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
作者: 梅冰风烛残年的爷爷不行了,在病榻上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跟儿孙交代后事:“当年为了生计我离开家乡漂洋过海,那时小园爸才十岁,一转眼现在小园都二十了。虽说老家过于遥远,但想想还是愧对老家太多啊!”
爷爷喘口气,又说:“在我走后,你们要完成我三个心愿,不然我死不瞑目。一、代我向老家请罪,原谅我至今没有回报家乡。唉,想当年离开家时也曾暗暗发誓,等出人头地一定回报家乡,可出门闯荡哪能个个发财,所以我也一直没能回报家乡。现在你们回老家代我向老家跪上一跪,原谅我的无能。”
何园和爸爸连忙点头,爷爷又说:“第二、找到村里管事的长辈,请求把你们加入家谱。不管离家多远、多久,一定要落叶归根,这是咱中国人永远的情结,何况现在祖国日益强盛,你们回去只怕是迟早的事。”
何园说:“难怪自我一生下来爷爷就督促我学习中文,爷爷早就盼望着回老家了。”
爷爷说:“中文是世上最美的语言,身为华夏儿女不会中文是最大的损失,更是最大的背叛!”爷爷喘口气,又说:“我的第三个心愿是,捧一把老宅前槐树下的泥土,放入我的骨灰盒跟我一同葬于祖坟。当年我背井离乡时我的父亲带着我在屋前亲手种下一棵小槐树,父亲说槐即‘怀’,要我永远怀念故乡。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槐树肯定长成参天大树了。我就是槐树上的一片叶,槐树下的泥土有我的根,有我的魂,所以一定要捧一把树下的泥土,随我葬入祖坟。我生前没有尽孝,也没有享受到天伦之乐,死后这一课一定要补上。切记、切记!”
爷爷走了,几天后何园和他爸捧着爷爷的骨灰盒回来了。
一回来才知道祖国真的变了。何爸说:“小园,我们真的要好好考虑回来的事了,我相信我们的未来在祖国!”
薄暮时分,出租车师傅停下车,一指前面说:“这就是何家庄。”
可是,当踏上坚实的大地,爷儿俩兴奋地冲上一个高墩往下看时,一下子惊呆了——
只见昏暗的天光下卧着一个巨大的村庄,爷儿俩之所以惊呆,是因为眼下的村庄一是破,二是黑,三是静。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破屋倒墙,几乎没有一家不破的。说黑,是因为没有一家开着灯。说静,全村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人声,没有鸡鸣狗叫,连一丝风也没有。
何园五岁时回来过一次,他对老家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了,而何爸是在这儿出生并长大的,离开老家时十岁了,对老家应该有点记忆,可现在他一脸茫然,嘴里喃喃说道:“这是我老家吗?大致方位跟我记忆中差不离,可为什么会这样?人呢?”
俯瞰着脚下的老家,爷儿俩一时手足无措。就在这时,更令他们害怕的一幕发生了:有一户人家突然亮起一簇灯火,昏黄、闪烁,像是煤油灯!
天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煤油灯?何园低声尖叫:“爸,我们这是穿越到几十年前了吗?”
何爸的声音同样在颤抖:“怎么会这样?不会的、不会的。走,下去看看。”
当爷儿俩来到那点煤油灯的人家时,发现屋里坐着几位老人,白发苍苍,神情悲伤。在何爸说明来意后几位老人惊叫起来:“我们知道你家的,知道的。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你们就见不到老家了!”
老人们告诉何园父子,因为村镇重新规划,何家庄已整体搬迁,所以村里没有人了,并且停了水电。明天推土机将彻底推平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老家,所以今晚几位老人约好一起来看最后一眼。何园失声尖叫:“天呐,如果我们略拖延一下明天就看不到老家了,爷爷的心愿也就完不成了!”
何爸说:“我父亲留下三个心愿,万望各位叔公成全。第一个心愿是向老家请罪。”
几位叔公一起说:“游子在外,能时刻不忘自己是中国人、何家庄人,这已是最好的回报了,何罪之有?我们几位是村里最年长的,辈分也最高,我们代表全村人接受你父亲的‘请罪’。你们知道脚下是什么地方吗?就是我们何氏一脉的家祠。明天就要推平了,我们今晚来就是请先人们移步到新家祠的。现在,你们爷儿俩就对着祖宗牌位叩几个头算是请罪吧。”叔公说着,领着何园父子来到正屋大厅,何园和何爸正衣掸尘,一起跪下叩头,郑重说道:“何家祖先在上,请原谅我们至今漂流海外未能回报家乡,无论我们身处何方,永远是何家庄人。现在老人家回来了,不再走了,万请接纳!”
何爸站起身后说:“各位叔公,我父亲第二个遗愿是,在家谱里加上我们爷儿俩。”
几位叔公一起点头:“你们父子本就是何家庄人。同意入谱。”最年长的老叔公恭恭敬敬请出家谱,是一本线装的稍有些发黄的册子,全是手工制成,古朴而端庄。老叔公在衣服上擦擦手,小心翻开至空白处,另有叔公拿出笔墨,老叔公口中像唱戏一样吟道:“今天何氏北海堂第十九代、二十代子孙要加入家谱……”
其他几位叔公跟着一起吟唱,唱腔古老而优美,老叔公嘴里唱,手上也没闲着,蘸了墨,一笔一画地写下何园父子的名字。这古老又神圣的仪式,让何园心旌摇动。忽听得耳边哽咽声,是何爸,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何爸泪流满面,说:“我们有根了,我们在海外即使再远再久也不是孤魂野鬼了!”
等大家平静下来后,何爸又说:“叔公,我父亲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捧一把我家老宅前面大槐树下的泥土,随他安葬于祖坟。”
谁知几位叔公互相看看,谁也没动。
何园父子正诧异,老叔公开腔了:“这个,恐怕难了。不瞒你们说,你家老宅子因为年久失修早就倒塌了,村里推平后又安置了新的人家,还种了好多树。现在甭说你爷爷栽下的槐树,即使是你家老宅都难找到具体位置了。”
何爸想了想,说:“要不各位叔公带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明天全村就要推平,今夜找不到明天就更没法找了。”
大家一齐动身。走了好一会儿,叔公说:“前面就是你家老宅大致方位,具体在哪我们真的找不到了。”
此时月亮已升上中天,何园和爸爸睁大眼瞧着,眼前除了破败的房子就是树,有槐树,有楝树,有泡桐,哪一棵才是爷爷栽下的槐树?
所有人四散开来,希望能找着一星半点旧日痕迹。忽听得何园轻声叫道:“找到了、我找到了!”所有人一惊,找到什么了?你一个孩子能找到老宅?突然间何园失声痛哭:“我真的找到了,找到我家大槐树了!”大伙心怦怦直跳,忙跑过去,看到何园双手抱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泣不成声。
何爸问:“小园,你凭什么断定?”
何园哭得张不开嘴,只是拼命指着树身,何爸急步过去,按何园示意的方向伸手一摸,说:“好像是一个字。”说着摁亮手机照明,众叔公也围过来,有个叔公看了又看,说:“是个‘土’字。”
何园浑身哆嗦:“刚才在找大槐树时,我突然像遭电击,遥远的记忆一下子苏醒过来,我想起一件事:五岁那年爷爷带我从国外回来时,那时爷爷刚教我识字,我学会的第一个字是‘土’字,因为这个字笔画简单。我闲着无聊,就用小刀在门口的树身上刻了这个字,刻得又深又大。现在树长大了,字有点变形,但依旧能分辨出。天意啊!”
老叔公大叫:“你爷爷教你人生第一个字是‘土’字,不单单是笔画简单,更是要你不忘故土!”
何爸说:“小园,爷爷给你取名为‘园’,同样是要你不忘故园。”
爷儿俩在树根下郑重捧起一抔土:“爷爷,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