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竿飞燕

一、高竿飞燕

江南杭嘉湖一带有个石门县，城里住着一户池姓人家，一手高竿船技世代相传。到了池三这一辈，已是民国时期，因父亲身体不好，所以池三早早接过衣钵，成了这一带表演高竿船技的主角。

杭嘉湖一带，每到清明时节，就要祭祀蚕神，举办“蚕花水会”。“蚕花水会”有一项活动，就是高竿船技表演。这是一项危险性大、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的竞技活动，有人夸张地形容，一个优秀的高竿表演者，不仅要有武功，还要有轻功。高竿船技表演时，在水上的两条大船中央摆放着一块可旋转的巨型石臼，上面插一根四五丈高的带梢毛竹，表演者身着象征蚕宝宝的白色服装，沿竹竿而上，爬至竿顶，在弯成九十度的毛竹上表演各种惊险动作。爬高竿的全套动作有十八个，整套动作固定连贯，集强身、耍技、表演于一体，极为惊险，只有武功高、轻功好、经过长期训练的人，才能掌握这门绝技。

池三七岁就开始爬高竿表演，一年一年的经验累积下来，到了一九四九年，池三年满十八岁，他的高竿表演功夫也达到炉火纯青，被誉为“高竿飞燕”。

每年清明前后三天，池家那条高竿船就会停在南门司马高桥边。石门是座古城，笔直的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明朝时倭寇入侵，当时赋闲在家的通政使吕希周为了抵御倭寇，守护城池，把原来笔直的大运河改成弯弯曲曲，围住城墙。所以民间有“石门吕希周，直塘改作九弯兜”的民谣。一条护城河绕城而过，古城四面环水，东、西、北三门都有吊桥，只有南门有一座司马高桥，水面宽几十米。池三在竹竿上面表演时，两岸观众人山人海。

池三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相貌英俊，还读过五年私塾，身

上带着些雅气，表演时全身雪白，上着府绸衫，下着灯笼裤，在竹竿上翻飞腾挪，衣袖飘摇，爱煞了城里那些小姑娘。只是让她们颇感遗憾的是，这么一个聪明俊俏、技艺精湛的小伙子，竟是一个哑巴。

二、冯家小姐

石门城南门横街有一家做染布生意的大户，姓冯，大名冯敬德，家在司马高桥北，在南门口开了一家“公和染坊”，以家为店，前面是店铺，后面是染坊。这些前店铺后工坊的经营模式，很有江南水乡特色。冯老板生意做得大，家境殷实，膝下却只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名叫斓莹，年方十八，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可惜生来就是个哑巴。

因为不会说话，冯家小姐很少出门，每当清明时节高竿船表演，她都会靠在朝南窗口，隔着城墙看表演。冯大小姐的闺房是一幢木结构三层楼，在整个石门县城，都是鹤立鸡群，被老百姓称为“独出一只角”，站在楼上，能望得见大半个县城。冯大小姐七八岁的时候就趴在窗口看表演，那个七八岁的小伢儿在竹竿上表演绝活，她也只当是看稀奇，在心里赞叹而已。但随着一年一年长大，看到一个英俊的白衣小伙子在竹竿上翻腾纵跃的时候，斓莹小姐那颗情窦初开的春心便开始萌动了。

一九四九年的清明节，北面的战事如火如荼，却丝毫不影响江南老百姓举办“蚕花水会”，在南门司马高桥河面上表演的高竿船技一如既往。池三在竹竿上表演“醉卧牙床”时，因为演技熟练，便卧在竹竿上潇洒地举目四望，见北面朝南的三楼窗口，一个姑娘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那眼睛黑白分明，竟如朗星一般明亮。四目相对的刹那，姑娘的脸一红，人就不见了。池三被姑娘的这一眼勾去了魂，从那一刻起，他表演时就不停地往那窗口看，但姑娘却再没有出现。

池三知道，那三层楼窗口是“公和染坊”的朝南阁楼，想来那姑娘就是冯家大小姐。第二天，池三再表演时，依然时不时地朝那扇窗口看，终于又看到了姑娘。池三心慌意乱，好几次差点儿从高竿上失手掉下来，直到在下面督阵的老父亲发现了问题，把一根铜烟管在粗壮的竹竿上“笃笃”地狠敲了几下，才让池三醒悟过来，不敢再分心了。

当晚，池三妈烧好了饭菜，给池三爸倒了一盅烧酒。池三爸没喝，他把商会给他的报酬，一沓金圆券往桌子上一掷，一双眼睛盯着池三，盯得池三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三儿，你说，今天表演时看到了什么？”池三爸打着手语问。

池三哪敢说实话，红了脸，连连摇头，两只手上下摆动，“呀呀”地否定，意思是说：“爸，没，没看到什么！”

“胡说，没看到什么，会丢了魂？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表演时不能看四周，更不能看人，要专心做自己的动作，要不，会出人命的！”池三爸做了个瞪眼睛、伸舌头的表情。

池三爸是过来人，他知道，运河两岸那么多人家，家家户户有窗户，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会扑在窗口看表演，儿子一定是表演时打野枪，也就是开了小差，看见哪个大姑娘或者小媳妇了。

“蚕花水会”结束了，池三有事没事就来到南门横街，在“公和染坊”附近转悠，希望能看到那个美丽的冯家大小姐。

“公和染坊”创建于大清咸丰年间，店铺大门两边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云外炼色斑斓韵；下联是：雨中润色晶莹香。旁边贴着一张红纸，池三读过私塾，见这是一张招短工的招贴。原来，染坊的活分淡季和旺季。农忙季节，染坊生意清淡，不缺工人；到农闲时，人们有空了，就会把各种自织的土布送来染色，染坊便要招几个短工。

池三虽然不会说话，但为人机灵，知道这是个能见到冯大小姐的机会，连忙来到柜上，打着手势问掌柜：“染坊要人吗？”

都是一个城里的人，再说池三在小小的县城也算是个公众人物，那掌柜认识池三，便问道：“三子，你要来做帮工？”

池三连连点头。

于是掌柜把池三带到冯老板那里。冯老板也认识池三，知道他吃得了苦，先有了好印象。冯老板因女儿是哑巴，也懂手语，便打着手势问池三：“你爸肯让你来做工？”

池三用手语回答：“家里这段时间没事，爸让我出来做几天工。”

于是，冯老板点了头，让池三来工场。

三、私奔遭劫

池三回家和爸妈一说，池三爸就明白了，儿子是看上了“公和染坊”冯老板的女儿冯大小姐，便用手语告诉儿子：“三子啊，我们做的是三教九流最末流的营生，冯家是做生意的，你可别生出什么事端来！”

但池三主意已定，便不顾父亲反对，到“公和染坊”做起了短工。

池三不知道，打短工其实见不到冯大小姐。池三的工作是每天把染房里十三只石缸挑满水，从染房到城墙下的运河岸，有三百多步路程，中间还隔着一个晾晒布料的大院子，每天给十三只染缸挑满水，除了中午能歇一会儿，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冯大小姐虽是个哑巴，但毕竟是冯家唯一的大小姐，不可能没事出来闲逛，平时都是在朝南的阁楼上做女红。

一连几天，尽管池三边做工边东张西望，但始终没见到冯大小姐，他失望极了。这天上午，池三挑着一担水经过大院子，忽然，天空中“呼啦啦”一声响，他仰起头一看，见一只漂亮的大蝴蝶风筝断了线，搁在了晾晒布料的栏杆顶上。

晾布料的木架有七八米高，那断了线的蝴蝶风筝在木架顶上扑闪着。

这时，池三的眼睛一亮，冯大小姐出现了！她望着晾晒杆上的风筝，急得直跺脚。原来，冯大小姐在阁楼上闷得慌，便在阳台上放风筝，谁知一阵风过，风筝断了线，搁在了晾晒杆上，她便顾不得大小姐的身份，跑下了阁楼。

池三放下担子，一捋衣袖，就往栏杆上爬，就这么三下两下，爬上晾晒杆，把风筝取了下来。

冯大小姐拿到风筝，用手语向池三说“谢谢”，池三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姑娘，不由得心慌意乱，也用手语回答“没事的”。四目相对，冯大小姐没想到帮她的人就是那个在高竿上表演的小伙子，不由红了脸，拿起风筝跑回了阁楼。

望着冯大小姐远去的背影，池三十分失落，正想接着去挑水，忽见小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就转过身进了楼里。在她的脚下，丢下了一个什么东西。池三上前几步捡起来，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一块柔滑的丝质手绢，上面还绣着一对鸳鸯。池三拿着手绢嗅了又嗅，心里高兴极了。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冯老板看得一清二楚，他万万想不到，女儿这段时间魂不守舍，原来是看中了表演高竿的池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年轻人偷偷见面，打手语聊天尚不能满足相思之情，开始通信，越来越浓情蜜意了。冯老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自然知道，尽管女儿是残疾人，靠着冯家丰厚的家底，嫁进一个差不多的人家去享福还是没问题的，而池三只是个表演船技的，那年月，杭嘉湖一带，从事各种表演的被统称为“百戏”，社会地位低，是“末流”，堂堂正正从事演艺的人也被蔑称为“戏子”，戏子当然不是冯老板心里乘龙快婿人选。

冯老板正在发愁，开茶菊行的罗老板来冯家提亲了。罗老板的儿子今年二十岁，论年纪倒也般配，但满县城的人都知道，这罗大公子智力差一些，是一个“愣子”。

冯大小姐虽然不会说话，但从小读书，喜欢诗词歌赋，哪里肯嫁给傻呵呵的罗公子！何况，她和池三正两情相悦，于是一对年轻人便约好，双双逃出家门，去投奔池三在丹阳的舅舅。

这天半夜时分，两人逃出北门，踏上北三里桥，才舒出一口气来。忽然，从桑树地里跳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喝道：“留下买路钱！”

池三二人大吃一惊，月光下，只见为首的那个人五短身材，生得尖嘴猴腮，池三认识，原来是石门城里的混混成弘弭，绰号“钻洞老鼠”！这时那“钻洞老鼠”也认出了池三和斓莹，嘿嘿笑道：“原来是‘高竿飞燕’和冯大小姐！你们是私奔的吧！”

“钻洞老鼠”几个人把池三身上的几张票子搜了出来，又用绳索捆了，吊在路边一棵乌桕树上，强行把斓莹带走了。

四、扎网兜鼠

池三被吊在乌桕树上，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快亮时，一支穿着黄色军装的队伍急急赶来。池三便“呀呀”大叫起来，一名背着驳壳枪的军人听到后，疾步跑过来，把他放了下来。原来，这支队伍是解放军某团的侦察连，计划攻打石门县城。带队的杨连长在队伍中找到个懂手语的战士当翻译，双方一交流，才知道池三的妻子被人劫持了。为了救斓莹，池三提出参加解放军。杨连长想，要解放石门县，正需要熟悉当地情况的人，便答应了。

杨连长带人赶到石门县，但还是晚了一步，县城已被国民党成弘弦的一个团抢先占领。杨连长等主力团到来后，便包围了石门县城。

池三在运河南岸的蚕豆地里，看着河对岸斓莹的闺房窗口，不知道心爱的姑娘怎么样了。忽然，只见窗口人影一闪，他仔细一看，竟是斓莹，不由高兴地跳起身，朝着对岸连连挥手。

原来，冯斓莹被“钻洞老鼠”劫到城里，正碰到他堂哥成弘弦带一个团奉命守城，团部就设在冯家的“公和染坊”。成家和冯家原本沾点儿亲，成弘弦也怕弟弟胡作非为引起老百姓不满，再者冯老板也是城里有名望的商人，于是就把斓莹送回去了。

于是，池三和斓莹隔河用哑语联系，得知成弘弦的团部就设在“公和染坊”，池三按杨连长的吩咐，要斓莹打听城里的兵力布防，于是，斓莹利用进出成弘弦团部的方便，把城里的国军兵力布防了解得一清二楚，用哑语全部告诉了池三。

石门城墙高厚，强攻肯定不行，解放军团首长要侦察连想办法捉个“舌头”。捉舌头要进城，怎么进得去呢？杨连长知道池三熟悉地形，找他一起想办法。池三冥思苦想，到半夜也没入睡，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叫喊：“有特务，抓住他！”

池三和大家跳起身，奔出帐篷，只见一个瘦猴般的人影逃到运河边，“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战士们马上沿两岸搜索，大家都知道，一般水性好的人，在水里憋不过五分钟，只要瘦猴从水里冒出头来，一枪就了结他。但几个战士分两队往东往西沿河岸追了三四百米，嘴里一二三数着，数了足足八百个数，也不见那瘦猴冒出头来。

天亮了，池三在河岸边转悠，终于，他看到对岸水下泛出一些靛蓝色的水色来，他马上明白了。

这时，杨连长告诉池三，昨天半夜那个瘦猴的目标是团部，目的一定是刺杀团首长。但他们怎么知道团部的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