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里乾坤
作者: 魏炜刘儒丰殿试得中,被封为庆江知县。刚一到任,他就发现了一件怪事:庆江地方,家家户户都鞣皮子。这些皮子是大户从外面进来的,分到各家鞣好了,再收上来,运到江北去做皮货,各家只赚些鞣皮费。
刘儒丰叫来县丞吴征,问:“咱们能鞣皮子,怎么就不能做鞋靴呢?做成鞋靴再卖,百姓也多得一份收入啊。”吴征摇了摇头说:“千百年来,咱们就只鞣皮子,不做鞋靴,其中缘由,我也不知。”
刘儒丰想了想说,咱们还是去问问做鞋靴的师傅吧。江北的兴都,是专门做鞋靴的。恰好刘儒丰也想买双靴子,就搭了船,来到兴都。
兴都号称皮城,许多人家都做皮货,街道两侧开着许多皮货店。刘儒丰边走边看。在源兴号里,他看中了一款皮靴,穿上一试,十分舒坦,不觉赞道:“好靴子。”小二说:“那是。我家师傅还给皇宫里做皮靴子呢!”
刘儒丰悄悄塞给小二一点碎银子,说想见见他家师傅。小二朝门外一指,说师傅名叫康大平,刚刚跟东家吵了一架,一气之下收拾行李走了,现下该到码头了吧!刘儒丰问清康大平的相貌,拔腿就追。赶到码头,见康大平正询问是否有顺风船,他上去一把拉住了康大平,高兴地说道:“你跟我回庆江吧!”
康大平跟着刘儒丰到了庆江。刘儒丰给康大平找了一间店面,让皮子大户先赊给他一些皮子,康大平置办了一应家什,招了几个学徒,皮货铺就开张了。
康大平做的皮靴顶呱呱的好。一时间,生意很红火,购买者络绎不绝。刘儒丰关注着他的铺子,心里还在想着一步大棋。但半年过后,康大平的铺子就冷清下来了,很难接到活儿了。刘儒丰急坏了,问康大平是怎么回事。康大平说庆江就这么大,皮货又贵,有钱人买过一波,自然就没人再买了。刘儒丰问:“兴都皮货铺那么多,所产皮货都卖到哪里去了?”康大平说,兴都的皮货有名啊,各地客商都来买,等于是卖到了全国各地。刘儒丰沉吟不语。
几日后,恰好同年匡云外任从庆江路过,刘儒丰设宴款待。三杯酒下肚,匡云问道:“仁兄眉头紧锁,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刘儒丰就把皮靴难卖的事讲了。匡云笑道:“仁兄不必心烦,小弟能帮上忙。”
原来,匡云的叔父在内务府任职。他写书信举荐,再带上几双样品试穿。若是做得好,内务府就会采购。另外,名声打出去了,也就不愁销路了。刘儒丰喜出望外,陪着匡云喝了个痛快。
康大平精心制作了十双皮靴子,给刘儒丰送来验看。刘儒丰虽不大懂,但一看那皮靴子,不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无可挑剔,就派了一名差役,带着信和皮靴,直奔京城。
差役从京城回来,传回了匡叔父的话,说皮靴已经送进宫里,请人试穿。
两个月后,内务府派了人来,问刘儒丰那批皮靴是谁做的,刘儒丰就说是康大平做的。差役又让他找来了康大平。康大平刚见过了礼,那差役忽然一板脸,说道:“奉匡副总管之命,重责三十大板!”几个差役不由分说,把康大平按倒在地,就打了三十板子。
康大平被打得皮开肉绽,挣扎着喊:“打我也得打个明白!到底是为啥呀?”刘儒丰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问那差役到底是怎么回事。差役这才说,那十双皮靴子送进宫去,分给了内卫和宫女试穿。有个叫曾强的内卫,就分到了一双。
那日午后,曾强正在御花园门口值岗,罗小妃带着两个宫女到御花园来赏雪。曾强忙上前行礼,结果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扑到罗小妃身上。
罗小妃惊叫一声,慌忙闪身。宫中巡逻的侍卫听到喊声,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罗小妃就说曾强以下犯上,意图不轨,侍卫就把曾强抓了,交由锦衣卫审理。锦衣卫审讯曾强时,他说他哪敢对罗小妃有非分之想,更何况青天白日,罗小妃身后还跟着宫女,他只是想行礼,却不想靴子绊了脚。锦衣卫一查,这皮靴是内务府进的,又对内务府严加申斥。
内务府总管很生气,再往下追查,就把匡副总管查了出来。匡副总管就命他们到庆江来,打做靴子的人三十板子,并转告刘儒丰,皮靴松散如槽子糕,以后别往宫里送了。
刘儒丰闻言脸色铁青。
康大平强忍疼痛,喊道:“我做的皮靴,屡屡送进宫里,都好好的,怎么这回就出事了?我不信,不信!”
那差役冷冰冰地说:“你要不信就跟我们去看看吧。那十双皮靴子都收回来了,就在内务府里放着呢。”康大平说:“我得去看个明白!”
康大平也是个较真的主。他没等到伤完全养好,就雇了条小船,顺着运河北上京城了。
两个月后,康大平回来了,一脸愁苦。刘儒丰一见面就急切地问道:“看到那些皮靴子了?他们可曾冤枉了你?”康大平点了点头说:“看到皮靴子了,确实如官差说的那样,他们没冤枉我。这顿打,原是跑不了的。”刘儒丰问道:“你没好生做?”康大平急忙辩白:“给宫里的东西,我哪能不用心?我也是想明白了,特意来跟大人讲的。”
康大平拿了十双在庆江做的靴子,又拿了十双在兴都做的靴子,到京里请内卫穿。穿了半个月,在庆江做的靴子靴底糟烂,而在兴都做的却仍如新的一般。他把两地做的皮靴子拿到一起比较,还真就看出了症结所在。
原来,做皮靴子所用的鞋底,是九层牛皮,用牛筋纳好的,这样才结实耐用。在庆江做靴子时,当地多雨湿润,做好后运到京城,这里又热又干,鞋底的牛皮和牛筋都干了,牛筋收紧,反倒把牛皮勒得高低不平,不如在庆江时那样服帖,才会有曾强误扰罗小妃的事件。兴都天气和京城差不多,做时如何,到京城后还是如何,倒不会平生事端。故而,内务府都是从兴都进皮货。
讲到这里,康大平苦笑了下,接着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庆江只鞣皮子不做皮货的道理了。”他接着说,正因为庆江多雨湿润,皮子被鞣好后,慢慢晾干会更加滋润柔滑,就是做皮货的上好材料。而干旱的北方,皮子快速晒干,容易硬挺干裂,是不好做皮货的。反之,就像他做的皮货一样,并非他手艺不佳,而是不能运到北方去售卖,只能在庆江本地穿。但小小的庆江,又能卖得掉多少双皮靴呢?他到庆江来本就错了,还是回兴都去做皮货吧。
说完,康大平行礼告别。
刘儒丰忽然叫住了他。康大平问道:“大人,还有什么事吗?”刘儒丰问道:“那些坏了的皮靴子,你还有吗?”康大平说有,他一直带在身边。刘儒丰说:“给我留一双吧。”康大平就翻出一双,留给了他。
刘儒丰就把这双皮靴挂在了县衙门口。
庆江县志载:知县刘儒丰在县衙门楣上悬挂一双破皮靴,意为警示自己及后任官员,万事都不可想当然,而要思忖所以然。否则,纵有好心,也难免办坏事。
据说,刘儒丰后来选中了一种糯米,推广种植,很受北方富户们的青睐,又有人用这种糯米酿制糯米酒,味道醇厚,香气馥郁,行销江南,庆江也因此成为江南富县。这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