设置悬念,详细介绍常熟翁家的显赫家世。翁同龢与翁曾源皆为博学多才、满腹文采的状元。翁同龢授读同治皇帝,还奉命去养心殿为两宫皇太后讲课,此时回乡为母亲守孝。翁曾源同治二年考中状元,历任翰林院修撰、国史馆纂修,因病回归故里。翁氏家族显赫,在京城和家乡常熟都不乏优质的医疗资源,可翁同龢为何要专程利用回乡守孝之际,赶赴孟河求医呢?影片再次解开谜底,原来费伯雄医术超群,声震南北。纪录片这种叙述方式问观众之所未问,想观众之所未想,在这种自问自答的对话体叙事过程中,悬念迭出,环环相扣,引人入胜。

在这个既有真实史料记载又不乏传奇色彩的历史故事叙述完毕后,影片才开始集中介绍本集的主人公费伯雄。他的第十二世孙费季翔作为见证人,展示了孟河医派费氏族谱。影片采用情景再现、动画特技等表现方式,呈现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而在问诊过程中,纪录片创造性地运用了动画技术,以补百年前图像资料之缺。画面上的费伯雄是一位白须老者,头戴黑色西瓜帽,慈眉善目,右手持笔,正在撰写药方,形象化地还原了百余年前孟河医派创始人之一的问诊过程。

此外,该片第二集《务存精要》中浓墨重彩地刻画了马培之进京为慈禧太后治病的全过程。这一事件代表了孟河医派史无前例的巅峰,却从中折射出除精湛医术之外的“弦外之音”。1880年,孟河名医马培之应诏进京,七月初六离开孟河,第一次进宫是七月二十六日。民间传说中给皇后、公主诊治时,不能直接用望、闻、问、切,而是“悬丝诊脉”,事实真是如此吗?这里再次设置了一个悬念,让观众欲罢不能。由此可见编剧和导演的匠心独运。接着,马培之的日记《纪恩录》中详细记载了这次入宫问诊的情况,由当事人马培之的手稿为证,证据确凿,且记叙细致入微,让观众尽享窥探宫廷秘史的快感。马培之对慈禧太后的问诊恰恰破除了“悬丝诊脉”的传言。史实是马培之不能站起来走上前去,而是“行跪三叩首礼,膝行至几前”,也不能抬头看,慈禧的手腕上还搭了一块黄帕。这样细致入微的记叙还历史以真相,真实可信。问诊后,慈禧对马培之的病理敬佩之极,让马培之主笔,太医院和其他选拔进京的外来医生辅佐他。马培之是被选拔的外来医生中唯一的布衣,可见慈禧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但众多名医汇集京城,众口难调,争论不已。薛福辰、汪守正主温补,太医用凉剂,马培之主滋养。慈禧当时权倾一国,对所服药方谨慎审查,并随性修改。马培之深感宫廷险恶,处境维艰,曾多次上书要求回乡。九个多月后,慈禧健康状况有所改善,终于恩准了马培之的请求,并御赐“务存精要”匾额。许多人都为马培之惋惜,认为他本可以加官晋爵,尽享荣华富贵。可马培之却不为所动,他坚守为百姓谋福的平民意识,视功名利禄为浮云,宁愿做一位云淡风轻的田舍郎中。

同时,马培之在逗留京师的数月中,为皇亲国戚、贵族家眷诊治近三十例,许多是太医院久治不愈的疑难杂症。而且从马培之的《纪恩录》的记录看来,病症涉及现代医学分科中的内科、外科、喉科、神经科、传染科等。病人不仅需服汤药,还可针灸,喉科还有吹口药等。可见,孟河医派的三大特色便是临床医生、平民医生、全科医生。

在师徒传承上,孟河医派的最大特点是开放性,即不因循守旧、只传家人,而是广开门户,广收弟子。因此,马培之的弟子英才辈出,绵延至今。马培之在丹阳的传承人贺季衡就是其中一代名医。他七岁患肠痈,腿有残疾,幸得马培之救治痊愈。贺季衡从此立志要成为和马培之一样的救死扶伤的良医。他十四岁来到孟河,拜师学艺,六载寒窗,终于学成,成为沪宁线上一代名医。该片借助一系列意味深长的长镜头表现历史人物的足迹与心路历程,贺季衡的家乡、儿时患病睡的旧式木床,孟河镇狭长幽深的青石板胡同,马培之教导贺季衡的处所……一幅幅极具历史厚重感的画面让观众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一代名医成长之艰难与不易。

而且,为了增强传奇性和故事性,该片不但选用成功医案作为孟河医派医术高超的明证,而且反其道而行之,故意选择两则貌似“失败”的医案来反衬孟河医派医术的精湛、实在、创新。一则是马培之在《纪恩录》中记载的在京城为慈禧太后的胞妹诊治癫病,明知不可为之,但圣旨难违,只能勉为其难开具药方。虽病情略有起色,但终是积重难返,沉疴难医,无力回天。一个月后,该福晋就一命归天。幸好慈禧对胞妹的病情心知肚明,没有怪罪于马培之。但马培之却真实记录了这一失败的医案,他实事求是、勇于探索的科学精神让人肃然起敬。而另一则是马培之的得意弟子、丹阳贺氏医派创始人贺季衡无端受谤、智胜小人的轶事。有个病人家属受嫉贤妒能的药店老板的唆使,指责贺季衡开药时犯了大忌,将丁香与郁金放在一个药方中。古书中将丁香与郁金作为“十九畏”中的一畏,认为同时服用有剧毒。为了辟谣,贺季衡在当地的茶馆中让唯一的爱孙公开尝药,把丁香和郁金当场煎制、喝下。当地民众亲眼见到其爱孙安然无恙,破除了古时“十九畏”的谬论。这一惊心动魄又颇具喜剧色彩的轶事增加了该纪录片的趣味性和观赏性,同时又丰富了观众的医学知识。贺季衡对古说不盲从,既尊重,却不泥古,让人切实感受到孟河医派具有强烈的创新意识和重视实证的科学精神。

医术为器,医道为根

《孟河医派》纪录片除了形式上图文并茂,雅俗共赏,在主题意蕴的挖掘方面也有独到之处。它以医道为根,以医术为器,挖掘出孟河医派之所以生生不息、延绵数百年而枝繁叶茂的深层动因。

该纪录片总结了孟河医派在医德、医学传承等方面的杰出贡献。首先,孟河医派医德高尚,广结善缘,体现了强烈的人文关怀。丁甘仁全面继承费、马、巢的医学思想,成为孟河医派的集大成者。早年丁甘仁来到上海最大的慈善机构———仁济善堂坐诊,为平民百姓救死扶伤。1896年,猩红热(中医称为“烂喉痧”)突然在上海爆发,丁甘仁既用汤剂内服,又用喉科药吹口,还加上针灸,疗效显著,治愈病人达万人之多,连在上海的外国人都重金聘请他治病。自此,丁甘仁一炮走红,名满申江。1912年,烂喉痧再次在上海肆虐,丁甘仁没有故步自封,而是在诊疗中对病症重新认识,在继承马培之喉科学术的基础上,创用温病卫气营血辩证治疗,治愈了大量病人。

其次,孟河医派具有走出珠城、开疆辟土的开拓精神。从1862年巢崇山将孟河医学延伸至上海,再到丁甘仁崛起于杏林,经过五十多年的奋力拼搏,孟河医派在上海已深入人心。丁甘仁用药的特点之一是醇正和缓,用药轻灵。另一大特点是对同一个病人,会预设几个方子,如果出现何种状况就改用另一个药方。由于他医术高超,广积善德,很快就一跃成为上海中医药界的中心人物。孟河医派勇于走出家乡小镇,勇闯大上海,并且影响力与日俱增,不能不令后人赞叹。

再次,开放办学,泽被后人。孟河医派不排外,不偏狭,总是以开放的广阔胸怀,广纳弟子,博采众长。丁甘仁在上海立稳脚跟后,他并没有安于现状,而是树立雄心,要创办中国第一所中医学校,又好又快地培养中医人才。然而,时运不济,1912年北洋政府未将中医置于医药学科之内,数月后颁布的《医学专用学校规程令》也将中医摒弃。教育总长汪大燮更是声称“决意今后废去中医,不用中药。”面对北洋政府强大的压力,面对西医排山倒海的冲击,丁甘仁并没有退却,而是以一人之力,召集全国中医界精英齐聚上海,召开请愿大会,并向教育部和大总统进呈文书,以一颗爱国赤子之心呼唤出“欧医东渐,国粹将亡,杞人之忧,曷其有极”。这种铮铮铁骨、赤胆忠心让人动容,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力挽狂澜于危难之中的气魄更是震撼人心。丁甘仁不仅是一位伟大的医学大师,更是一位难得的中医教育家、中医政治家,他承担了中医从传统向现代过渡阶段的传承与开拓的历史使命,也面临承前启后、开拓创新的责任与担当。他需要有教育家的远见卓识,也不乏政治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胆略与魄力。他最大的影响力也就在于创办了上海中医专门学校,这种模式沿用至今,影响深远。1916年8月23日,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在白克路人和里丁甘仁住宅开学了。他组织社会名流朱葆三、恽祖祁筹集资金,又聘用谢利恒为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首任校长,并联合上海名医夏应堂、费访壶等,集众力之巨,共建中医传承的千秋伟业。尤其是校长谢利恒,毕业于东吴大学,曾两次应聘为商务印书馆,参与编纂《辞源》,并著有《中国医学源流论》《中国医学大辞典》等前无古人的医学著作,为中医文献传承立下了汗马功劳。丁甘仁亲自为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定下校训———“精、诚、勤、笃”,意思是学贵于精、诚以待人、业在于勤、笃志不渝。他不但注重医学理论,还在上海创办了两家附属中医院———沪南广益中医院、沪北广益中医院,作为学生实习实践之地。两所中医院都设有药房、门诊,在全国都是创举。而且“广益”这一名字也体现了丁甘仁的良苦用心,即要广做善事,结善于民。

丁甘仁62岁积劳成疾,去世后,数千人送行。曾任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的唐绍仪撰写《甘仁先生像赞》最有代表性:“汤汤孟河,群医辈出,谁为拔萃,公其首屈。博施济众,仁心仁术,沪之名医,世之生佛。”这是孟河医派至高医道的最佳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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