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青果,果何处
作者: 周良林题记: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天青色,是在等雨来。而常州,终于等来了这般颜色的青果巷。
一
一条青果巷,半部龙城史。
作为江南名士第一巷,青果巷,从2011年封街修缮,阔别多年,终于在2019年春末夏初焕新归来。正所谓白驹过隙,沧桑巨变。那个墨香温存,书不尽千载春秋,明砖清瓦,恍然间梦回中吴的青果巷;那个沧桑古朴,说不尽五百年风流,小桥流水,承载数代常州人家乡情怀的青果巷;那个有过千果商贾的喧闹繁忙,经久不衰,更有儒雅书声传世不息,余音绕梁的青果巷。
可否依旧?
我再次走向青果巷,就像去看望一个大病初愈的故人。曾经,我数次在青果巷流连忘返,穿行在这破旧、衰老却又宁静、深邃的古巷,沉浸在深宅老巷那流淌着一份文人的含蓄与清幽中,相对无言,却又千言万语,欲说还羞。
魂牵梦绕,时刻牵挂的青果巷。
它身处闹市。周围见缝插针的高楼更多了,更密了,一个个虎视眈眈却又充满敬畏的眼神,有些嚣张,有些怨恨,也有些羡慕;周边道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更堵了,更慢了,它们熟视无睹却又牵肠挂肚的心思有些落寞,有些烦躁,也有些欣慰。倒是迫不及待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穿行在狭长的小巷,人挤人,人贴人,却乐此不疲,却津津有味,却不知所措。
风姿绰约,气韵万千的青果巷。
它静卧在那里。醒了又睡了,睡了又醒了。依旧宁静,就像一个魅力无边的磁场,道场,面对世间的喧嚣与浮华,无问东西,一身静气,满目清光。数百年荣光,辉煌过,也寂寞过,在世人的叹息和哀怨中,恍如得道悟法的老者,不羡慕,不自卑,任时光流淌,任岁月沉积,一如既往恬淡、安静、悠闲的姿态,足以抵抗时代的万千浮躁。
它有点新。一眼望去,杂乱无章的铝合金门窗、遮阳棚、彩钢瓦、塑料布没有了。七年多修旧如新,可谓呕心沥血,昔日的老态龙钟,杂乱无章,斑驳残缺,经过工匠们的精雕细刻,有了焕然一新的光彩。一座座古色古香的老房子,白墙黑瓦,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一改过去的灰暗、迷茫,变得干净,纯粹,有了鲜活、明亮的色彩。秋日的阳光照耀下,格外精神,格外醒目。不经意飘散出那种描述不了、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仪态芳香、安静气韵,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推门而进,去感受金戈铁马、指点江山、书生意气、实业救国的波澜壮阔。
它有点陌生。或许是以前数次来,习惯了它的黯淡,它的凌乱,它的衰老。青果巷给人感觉风烛残年、摇摇欲坠,在高楼大厦包围之中,破败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寂寞和无助。常常感慨青果巷那斑驳的墙体,漏雨的屋面和朽蚀的梁柱,曾经演绎着怎样不朽的前世今生,荣枯兴衰全沉淀在这一砖一瓦、一木一石之间。修缮后的青果巷虽是白发苍苍,却有了些重生的精神矍铄,老当益壮。面对青果巷,在惊艳之余多了几分陌生。熟悉它,似乎又有点不熟悉。它像一位慈祥而自信的老者,对我微笑着,平静的给我讲述那些藏在毗邻相连的水阁绣楼、鳞次栉比的粉墙黛瓦、碧水映影的雕花长窗中的故事和传奇。
这或许就是当年青果巷的模样,风雅,气韵。
而河依旧。从远古飘来,与运河相通,经历舟楫连连,千果留香,也经历杨柳依依,水声沉寂。这条河饱经沧桑,却经久不息。它比北边的前后北岸幸运。“北关水远路迢迢,城市山林爱寂寥。多少垂杨波一曲,迎春桥畔惯停桡”。前后北岸只是一条长不足五百米,南北仅宽两百多米长的小街。却赫赫有名在先,先有白云溪,后开顾塘河,双河夹岸,三面环水,风景佳丽。春花秋月,桃红柳绿,帆船点点,引得名人府第和世代簪缨的仕宦之家纷纷来此安营扎寨,买地造屋,繁衍生息,从此人才辈出,出了不少状元学者,自宋代至明清,就冒出了霍端友、杨廷鉴、吕宫、赵熊诏、庄培因五位状元,还有三位榜眼、三位探花、七位公卿,进士更是难以计数。巴掌大的地方竟囊括了常州一半以上的状元郎,实在了得。说状元一条街,恐怕没人有异议。更有一位文坛大咖在此终老,他叫苏东坡。可惜历时四年的太平天国战火,让常州城内许多建筑被毁,前后北岸几乎成一片废墟。战火平息后,逃亡在外的人纷纷返回重建家园,他们把兵火后的断垣残壁、碎瓦砖砾、垃圾废物通通倒入河中,白云溪南坡被填高成陆,附近的平民百姓便在此搭盖浮房成家定居。垂柳碧波,烟水空蒙,渔舟晚歌的白云溪从此不在。顾塘河苟延残喘也没能幸免,新中国成立,顾塘河也被拆城墙的土石填没,然后拓建成现在的延陵西路。双河填没,至此,“白云渡口水明楼,看尽城中夜舫游。灯火顿成星海沸,亭台都在月宫浮。”的景色不再有;“云溪岸边,帘幕映波,烟水空蒙,渔舟唤渡,沿堤柳影,林木深秀,邑中胜景。”只成梦中印象。波光粼粼的白云溪,单孔石拱顾塘桥,白云古渡,水明楼,藤花旧馆下的白云尖……只是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而前后北岸也因河的填没,再不见名人雅士,再不见书声墨香,在忧伤中渐行渐远。可青果巷的这条河还在,尽管曾经垃圾横漂、遍体鳞伤,曾经异味扑鼻、奄奄一息,但它流淌的梦仍在。治理后的河水,有清波泛滥,有水草摇曳,有小鱼游荡,有清风临怀,有树影朦胧。因这条河的滋润,青果巷神韵犹在,气息犹在。自宋扬名,明清鼎盛,兴旺至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房依旧。沿着古巷石板路,青石古巷幽深,有书卷遗落石板的墨香,有汉字缠绕屋檐的铿锵,有童稚跳跃巷弄的单纯,有桂花拂上阳光的清幽。还可见许多明清时期的路基、房基、古井、排水沟等历史遗迹,这些如果放在青果巷博物馆,辅之三维动画,再现当年的场景,或许会更有意思,更会让人浮想联翩。流连在青果巷,细品始建于明代、清代的老建筑风貌房屋还是旧模样,大都依据原来的肌理修缮。粉墙黛瓦、飞檐翘角有些残破,石库门门楣、厅堂、庭院及阁楼也还斑驳,一窥这些陈旧的历史风貌,依稀可见当年“钟鸣鼎食之家”的盛况。只是当时的小院造满了违章建筑,小院门里门外杂草丛生,门窗破了的景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院里院外清晰了,门窗完好如初,违章建筑拆了,没有了阻挡物。河边的私家码头也重现生机,没有了来往的船只,不见出门归来的主人,只有码头的条石寂寞而执着的等待着,等待主人早上坐着小船出城去,傍晚时分,又匆忙回到码头,登岸回屋。
人依旧。青果巷有名门望族,也有凡夫俗子,他们宅第沿河而构,顺道而延,很多的院院相套,宅连宅,友好而亲切地生活着,你有你的书香气,我有我的烟火味。青果巷的修缮,还留存了几十户原住民。这些生长生活在青果巷的人,是古巷的见证者,也是市井生态的自然延续。因为住家,青果巷有些人气。不像前后北岸,整个街区房子几乎全部空关,雪白的墙体、黛青的砖瓦、紧闭的门窗、空无一人的街巷,显得死气沉沉。我走在石板路上,期望从某一处大门,骑着大马的唐荆川,带着一帮画家、小说家、状元、文史学者、书法家,还有实业家、语言大师、法律学家、革命者鱼贯而出,满足膜拜的好奇;我更期待在某一处小门,碰见一位生活的老人,递给我一碗茶水。我是幸运的,在一个路边小门面,买点东西,随便聊了几句。老人就是一位老住民,卖点小百货,还有土特产,日子过得平静而满足。他说都住了好几代了,有感情,不愿搬到新地方。而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居然有一家人在外面戏耍,老人安静地坐着,品着茶,大人进进出出,不时给老人聊几句,两个孩童不大,三四岁的样子,男孩围着老人跑来跑去,女孩安静地坐在竹椅上,一直朝男孩笑,一条小狗卧在旁边,一会看着老主人,一会看着小主人,有点兴奋。这样的场景在城市并不多见,一时让我回到童年,远远地看着,有点呆,有点羡慕,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二
熟悉又陌生的青果巷。
我去了曾经去过的地方,不知可有旧时的记忆。
八桂堂自然是首选。闻名遐迩的八桂堂是青果巷的灵魂,坐落在幽深的青果老巷正中,庄重、气魄,引领着这一大片住宅。
说到八桂堂,不得不提唐家,还有其代表人物唐荆川。作为青果巷的偶像,是唐家特别是唐荆川先生改变了青果巷的商业气息,成就了书香一脉。从此与北面的前后北岸,双星闪耀,交相辉映,成为常州最耀眼的地方。可以说,因为这唐家和唐荆川,才有了这青果巷数百年的风流。
功勋盖世的唐家,大约可以追溯到宋朝末年,始祖唐华甫曾为翰林检讨,原来住在江苏高邮。元末自高邮迁来常州,刚开始并未在青果巷落脚,而是选择了久负盛名的白云溪旁前后北岸的唐家湾居住。这唐家真会挑地方,前后北岸人杰地灵,唐家湾又紧靠东坡先生住过的藤花旧馆。有了前后北岸的滋润和东坡先生的庇护,加之持家有方,培育有为,不久家族就开始在科举崭露头角,屡次高中。很快家境殷实,人口浩繁,跻身名门望族。到了唐荆川高祖父唐伯成这辈,更不得了,一下生有五子,五子个个门庭兴旺。唐家湾是住不下了,要扩张,周边也没地方了。当时的前后北岸就一块巴掌大的三角地,却是最好的学区房呀,西边府学,右边县学,更关键小区文化氛围浓呀,当然炙手可热,土地房屋寸土寸金,人人趋之如鹜,千方百计抢占一席之地。地方就那么点,哪经得起这样见缝插针式的折腾。没办法,另辟蹊径,唐家把目光洒向了一河之隔,南面不远商贾云集的青果巷,那里也有他们的房子呀,只是嫌弃整天帆船往来,人声鼎沸,商业气息太浓,没谁愿意来。但老爷子喜欢呀,“入千果之下,桃李杏梅色色俱陈”,他兴高采烈地带着幼子搬到了青果巷,并在青果巷大手笔置地买房,大兴土木,新建了易书、筠星、四并等宅子。不得不说,这老爷子是有超前眼光的,神机妙算,还是洞察先机。反正唐荆川这一族到了青果巷如鱼得水,顺风顺水,好像沾了灵气。他们没有被周边热闹的商贾氛围诱惑,迷惑,更没有沉沦吃喝玩乐,沾染纨绔之风。延续饱读圣贤书的家风,老先生的孙子,也就是唐荆川的祖父唐贵,在弘治年间荣登进士,官户科给事中,别看给事中只是明朝的低级官员,但权力很大,可以参政议政;唐贵生子叫唐宝,就是唐荆川的父亲,也是进士,官任河南信阳与湖南永州知府。当然,最厉害的还是唐荆川,十六岁成为秀才,二十二岁考取了举人,于嘉靖八年会试第一。顿时就把父子俩的光环给抢了。
代代出人才,这唐家也真是不容易呀。正印了古人那几句话:“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其实,这唐荆川有望成状元的。据说当时主持殿试的首席考官内阁大学士杨一清,读了荆川的会试文章后,非常赞赏,有意将唐荆川列为状元。这相当于内定了,只要荆川跑去拜个码头,递个投名状,送点礼物,哪怕是暂时委屈一下,虚情假意奉承,拉拉关系。可这家伙就是一个愣头青。人家杨一清等殿试一结束,就立马派人向他要试题答案底稿,还连去了五趟,这姿态够低的,不知是杨一清真爱才,还是有私心想纳入门下。唐荆川竟然拒绝了,说什么“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倒是蛮有性格的。真是不识抬举,杨一清火冒三丈,大笔一挥,直接降到第二档次,把唐顺之放在了二甲第一(第四名),连个探花也没给,也够狠的。就这样常州少了一个状元,但也多了一份文人士大夫的正直不阿,给常州文人做了一个示范。唐荆川就这样与学子梦寐以求的状元擦肩而过,但他殿试的试题确实做得不错,连嘉靖皇帝看了都赞叹不已,忍不住在他的试卷上写下“条论精详殆尽”的批语,这一批,竟然开了明朝皇帝在二甲试卷上写批语的先河,御笔生辉,算是对唐荆川的一点小小补偿吧。
唐荆川是个奇才。学什么会什么,学什么精什么,天文、乐律、地理、兵法、数学、勾股、奇门、武术、儒学……几乎样样精通,堪称明朝第一学霸,就差个状元附体。其成就名列唐家榜首,在唐家鹤立鸡群,无人望其项背。往上看,长辈谁也不及他,再往下看,他的儿子唐鹤征是明隆庆年间的进士,历任工部郎中、光禄寺少卿、太常寺少卿与南京太常寺卿;他大名鼎鼎的外甥孙慎行,只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第三名,任礼部右侍郎与礼部尚书等职,也没有谁超过他。再看看当时,他也是出类拔萃,儒学堪比王阳明,武学让俞大猷、戚继光都自叹不如。还是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
其实,唐荆川也不是天生聪明绝顶。小时候,顽皮,不肯读书,喜欢舞枪弄棒。家里请了几个老师,不是被他气跑,就是被他打跑。后来来了一个老师叫陈渡,能文能武,先用武功断了他打老师的念头,又用文章让他体会天地正气,把唐荆川收拾得心服口服,这才把心思全用在学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