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玉十八章
作者: 司欣
一、遗产
民国时候,豫东有个叫柳英俊的孩子,八九岁时骑驴摔了,导致视力受损,双眼怕光,看东西模模糊糊。虽说经过到处求治,他的眼病有所好转,但白天看东西还是不清楚,到了夜里,却和正常人差不多。当时的人管这种眼睛叫“夜眼”,传说有这种眼睛的人是“贼星”下界,长大后非盗即匪。因此,他娘一直对外瞒着这事儿,还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又因为他的眼睛白天怕光,总是戴着一副墨镜,他娘还给他砍了一根枣树枝随身带着,能当盲杖,还能防身。时间长了,大家都认为他是个瞎子。
柳英俊自幼丧父,娘又有病,为了给他治眼睛,家里早已经一贫如洗。他有个干爹叫章满囤,当年和他爹柳青合伙做事。柳青死后,章满囤挑起了养活柳家娘儿俩的担子,隔三岔五地把钱和书信一起捎回来。那时候时局动荡,挣钱太难,为了养活他们娘儿俩,章满囤竟然一直没有成家。
柳英俊的太爷爷留下了一本判断玉石品质和真伪的奇书,名为《断玉十八章》,可惜柳英俊的爷爷和父亲都没能参透其中奥妙,以致家道中落。幸亏他娘识文断字,在他娘的帮助下,他花了十多年的功夫,竟然参透了其中的奥秘,不管什么样的玉器,他拿到暗处,很快就能辨出其品质和年代。
眼看着柳英俊长大成材,即将自食其力,他娘却积劳成疾,过世了。祸不单行,办完娘的丧事,有人捎信给柳英俊,他干爹章满囤也已经不在人世,章满囤在豫西密县的新恒盛典当行留下一笔财产,让柳英俊过去善后。
新恒盛典当行家大业大,掌柜的叫赵泰武,对柳英俊十分热情,说他已经把章满囤安葬在县城外的乱坟岗,这让柳英俊十分感动。赵泰武笑着说:“章先生在我这里干了这么多年,我做这些也是应当的。他原来的遗物和财产,理应由你这个义子继承。”一边说,一边带着柳英俊来到章满囤生前所住的房间,交给柳英俊几个粗布包裹和一套行李。柳英俊忙向赵泰武拱手说:“多谢老掌柜!”
赵泰武又笑容可掬地掏出一张欠条,说:“章先生生前欠我五百块大洋,你肯定也会替他偿还的吧。”
柳英俊愣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回过神。赵泰武又说:“你身上带有你干爹的亲笔书信,可以请人帮你鉴定一下欠条的真伪。”柳英俊定了定神,想了想说:“是干爹把我养大的,他老人家欠的债,只要属实,我自然会认下。”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赵泰武大为称赞。柳英俊又说:“不过,我干爹不赌不抽,怎么会欠了这么多钱呢?还请掌柜的告知。”赵泰武长叹一声,说:“你知道你干爹做的是什么营生吗?”
柳英俊当然知道,干爹和自己的亲爹柳青一样,都是当镖师的,他二人交情深厚,义结金兰。有一次,他们兄弟二人走镖时在黄河边遇到了悍匪,柳青为了保住章满囤的性命和所押送的财物被贼人杀死,从此章满囤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养活柳家娘儿俩的重任。
“你干爹这几年落脚在我的典当行做事。那次,我安排他护送一幅名贵的古画去河北分号,以为那一带他熟,不会有闪失,可谁也没想到,半路上古画竟然被掉了包。你干爹因为这事深受打击,加上常年奔波,早就做下病根,没多久就抑郁而亡了。可惜呀!”
二、受聘
良久,柳英俊擦干了眼泪,对赵泰武说:“老掌柜,我能摸摸我干爹写的欠条吗?”赵泰武急忙答应。此时天色已暗,柳英俊能看清东西了,他借口“摸摸”,其实就是想辨别一下字迹。他“摸”了半天,见字迹别无二致,于是说:“我干爹的欠债我可以偿还。只不过,请您给我一些时间。”赵泰武点头说:“不急。不过,既然贤侄同意偿还这笔欠债,那么把欠条改成你的名字可好?”
这个赵泰武看上去一派斯文和气,做起事却够狠辣。柳英俊前面已经把话说满了,只得同意。赵泰武又说:“贤侄,别怪我直言。你眼睛不太方便,这么大一笔款项,你打算怎么还呢?”柳英俊说:“不瞒您说,我学过一些识玉断玉的本事,可以留下给您做活儿,用工钱顶债,直到还清欠款为止。可以吗?”赵泰武满脸惊奇,当即拿过几块玉石递给柳英俊。柳英俊随手一摸,说出的结果让赵泰武大喜过望,他最缺的就是擅长玉石鉴定的朝奉,于是当即安排柳英俊住了下来。
接下来,柳英俊识玉断玉的本事着实惊艳了典当行的所有人。住在柳英俊隔壁的马朝奉也对他的生活相当照顾。按马朝奉的话说,章满囤在世时,俩人是无话不谈的至交,他一见到柳英俊,就心生亲近。
一个月过后,柳英俊去找赵泰武,提出要把干爹的灵柩送回老家安葬,顺便给自己的父母上坟烧纸。这是人之常情,赵泰武同意了。柳英俊掏出家传的《断玉十八章》,说:“这是我家祖传的秘籍,我这点本事都是在这本秘籍上学的。这本书对我来说是千金不换的至宝。我想把这本书在您这里当五十个银圆,作为路费。同时也想请您放心,有这本书押在您这儿,我一定会回来的。”
赵泰武微微一笑说:“你太外道了。路途遥远,你身体又不方便,我派一个伙计一路服侍你吧,也有个照应。”柳英俊心里有数,自己欠人家那么多钱呢,人家当然要派人跟着。于是他说道:“那就谢谢掌柜了。不过,这本书是我家的不传之秘,按照典当行的规矩,我想请您把书封起来,任何人不准翻阅。否则,不但要给予赎金十倍以上的赔偿,且后果自负。”赵泰武点头应允。
两个月过后,柳英俊卖掉了自家祖宅,凑足了赎金回来赎当。取回《断玉十八章》时,他摸索着,把书翻了好几遍,才收起书回房。
没多久,身体健壮的赵泰武突然害起病来: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胸闷气短。到后来,竟然没日没夜地咳嗽,连说话都费劲了。
那天,柳英俊去探望赵泰武,对他说:“赵掌柜,您这没日没夜地咳嗽,让我想起一件事儿,我一直想问您,却没敢说。”
赵泰武半靠在椅子背上,有气无力地说:“请……请讲。”柳英俊说:“我家祖先当初写那本书时,怕人偷看,所用的纸张是用剧毒浸泡过的,一不小心就会中毒,开始症状很轻,过一段时间后会突然严重,主要症状就是咳嗽。如果不能及时服用解药,就会双肺糜烂,咯血而死。我原本不该怀疑您偷看了我家秘籍,可是,您咳得如此厉害,再不吃药的话……”
赵泰武听后,突然爆发了一通剧烈的咳嗽,脸憋得通红地说:“事到如今……咳咳……我……我的确是看了……”柳英俊掏出一张药方说:“咱们有话在先,您违约在前,需十倍赔付我的损失,也就是应当付我五百个银圆。本来,我家这本奇书,就是给我一千个大洋,我也不卖。但是,咱们的关系不浅,我只好认吃这个亏了。您自己也清楚,这两个月的时间,您完全可以把书抄录下来的。”
赵泰武咳嗽得几乎连肺叶都要吐出来了,哪还有精力和柳英俊讲条件,当即让家人取来柳英俊的欠条,自此后俩人互不相欠,柳英俊随时可以离开赵泰武的当铺。不过,柳英俊估计赵泰武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离开。因为,赵泰武虽然把《断玉十八章》抄录了下来,但他肯定看不懂———他抄录的内容,都是假的。

其实,柳英俊取当那天,就发现书页上有新的墨痕,估计是赵泰武抄录秘籍时不小心滴落在上面的。赵泰武以为他眼睛看不见,没太认真处理。前段时间马朝奉曾经偷偷告诉他,其实章满囤走镖被调包,是中了赵泰武精心设计的圈套,当时他还不相信。如今他已经确信,这样的人,啥事都能做得出。
三、《牧归图》
赵泰武当年让章满囤护送的是一幅《牧归图》,图上一个男童,骑在水牛背上,踏着暮色中的青青碧草回家。章满囤接过画之后,立马就动身了。分号的掌柜验收画卷时,发现画面上只有水牛而没有男童。章满囤当时就蒙了,这个包裹从没离过身,怎么会被人调包?他回去后,按照合约给赵泰武写下了一张五百块银圆的欠条。他靠走镖吃饭,爱惜名声比性命都重要。从此章满囤一蹶不振,加之路上得了风寒,卧病不起,最终郁闷而死。
马朝奉告诉柳英俊,那幅《牧归图》是一幅潜彩画,画面之所以选用了花红柳绿的多彩颜料而不是传统的水墨丹青,是因为画家在画牧童时,用的是一种特殊颜料,这种颜料会随着温度、湿度以及光线强弱等外部条件的变化而变化。赵泰武故意在入冬时让章满囤送镖,天气会越来越冷。他应该是和分号的掌柜提前约好,验收包裹的时间定在了掌灯时分,想必那画上的男童会在冬夜里从画上消失。
马朝奉说完这些后,又说:“赵泰武表面上慈眉善目的,骨子里却阴险狡诈。前几年曾经有个人拿一幅潜彩画来当,赎回时吵嚷说画上的人不见了,诬赖当铺做了手脚,索要巨额赔偿,被赵泰武当场揭穿,送去官府,和你干爹遇到的事儿如出一辙。所以我和你干爹才这样推断,却并没找到证据,你干爹因此抑郁而死。你务必要处处谨慎,别中了他的圈套。”
潜彩画这种事情,柳英俊从来没有听说过。看赵泰武那一团和气的样子,真不敢想象是那么坏。况且,他到底为什么害义父?义父又不是有钱人。
马朝奉叹了口气,说:“这个,恐怕就和你有关了。你义父几次盛赞你断玉的本事,当铺里最缺的就是你这号人才,所以赵掌柜早就想请你来帮忙断玉,却被你义父拒绝了,说你是个孝顺孩子,一定不肯撇下母亲来这儿做工。后来,你义父就出了事……”
这番话听在柳英俊的耳里,却分外刺心。如果马朝奉说的是事实,自己可得为干爹报仇啊!所以,他才想到利用《断玉十八章》做一次试探。作为一个古董店的掌柜,肯定会对这本奇书动心。如果他是个正人君子,就不会偷阅甚至抄录,自然也就不会设计谋害干爹。取当时,他看到书籍上赵泰武留下的墨痕,又见赵泰武撒谎时泰然自若,嘴角还挂着一抹嘲弄的微笑!这样的人,能有啥事做不出来的!于是,他就趁机在赵泰武的茶水里下了毒。赵泰武毒性发作后,被柳英俊诈出了实情。
既然确定干爹死在赵泰武手里,柳英俊下一步的计划就是给干爹报仇。就算没办法让他以命抵命,也总得让这黑心家伙付出代价。
于是,柳英俊就继续待在典当行,伺机报复。
四、狐狸计
这一天,典当行的生意不忙,柳英俊和马朝奉坐在当铺里喝茶闲聊,忽然听得大街上的狗叫声此起彼伏。马朝奉告诉柳英俊,是一个猎人逮住了一只狐狸,装在笼子里,从大街上经过,引得那些狗追着狐狸狂叫。柳英俊动了恻隐之心,出钱请马朝奉把狐狸买了下来,打算等典当行打烊之后,拉去郊外放生。
装狐狸的笼子就放在典当行的门外,引得群狗围着笼子狂吠,胆大的狗甚至扑上来撕咬笼子。气得柳英俊拿着盲杖,坐在笼子旁边驱赶恶狗。
傍晚,柳英俊正打算把狐狸送去放生,马朝奉偷偷拉住他,低声说:“想替你干爹报仇的话,机会来了……”他告诉柳英俊,明天赵泰武要坐马车出门谈生意。如果收集一些狐狸尿,夜里偷偷洒在马车上、马身上,恶狗就会追着马车狂吠,甚至撕咬。他知道城门口有一家屠户,养的狗异常凶狠,专下死口。如果咬了马腿,马一定受惊。到时候,马车上的赵泰武可就倒霉了。收集完狐狸尿以后,他们就把狐狸放跑了,即便警局来调查,也没有证据……
柳英俊想了想,觉得这个计策可行。当天晚上,俩人接了一些狐狸尿,马朝奉不知道从哪儿捉了一只老鼠,喂给狐狸吃完后,把狐狸放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泰武果然收拾马车出了门。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摔得乱七八糟的马车车厢被人拖了回来。让柳英俊吃惊的是,赵泰武竟然从另外一辆马车上走了下来。他一进门,就吩咐人把柳英俊绑了,把他带到摔坏的车厢前面。柳英俊白天的视力很差,但是他依然能模糊地看到,那只狐狸被绑在车轴上。柳英俊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
赵泰武咬牙切齿地说:“我说你昨天那么好心,买这只狐狸做什么。你竟然想用死狐狸吸引狗追咬马车,引起马受惊来害我!多亏我福大命大,下来和一个熟人说话的空儿,熟人家的狗撕咬狐狸,把马吓惊了。否则,恐怕我早已跌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了!你这个瞎子!先是弄了一本假书骗我,我看在你干爹的份上,没跟你计较;这回你竟然想要我的命,我绝饶不了你!来人,给我狠狠地打!”话音未落,两个拿着皮鞭的家丁就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