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桃酒

作者: 俞莉

1

年轻的时候,我曾在庐城的科技大学校园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毕业没多久,刚投奔到社会,有点像断奶的孩子,对校园有种天然的依恋,仿佛在那能嗅到母乳的芳香,获得一丝丝安慰。房子是男朋友租的,他毕业于这所学校。租在校园的好处,一是安全,二是吃饭可以蹭食堂。我们偶尔也自己动手做,虽有点麻烦,却能得到一份真正过日子的感觉,我们期盼着有一天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间租屋属于校舍老居民楼中的某栋某个单元,红砖瓦房墙壁都斑驳掉色了,上下两层,我们住楼下,地面是裸露的黑土,经年踩踏磨得油光发亮,像岁月抛光镀上一层釉。房子左右结构,一大一小两间,外带一厨一卫,都极简陋,卫生间没装热水器——那会儿家装热水器还没普及,洗脸池也没有,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我们接了根橡皮管,地上放了洗漱用的塑料盆和水桶。厨房也无灶台厨具,只有一个水泥砌的水池和一张白瓷砖台面。我们买了电饭锅和小电炉——就是那种一圈一圈电阻丝通上电就发红的小圆砖。过去大学生在宿舍里开小灶也曾偷用过这类东西。烧水用“热得快”,一根长长的发热装置,插在水瓶里,听到咕噜咕噜冒泡声,水就烧开了。我们和另一对小年轻合租,共用厨房和卫生间。房子有前后门,前门开在厨房,隔壁俩人从厨房进来,经过卫生间,然后直接进到他们的大房间,门一关,就是他们的世界。我们房间小一点,但后面有一扇门,可以直接进屋子,这样,我们从外面看是一户人家,实际上可以各不干扰,各走各门。

房间虽然破漏,但校园的美补偿了一切。房子偏于学校西南一隅,打开小屋门,门前有两株高大的梧桐树,像我们天然的庭院,我们在两棵树间拴根麻绳晾晒衣服和被单。左手边不远处是大学的附属幼儿园。偶尔不上班的宁静早晨,会被一阵欢乐的儿歌唤醒,那歌声有围墙隔着,显得遥远又贴近,倒也并不相扰。因为这个角落离教学区挺远,孩子们的欢笑声更凸显出校园的静谧。闲暇的时候,我喜欢在校园里散步,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写生,校园里可入画的景物太多了。房门外,两条分叉的小径,一条通往学校的科学广场和正大门,另一条通往第二食堂,小径再分叉可以通往图书馆和专家楼。和所有的校园一样,绿化都十分好,到处花木葱茏,沿着任何一条小路,沿途都会有各种景色让你驻足欣赏,玫瑰花坛,野桃树林,草坪,小山坡,小桥,碧湖。春天,通往科学广场的小径两旁樱花树开的如雪如霞,一阵风来就扑簌簌飘下盛大的花雨,能让人发好一阵呆,我一直想把这景象画下来,可总差强人意。靠近科学广场那边的绿树掩映下有一尊郭沫若雕塑铜像——这间学校校名就是由他题写的。缤纷而又庄严的校园,以及散落期间快乐的学生——在我眼里他们是快乐的——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踏上社会才知道,大学时光乃是最美的时光。而能考上这所国内顶尖大学的,则更是人中之龙凤。和我念书的省属美专相比,这些孩子脸上有种不同一般的气质,这种气质很难说得清,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具有某种杂糅的大气,又因为的天生智力优越,显出别人所没有的自信和单纯。男朋友打动我的地方,也在于此吧。有一次出门在校园闲逛,正巧见一群孩子在郭沫若雕塑旁举行十八岁成人宣誓。原来是少年班的学生们。男朋友说,这所学校的学生百分之六七十将来都是要出国的。

由于托福成绩欠佳,好学校的奖学金申请不到,男朋友放弃了去国外——那个年代没有多少人可以自费读得起外国名校的。他分配在庐城社科研究院,工作两年了。出国不成,又不甘寂寞。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不安分的,总想着找一条最好的,最能实现自己梦想和抱负的道路。为此,男朋友决定辞职南下深圳。

因为男朋友的缘故,我放弃了回家乡一个相当不错的文化单位,在庐城一家初级中学当代课老师,教美术。那时真是勇气可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有爱情,怎样都行。代课老师待遇很一般,住宿就是在办公室安一张折叠床。男朋友因而租了科大小屋,“寒窑虽破能避风雨”,我们栖居于此,也自有一份甜蜜。直到他离开,留下我一人。

2

城市的好处之一,就是没人在意你的个人空间。如果在老家,断然不可能的。20世纪90年代,风气虽然已经开放了,某些方面观念还是相当保守。这也是我哪怕不在体制内也要留在城市的原因,要的就是那份自由。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间小屋,唯一的例外就是陈默。

说来也巧,和陈默是偶然相遇在科大,当时老徐——陈默这样称呼我男朋友,还没有南下。

陈默成了我们小屋迎接的第一位客人。

我和陈默是高中同学,高中时我们没讲过多少话,我只知道他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学,却不知他那时已经毕业分配在庐城了。

他乡遇故知,我们自然兴奋得很。

知道这么个住处后,陈默就时不时过来玩。他和老徐一见如故,很能聊得来,他们身上有不少共同点,年纪也一样大。陈默来自农村,上学晚,徐浩天小学跳过级。他们倒更像一对同学。

印象里,陈默就像他的名字,沉默寡言。而今才发现,并非如此,他原来很健谈,说话也挺逗,尤其口音令人发笑。几年的大学生活并没有让他普通话更标准一些,时不时夹杂着家乡的土音。我们那地儿方言复杂,大约古代丘陵地区交通阻隔之故,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陈默如果说起地道的家乡话,估计班里没几个同学能听懂。这也是上学时陈默沉默寡言的原因之一,怕被同学取笑。他说,学普通话比英语还难,他的英语过了六级,普通话连二乙都达不到。

同窗三载,我和陈默说的话加起来不如现在多。跳出农门的他颇爱忆苦思甜。我们回忆起高中往事——在我看来,高中生活乏善可陈,大家都铆足了劲对付高考。不过,他说起一段小插曲,倒令我感到诧异和有趣。看上去严肃沉默的老同学,原来也曾心思荡漾过。

“她那时就坐我前面,不知你有没印象?抽屉里经常放着本《读者》或《青年文摘》。”陈默神游往昔,嘴角浮出笑意,“那时候这些杂志好高端啊,我们乡下人根本见不着。”

他说的是我们班团委书记郑灿,干部子弟,家境不错,长相也飒,为人干练,落落大方,喜欢她的人很多。

“我有自知之明,她太高了,女神一样,高不可攀。”陈默解释他为什么没有显露出一点迹象。他见过太多优秀的农村孩子考到城里,因为各种诱惑,最后没考上大学,返回农村的情况,所以根本不敢掉以轻心。陈默是个有意志力的人,这一点倒是真的。每天一千二百米的跑步,风雨无阻。

“你后来转去文科班,原来是追随郑灿啊。”我开他玩笑,陈默数理化更突出。

陈默摆手,“那倒不是,我在宿舍里睡觉,一个高年级学长把我哭醒了。那人达到大学分数录取线,因为体检色盲,没录取。他要是学文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陈默色弱,惊吓不小,于是果断弃理从文。学校对他网开一面,同意了他临时改弦更张,那时候高三已经开学两周了。我们当时都很吃惊,都什么时候了,时间那么宝贵,谁经得起这样折腾。

好在,陈默聪明,学文并不费事。

“郑灿知道我喜欢看《读者》,就经常带到学校来。放抽屉里,任我借看。”

陈默说到这里,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我这老同学明明有女朋友了,还惦记着郑灿。”陈默走后,我跟男朋友笑道。

“白玫瑰红玫瑰嘛。”男朋友顺口道,那会儿我们刚巧看了陈冲演的《白玫瑰与红玫瑰》。里面有段经典台词。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我问老徐是否心中也有个“白玫瑰”。男朋友笑而否认,我觉得他那样子可疑,大约历史没那么清白。毕竟,他年纪比我长,我不相信他在我之前没有过心仪对象,暗恋女生。

男朋友被我烦不过,举手发誓要是有那样的事天打雷劈。

以后也不许有。我霸道地要求。老徐满口答应。

郑灿的故事我们听了不下N遍,而陈默每次都新鲜得像是头一次爆料。这又令我们好笑半天。

我们习惯了陈默的吹牛,也知悉了他大学时期的风流韵事:如何骑着自行车带校花在郊外拉风,如何被学姐邀请学跳交谊舞,又如何在如水夜晚吹竹箫诉说乡愁,引来女同学与他静坐在星空下……

我想象不出土里吧唧的老同学陈默如此浪漫的一面。

陈默再次过来时还真带来了他那根大学时代保留下来的竹箫,当场表演了一番,证明所说非虚。老徐也兴之所至,吹起了口琴。一时我们小屋里丝竹萦耳,雅韵绵绵,甚为欢乐。我很佩服他们,都没学过五线谱,却还能吹出曲子来。不愧是学霸。

陈默女朋友是他大学校友,比他低两级的学妹,同一个系,大专班的,他们同年毕业,女朋友分配在家乡镇子上当老师。陈默本来可以保本校研,但他想读科大(他慕名已久)的政法系(这所大学屈指可数的文科专业)。报考差了几分,于是选择进了庐城的一家肉联厂——当时庐城要人单位也不多,肉联厂效益还可以,先缓解一下经济压力,准备一边工作一边备考。

在庐城,每逢闲暇,陈默就到这所心仪的大学来朝圣。我们的相遇正是发生在他来庐城不久的一次闲逛。

那天我和老徐从市区回来,恰巧在大门口迎面碰见陈默。

我和陈默几乎同时停下脚步。他当时的样子眯缝着眼睛,脑袋后仰,仿佛在确认,是不是眼花了。

我欣喜地给老徐介绍,老徐也难以置信。怎么这么巧,早走一步,或晚走一步,大家就错过了。

我们将陈默拦截下来,在学校的食堂宴请他,饭后带他光顾了我们的小屋。陈默显出一副见到豪宅的艳羡表情。

他在肉联厂住的是集体宿舍。

这以后陈默有空就过来玩。

有时候我们在小屋里用电炉炒菜招待他,老徐买来啤酒,俩人喝酒聊很长的天。他们都是知识面很广的人,天文地理,时事政治,无所不及,像暗恋郑灿这样的话题不过是沧海一粟。我有时听得都打哈欠了,陈默还不肯走。老徐有一辆二手自行车,聊晚了,没公交了,陈默就骑回去。后来老徐去深圳了,自行车就丢给陈默了。

“我不在,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喊陈默帮忙。”老徐交代,我有时竟产生错觉,他们才是同学。

老徐走后,我一个人很空落。那会儿手机尚未普及,出租屋里也没装电话,深圳那么遥远,我们只能通过写信来诉说衷情,闲暇时画画打发时光。

有一段时间,我在小屋住得很不踏实,晾晒在外面的衣服总不翼而飞,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主要是些内衣内裤之类的。我不相信风能吹的那么精确。不由暗揣,堂堂高等学府难道也藏着变态狂?

那阵子原来和我们合租的那对小年轻,因为男的外派北京出差一段时间,女孩子也就没过来住了。这栋陈旧的散发着霉味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尽管是在大学校园,可这偏于一隅的地方,在夜晚也显得过分安静。

有天晚上,我在卫生间洗澡,烧好了热水,又用皮管接凉水,忙活了半天,猛一抬头,发现卫生间的纱窗上趴着一个人形黑影。吓得我大叫一声,赶紧抱着衣服,躲进小房间。老半天惊魂不定。

陈默带了工具箱过来,裁了一块旧床单,给卫生间的纱窗装上窗帘。这屋子简陋,纱窗平时也没去擦抹,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纵然从外面偷窥也看不到什么,可是蒙上窗帘毕竟安心一点。陈默又仔细检查了门锁,确定无恙,方才放下心来。

他问我楼上住的什么人。

我说好像是校工。

你们打过交道吗?

我摇摇头,又想起来,曾经在校工家接过老徐的电话。那男的很热情。

你以后小心点就是了,防人之心不可无。陈默告诫。

我脑海里浮现出校工殷勤的笑容,他瘦削的身形和那天趴在卫生间纱窗后的影子重叠起来。尽管仅仅是怀疑,也足够我抽一口冷气了。

陈默再次来的时候带了根铁棍,说防身备用。我哑然失笑,这铁家伙,我拿不称手,别到时反而受制于人。陈默皱起眉头。看他苦恼急躁的样子,我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在校园里,人家不敢怎么样,以后小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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