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游戏
作者: 阮夕清午饭时间,朝阳菜场门口摊位收拾得差不多了,地面留着几点暗绿蛇尾、几角碧绿蛙头、零碎两三片猩红鱼鳃,像是不小心滴洒的颜料。空气中弥漫浓重的泡桐花香,低头却能闻到淡淡腥气。李小东摘下大盖帽,边走边往脸前扇风。身后的城管值班室,如几十年前街头矗立的老式交通亭,耸出地面一截,旁边几棵夹竹桃,开得灼白灿红。菜场的几排塑钢瓦大棚方方正正,卫民生鲜、金宇火腿、老张发货、五里香调料、老三水产、光头牛羊肉批发,棚顶围圈生锈的招牌,形似戴了顶生日帽。修车摊前站着几个人,有起哄声,吸引李小东朝那边走去。与设想的吵架、打架不同,主角却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蹲在人群中间,高持火钳,夹着只老鼠。他瞟瞟李小东身上的城管制服,并无反应。他没穿校服,套件挂满破洞的军绿两用衫,尖下巴,两颊深陷,脸晒得黑红。耳后夹根烟,眼睛清澈明亮,仿佛池水晃动,一些微型人像映在这半弧状晶面上。他像只刚刚学会变化人形的小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可总觉得哪里还没完整,差那么点意思。
老鼠屁股被夹得鼓起,尾巴耷拉,吱吱尖叫,声音犹如几根蛛丝游离。两粒凸睛乌黑,头一伸一抽,男孩握紧火钳,丝毫不放松,甚至愈加用力,它前后肢活动不开,微弱地痉挛,像一个人在冬天不停地打着冷战。男孩央求修车摊老板詹姆斯,似乎问他乞求什么东西,边上几个人也不断起哄劝他把东西给男孩,不要小气。环卫工彼得甚至替男孩递给詹姆斯一支“紫南京”。
詹姆斯勉为其难接过烟,弯腰从工具箱里翻出罐机油,交给那男孩。他迫不及待地把机油淋老鼠身上,笨拙地翻转夹子,以便浇满它全身。卖棕叶的托马斯递过打火机,男孩老练地转动齿轮,一下两下,终于打着了。他龇牙欢笑,将火苗往前凑近,轰地轻鸣,热气扑到李小东脸前。老鼠燃起火光,像套了只黄色塑料袋,形状还是清晰的。男孩平放火钳,它发出比刚才更尖利的叫声,火光中黑烟串升,人群怕被火燎到,往后退让,李小东注意到男孩的双眼也各有朵火焰,使他看起来眼冒红光。男孩蹲得累了,起身后烟味纷涌漾开,焦臭刺鼻,人群再往后退退,可也不退远,让到一个安全距离看着它烧。可能觉得太安静了不自在,托马斯逗詹姆斯说,老张,我闻到香味了,等会蘸点盐,搭搭老酒,你可以弄半斤分金亭。詹姆斯呸了口痰,谢谢你,我留给你当夜饭吧。
气流旋转,灰尘、纸屑和黑烟舞起,带着渺茫叹息声扭曲上升,仿佛灵魂升天。老鼠收缩成煤渣,嘴巴烧秃,突出两排几粒灰白细齿,显出凶恶之状。火渐烧渐熄,男孩持火钳伸进水盆,嗤——激出滚滚淡青色雾气。小东西,脏不脏啊,整盆水浪费了!詹姆斯踢男孩一脚,再拎起死老鼠扔远。男孩揉着屁股,不好意思地笑,又跑过去提起死老鼠晃了晃,塞进裤子口袋,像塞了块手帕。李小东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不去看他。人群散去,詹姆斯从车轱辘下抽出块棋盘,问彼得要不要下棋,彼得说要去浴室洗澡,他望向李小东,李小东说值班时下棋影响不好。他往朝阳菜场前门走去,这样的午后,城市进入假寐,店铺呈现出墓穴的平静,泡桐树在阳光中发出香味,眼前的菜场是远方,马路是远方,泡桐树后的那朵白云也是远方,巡岗似乎可以作为人生永远持续下去。他回头张望,詹姆斯和男孩在摆棋子,两人不时嬉笑,他好像还拿了瓶啤酒,给男孩递给去。他猜测,男孩可能是詹姆斯的亲戚,也可能是他熟人的孩子,总之是家长托他帮忙,难以理解那家长,请吃过两次官司的詹姆斯照看孩子。
明年局里有次转编统招,针对所有三十六岁以下合同工开放,参加统招考试前提是大专学历。合同工交个社保,每个月两千,福利基本为零。如果转编成功,参照公务员待遇。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次机会,所以不仅是二十几岁的队员,连那些三十几岁的队员也在痛苦背书做题。
自知关系不够硬,李小东已经放弃转编考试,最近他往外连投几个简历。一家房产营销公司联系到他。对方很谨慎,先试两个月,试用期不需上班,只要完成文案任务,按件计算,采用一份给五十。这楼盘还没造,已经得了三个建筑奖。“最受业主欢迎奖”是营销公司以“楼宇文化发展协会名义”颁发的,“楼宇文化发展协会”也不存在,李小东要以公司名义给不存在的业主们写答谢辞,再以不同身份业主名义写十几份颁奖理由。他拟的业主身份有海外投资人、海归、小业主、事业单位中层干部、教师、个体户、富二代,再以游戏心态编了位风水先生,他很认真,使用翻译软件,海外投资人颁奖辞是全英文。看着身边埋头苦学的队员,特别是头发花白的杰米在背古诗词,他觉得自己始终坐在小学教室,同事们也是,小学生以外的身份都是他们玩的过家家游戏。这么多年都没离开过小学,基本可以确定,未来新工作和“城管”的区别,无非是需要更多的想象力。
卡尔和凯文抬着七笼小鸡进值班室,他们在朝阳菜场碰到个新来的小贩,侏儒,南腔北调,听不出口音,他们没收了小三轮车和七笼小鸡。罚款不多,三十元。按惯例,他只要到值班室缴纳罚款,他们会退还工具和货物,然后指定个流动摊贩疏导点给他,哪怕他再到菜场附近转悠,彼此也会有两三周客气的默契(遇到各级城建和卫生检查除外)。卡尔掸掸身上鸡毛,倒了杯茶,拿出英语材料研读。
给身边人偷偷起英文名字,这游戏缘于李小东五年级时第一堂英语课。清名桥小学英语老师刘眼镜让他们给自己起个英文名字,不能重复,以后上英语课,就喊英文名字。当时小学生能知道几个英文名字啊,于是两三个珍妮,两三个爱丽丝,几个马拉多纳,几个贝利,还有取耶稣和犹大的。这自然不作数,喊了两次,刘眼镜也不提了。李小东给自己起名麦克,出自“大西洋底来的人”,那两节英语课,听老师和同学们麦克、麦克地喊他,真有身为麦克的梦幻感,下课后忍不住和同桌吹自己去过大西洋、会潜泳,成了班级的大笑话。当陌生的英文名字替代了身边那些人原来的名字,哪怕在想象中替代,他发现,那些无聊的人和事,竟变得不那么无聊而富有戏剧性。比如刘眼镜叫汤米,卖猪肉的李胖叫华莱士,理发店毛毛叫布什,父亲叫约翰,这无关崇洋媚外,因为反过来也一样,比如他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福尔摩斯》里的名字换成张军、李强、陈小兵、张洪南,同样有趣。名字的变化把一些远的事情拉近了,把另一些近的事情变远了,这是他和世界的距离控制游戏。
值班室里,鸡叫终日不停。李小东清晰地听到数百只小脚踩着笼底,数百个身体不停地碰撞磨合。他好奇地打开第一层蒸笼盖,无数碎羽飘起,百来只淡黄褐黄的小鸡探头探脑,平地疾走。他抓起一只,朝它吹口气,肚皮绒毛翻开,两只麦粒小眼,懵懂望向四周。他捏捏它,想到再用点劲就能捏死它,身怀利器似的,心里不舒服,他轻轻放回,这只小鸡立刻被群鸡淹没,分辨不出谁是它了,它们像在挣扎,又像努力要把某一只给挤出笼子去。
第二天,小贩没来交罚款。中队长杰克很生气,往嘴里扔了一小片香皂,慢慢嚼起,小鸡不值钱,这辆小三轮车值一百元,为了三十元罚款,放弃小三轮,小贩不会算账。小鸡又不能像其他罚没的蔬果家禽送到敬老院去,比较麻烦,只能继续搁值班室。第三天,鸡鸣声零落了,像一场快结束的雨,滴滴落落的,雨滴与雨滴之间停顿着无穷安静。杰克不是异食癖,他只吃香皂,而且只吃一种牌子。他前两年被人喊去听传销课,导师为证明这款由蜂蜜和甘油制成的香皂对人体无害,现场用小刀切成条状吞下,谨慎的杰克没加入组织,但被她吃香皂的陶醉神情所吸引。他买了一块,回家洗澡时,小咬一角尝试,味道复杂,还好咽得下去,不粘牙,自此养成这个习惯,类似嚼槟榔,省着点,一块肥皂可以切三个月。
第四天李小东中班,打开值班室门,闻到异味,七层竹笼静置角落,悄无声息。他明白气味来自哪里了,转身不去留意,却心知肚明有一大堆死亡在身边,竹笼像只巨大的骨灰坛,多少让他不适。不过,只要把值室班的距离扩大一下,扩至无锡或江苏,甚至范围再大,把太平洋也包含在内,其实每天都有一大堆死亡在身边,这么想,他多少有些放松。杰克好像就为了等来他,放下书,皱眉说味道太重了,小东,你去扔掉。李小东口头没说,心里不服气,但他没有立即反应已经让杰克不满了。杰克翻两页书,看他还没动,再次催促,兄弟,手脚快点,再放下去要熏得头昏了,一句诗都背不下去。队员们没人说话,卡尔继续翻书,凯文整理桌子,克莱尔把头扭向窗外的夹竹桃,总之没人眼神和他接触,李小东拖延片刻,算是给自己挣了面子,还是去了。
李小东环抱竹笼,像个厨子,要抱它到某口铁锅去蒸。味道太冲,他憋住气,一步一挪,途经的商贩都好奇地打量他,大饼油条店的油条西施琳达问,小东,要不要帮你搭搭手。他摇头不语。园园包子铺的卢克跟他开玩笑,你城管不做,改行跟我抢生意啦!什么馅的啊,别搬了,就在我这里加工吧。他不理会。走过人民东路,穿过槐古弄,挨到金海高架桥边的露天垃圾堆,双手脱缚般往前飞送。轰隆如柜倒,竹笼层层滑脱,散开的抽屉翻滚出数不清的小鸡,压在烂菜叶子,西瓜皮,破拖鞋和建筑垃圾上,更多是自己压着自己,给垃圾堆披上块黄毯。蹿出大群蟑螂,急速徘徊在小鸡左右,它们像是要鸡扛到什么地方去。他沉思了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能怎么样呢,如此沉思,也算是尽点心意了。
桥洞边走来一个男孩,手里拎着根皮带,再近点才看出是条死蛇。李小东认出了他,是托尼(虽然只见过一次,李小东还是给他安排了名字)。托尼单手插进裤兜,摇头晃脑地吹口哨,仍穿那件破两用衫。经过李小东身边时,托尼对他的制服点点头,表示我记得你。托尼发现地上几只半死不活的小鸡,他也不嫌臭,靠近了用脚去拨弄。死蛇晃来晃去,蛇头是砸扁的,鳞片蛇皮纠结成一团,挤出嫩红的蛇信子,像滴凝固的血。类似于动物通过原始本能觉察到危险,李小东对他生出厌恶,但更接近恐惧,不想和他太靠近。他正要走开,托尼扔掉死蛇,掏出罐机油,旋开盖子,洒在一些小鸡上,好像知道大难临头,有几只鸡忽然活跃起来,踮起脚跳了几下。没等李小东避开,他掏出打火机分几处点燃,李小东不想再次目睹活物焚化,急走几步。垃圾啪啪燃烧,火焰发出旗帜挥舞的呼呼声,托尼极其响亮的笑骂,嘿嘿,你们这帮垃圾,烧到你们焦,烧到你们哇哇叫……李小东没回头,猜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时近黄昏,天空悬挂几片晚霞,垃圾堆火光摇晃,显出天地同步的魅丽之色,火势不大,前后几股、粗细不一的黑烟扶摇而上,往近处的蓝空弥漫阴霾,像污油浸染海面。托尼站在一旁,间或捡起什么扔进火堆中,仿佛于冬天的旷野中烤火。几十米开外,李小东和一群路人共同观望,他依稀看到托尼眼里的两朵火苗,毋庸置疑,这是有病的孩子,如此下去迟早会出事,他必须去提醒下詹姆斯。
李小东和詹姆斯不熟,只知道他两次吃官司都是因为盗窃,偷商场香烟,还有偷集邮门市部的邮票。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被莫名冲动驱使到修车摊,思忖如何开口。詹姆斯放下手上的钣手,问,怎么,又要弄文明城市了?李小东说,文明城市早着呢,你那个小孩在高架下放火烧垃圾,要管管,烧出事情来就麻烦了。詹姆斯满脸困惑,我哪有什么狗屁孩子。托尼,烧老鼠的那个。詹姆斯仍是不明所以,什么托尼,乖乖,还外国名字!李小东骂自己脑子坏了,重新提醒他,烧完老鼠陪你下棋的那个。詹姆斯这才恍然大悟,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小瘪三,谁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他去烧好了,别说在高架下烧,他跑到高架上面去烧也不关我事。李小东愣住,茫然地问了句,那你知道是哪家小孩吗?鬼知道啊,后来一次也没见过,反正不是菜场里的,洗头房哪个从老家带过来的?你吃饱了撑的,去操那个心干吗!李小东没接詹姆斯递的烟,打个招呼回值班室了,对于这个小孩,他能做的也到此为止了,不然如何,去报警吗?黑烟仍在高架上方扩散,接近晚高峰,路上人来人往多了,很多人停下电动车、自行车,看向那边,指指点点。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李小东心事沉沉,几次梦到那双摇曳火苗的双眼。他有隐忧,有紧张,担心听到哪儿火灾的消息,还好,当地报纸上风平浪静,那些他认为迟早要发生的火灾依然只在胡思乱想中肆虐。
他对纵火犯的了解出自美剧,根据侧写师分析,他们性格孤僻,没有朋友,行事极端,大多童年开始就有纵火习惯。麦克唐纳三症状里提到连环杀人犯童年行为特征之一就是纵火,另外特征为尿床和虐待动物。可是,谁没尿过床呢!李小东小学也多次纵火,他在大窑路的多座窑顶放过火,冬天的垃圾桶放过火,和同学们特地去收割完的稻田放火,火光映得脸庞飞红,他们围绕火堆奔跑跳跃,仿佛原始人的狩猎仪式。和纵火犯的区别于,他获得点燃的乐趣,同时知道如何规避火灾。如果说虐待动物,那些个漫长夏日,他拎开水浇过蚂蚁,肢解知了,甚至剪断一只小鸡双脚,拿砂皮纸来回摩擦断裂处,最大激发疼痛;同学们炫耀过剥青蛙皮、鞭炮插馒头炸狗嘴、胶水粘猫眼、仓鼠绑电风扇叶片,开到最大挡。有了群体,他的残忍便不那么突兀了。按“犯罪心理学”说法,他和身边很多人的童年符合连环杀手的特征,可他们的成长很正常。随着发育,逐渐建立心理道德约束,对社会规则小心翼翼,更别说触犯法律了。那么,自己凭什么去怀疑托尼呢!托尼所实施的暴力也没有触及法律,说不定,他自有分寸,一边成长,一边安全地放火、虐待动物,然后长大,像自己一样,成长为正常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