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诛心
作者: 司健安
抗日战争时期,豫西有个叫马老三的人,做人谨慎,胆小怕事。可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走路都怕踩到蚂蚁的人,却差点儿被人害死。
一、祸起阴宅
事情还得从在镇子里开中药铺的张大仓说起。张大仓的爷爷和父亲开药铺的时候,做人做事诚信为本,乐善好施,遇到有难处的穷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没钱买药了,要么赊,要么免。因此,提起来那两位老爷,附近的乡邻无不交口称赞,张家药铺也就成了十里八乡铺面最大、药物最全、信誉最好的药铺。可惜张家数代单传,张大仓小时体质又差,长辈难免骄纵溺爱,把这根独苗养成了自私偏狭、唯我独尊的个性。见了什么好东西,要不能归己所有,就万般不自在,想方设法也要弄到手。
父亲过世后,张大仓独自掌门过日子,生意逐渐走了下坡路。他老婆黄小娥是个善心人,经常做些积德行善的事。
当地有个风俗,有钱的人五十岁那年开始选墓地,盖阴宅。
张大仓也请风水先生给自己找到了一块上好的墓地。风水先生拿着罗盘,一边比画一边给他讲解,什么“前有绕后有靠”地说了一大套。反正就是一个字:好!
那块风水宝地,属于马老三家。
马老三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天性老实懦弱,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屁的蔫人。他无儿无女,自从老婆前几年病逝后,过得孤单又凄惶,身体又不太好,经常看病吃药,自然也宽裕不到哪去。这样一个人,这样的条件,在张大仓看来,要从他手里买一块地,真是太容易了。
哪知道,张大仓去找马老三买地时却碰了钉子,马老三说这是祖产,不能卖。再加上张大仓舍不得出高价,俩人就没谈成。
张大仓正愁找不到借口折腾马老三呢,机会主动送上了门:马老三多年的老毛病犯了,找医生开了药方,拿着方子来张大仓的药铺抓药。张大仓就暗地里使坏,在抓药时做了文章:该拿三钱的,他拿六钱;该拿八钱的,他拿一钱。这可是要人命而且败坏自家信誉的阴狠手段,一般人绝不会用,也不敢用。但是,张大仓就这么不择手段地用了。
其结果可想而知,马老三的病拖拖拉拉地越来越重,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就是治不好。幸好他得的是慢性病,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马老三只有一个亲人,是他的姐姐,嫁到了豫东,非常疼爱马老三。见他一个人过得不易,前一年姐姐过来时,曾经打算把他接去开封一起生活。可马老三说穷家难离,不舍得走。他姐姐苦劝多时也没如愿,临走时给他留下一笔钱。多亏姐姐留下的那些钱,要不然,马老三早就没钱买药了。
那天,马老三又去买药,看着马老三提着药出门,张大仓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坏了,我这事儿办得有个大漏洞!
二、“祸根”药渣
当年在豫西一带,民间有这样一个风俗:如果谁家有吃中药的病人,熬过药的药渣,一般都倒在村里的十字路口。好心人路过时,踩上几脚,这样,能帮病人驱除灾邪,令他早日康复。当地民风淳朴,人心良善,不管谁看见这样的事儿,能帮就帮,反正也不花钱。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无论穷富,走到十字路口,看到药渣,都会不自觉地过去踩几脚。
马老三倒在十字路口的药渣,张大仓也帮他踩过。
一个药铺掌柜,不按照病人的药方付药,万一被人发现了,那就得身败名裂,砸了饭碗。
马老三虽然不认识药材,但是给他开药方的医生,一看药渣就会明白。万一传扬出去……张大仓心里直打鼓,有事没事,总去十字路口转转。他也曾想过趁天黑把药渣子拾起来偷偷扔掉,可是民间还有个说法:动了谁的药渣,就会得和那人一样的病。张大仓心里不能不膈应,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没敢动手。
于是,十字路口的那些药渣,就像是一堆火药,摊在张大仓的心口。不定哪天被点着火,他就完蛋了。
村口有条河,水通黄河,常年不干。一天上午,张大仓闲溜达着转到了河边。正是夏天,天气闷热,不知道咋回事,一条大鲤鱼露着白肚皮,漂在河边的浅水处。它挣扎着想游走,却像喝醉了一样,只在原地打转。张大仓心里大喜,忙脱了鞋子,挽起裤腿去捞鱼。快到鱼近前时,猛然脚底一阵刺痛———坏了,脚被什么东西扎了!他“哎哟”大叫一声,那条鱼可能是受到他那声惊叫的刺激,尾巴猛地一拍水面,身子竟然恢复了正常,摆着尾巴向深水处游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影儿。
张大仓没捞到鱼,脚还被扎了,气得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家走。走到十字路口,他又看到那些药渣,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不禁咧嘴笑了。他找到了解决这些药渣的办法。
第二天,村里的几个娃娃去河里洗澡,上岸后光着脚丫子往家跑。走到那些药渣旁边时,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上面跳着踩,然后,一个个都哭号起来———每个娃娃的脚上,都被扎上了铁蒺藜。有的一只脚有,有的两只脚都有。最倒霉的一个孩子,一只脚上扎了两个!
大家都知道这些药渣是马老三倒的,现在孩子受了伤,当然都去找他。马老三不明所以,只好给所有的大人小孩赔了不是,再掏钱给那些孩子们看脚。另外,多少也得买些糖豆甜瓜什么的作为赔偿。他的钱本来就紧张,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马老三下次再去抓药时,张大仓明知故问:“老马,我听说你的药渣把孩子们的脚扎了?”
马老三叹了口气回答:“唉,是啊,真倒霉。也不知道哪个混玩意儿,把铁蒺藜扔进去了。”
张大仓若无其事地龇牙笑了笑说:“我说老马啊,你咋就那么死脑筋呢。找个人看不见的地方,把药渣埋土里,照样去灾。”马老三忙问:“真的吗?你听谁说的?”张大仓信誓旦旦地说:“看看,你还不相信我吗?我们家人老几辈子都开药铺,还能哄你?”
从那天开始,马老三再也不把药渣倒在十字路口了,而是埋进地里。用不了几天,那些药渣就会沤成土肥,张大仓干的阴损事儿,神仙也不会知道了。解决了药渣的隐患,张大仓更加肆无忌惮,抓给马老三的药完全随心所欲,甚至还会给他添一些有副作用的药。马老三的身体越来越糟糕。生病的时间久了,他开始想念亲人,更怕孤零零死在老屋,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他终于流着泪低价把田地和老屋卖了。到手的钱一部分还账,一部分又在张大仓的药铺抓了一大包药,留下一点儿做路费,就出发去了豫东。
就这样,张大仓如愿地用低廉的价格,得到了那块风水宝地。这事儿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他想起来半夜都能笑醒。
三、一串佛珠
马老三走后第二年的一个冬夜,张大仓家祭祀先人时,不慎倒了蜡烛,引发大火。那天偏偏风大,火借风威,把他家的药铺、仓房和住宅烧了个干净。张家日子虽然殷实,可是都用在存货上了,这一把火基本烧光了家底子。好在他爷爷置办了二十几亩上好的田地,让他能得以维持生活,又用仅剩的积蓄建了几间房。依赖那些土地,他们家的日子虽说还能过下去,可比起以往,那就是天壤之别了,而且再也开不起药铺了。
巨大的落差,让张大仓非常郁闷,经常去赌场麻醉自己。原本他也赌钱,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不过之前要做生意,赌得不算狠。这回整天在赌桌混日子,没多久,祖上留下来的土地,就被他输得只剩下半亩薄田,低价从马老三手里买来的那块风水宝地也卖了。他老婆黄小娥原本就有心口疼的毛病,看张大仓卖地赌博,苦苦劝告也不听,竟然活活被他气死了。临咽气前,她把自己戴了多年的一串佛珠交给张大仓。那是她出嫁时娘送她的,多年从未离身,因此才得以在火灾中带了出来。黄小娥交代张大仓,啥都可以卖,这串佛珠千万留着,关键时刻能救他的命。
佛珠的材质是小叶紫檀,虽然说不上多名贵,对于此时的张大仓来说,也算是个体面物件了。珠子的颗粒偏小,一般多为女性佩戴,但是张大仓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每天出门都戴在手腕上,时不时地故意显摆一下,那是他曾经富有的证明。那天,他的手串吸引了一个外地客商的目光。那人西装革履,谈吐不凡,不但人阔气,办事也讲究。他想看张大仓的手串,并没有直接说,而是先请他进了饭馆,要了两个菜和一壶酒,边吃边聊。
那人叫龙鹏飞,开封人。他看过张大仓的佛珠之后,赞不绝口,笑着问道:“张兄,家母礼佛多年,我正想求一个礼物给她老人家贺寿,正巧就遇见了。不知张兄可肯割爱?”
张大仓最近连吃饭都难,他打这串佛珠的主意,至少有一百回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买主。此刻他听龙鹏飞这样说,不由得心头暗喜,故作矜持地说:“我本来是不打算卖的,但是,看在你的一片孝心上,只要价格合适,倒也可以考虑。”龙鹏飞拱手道:“那就多谢张兄了。您开个价。”那时正值战火纷飞,一般人哪有闲钱买这些东西啊。张大仓问过多少次价了,出价最高的也不过就是三五块银圆,他嫌少没卖。这会儿见机会来了,他咬咬牙,伸出了一个巴掌,意思是要价五十块银圆。
龙鹏飞踌躇了一下,说:“五百块银圆买一串佛珠,实在有些离谱。”说完起身就要走。
四、喜上加喜
张大仓喜得心都哆嗦了,哪能放他走,忙伸手拦住。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俩人最后商定,三百块银圆成交。龙鹏飞正要掏钱,张大仓突然多了一个心眼儿:这人出手这么阔绰,我这佛珠的实际价值恐怕不止这些。于是,他拿着佛珠说:“龙兄,实在不好意思,今天还不能让你拿走。”龙鹏飞皱着眉头问:“后悔了?”张大仓忙摆手说:“那倒没有。我突然想起来,再过几天,是我亡妻的祭日。这串佛珠,是亡妻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不是生活所迫,我绝不舍得出手。现在,既然要卖了,我得去跟我亡妻说一声。这样吧,您十天之后再来,好吗?”龙鹏飞笑着点头:“难得张兄一片深情。一言为定。”

要说当地看古玩最准的,当属县城最大的古玩店“和信斋”的老掌柜。张大仓拿出佛珠请教老掌柜,老掌柜仔细看了半天,说:“佛珠品相完好,包浆莹润,起码经过了几十年的盘玩。确实是好东西。”张大仓心中高兴,忙问:“您看值多少钱呢?”老掌柜说:“这个要看卖给谁。一般人,最多也就是十块八块银圆。要是遇到上好买家,五六百块也不算多。”张大仓没弄明白啥意思,疑惑地问:“怎么讲?”老掌柜说:“看款式,这应该是当年白云寺特制,并请连佛大师开的光。据我所知,因为材质是小叶紫檀,比较名贵,白云寺也仅做了三串。如今,连佛大师已百岁有余,即便你出千块大洋,也请不到连佛大师亲自开光。我想,这串佛珠,若在你妻子手里,黄金千两也不会易手。”张大仓点点头,小心收好佛珠回了家。
十天后,龙鹏飞带着三百块银圆来了。张大仓开口要八百块,一块都不能少。龙鹏飞问他什么原因,张大仓把“和信斋”老掌柜那番话,添枝加叶地复述了一遍。龙鹏飞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张大仓信誓旦旦地说:“那家古玩店开几十年了,在我们当地的口碑最佳,老掌柜是本县最有名的鉴定师。不信,你自己去问问。”龙鹏飞说:“好。如果属实,我愿出一千块银圆。”说完,他坐上马车往县城的方向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龙鹏飞赶了回来,满面喜色地说:“果如张兄所言,这串佛珠老掌柜印象深刻,虽然今天我没带去,他依然能给出肯定的结果。看来,这真是缘分到了。就按方才所说,我付您一千块银圆。”
张大仓一听,心跳得像擂鼓一样,这真是天降横财啊。有了这一大笔钱,我的药铺又能开起来了!这时,龙鹏飞却不无遗憾地说:“今天我没带那么多钱。这样吧,我们签个买卖协议,我先付您十块银圆做定金,半月之内,我带钱过来取货。”临走,龙鹏飞又说:“张兄,您也知道,现在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好走。万一我不能及时赶回来,拜托您务必给我留着。当然,我也不能让您白等。半月之后,每超出一天,我给您加一块银圆。”张大仓算算怎么着也不吃亏,点头答应了。
龙鹏飞走后,张大仓心里那个美啊,别提多得意了。一激动不打紧,当天夜里就把那十块银圆输了一多半。
可是,一直等了几个月,也没见到龙鹏飞的影子。一开始,张大仓还高兴呢,反正过一天就加一天的钱,这样,佛珠能多卖百十块呢。可又等了几个月,他有点儿熬不下去了,心想,看样子龙鹏飞是不打算来了,或者被别的事情缠身,没办法来了。因为当时开封已经被小鬼子占领,从开封来豫西,要过封锁线,确实很麻烦。龙鹏飞说得再好,不能兑现,还是个零,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