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要长大
作者: 李永梅
一
程思危是城隍庙辖区的片警,休假回来刚上班就遇到一件特殊警情,有人在他摩托车的车把里塞了一封信,信封上笔迹拙劣地写着“十万火急”四个字。程思危觉得这事很奇怪,信是什么人塞的?有十万火急的事不打110,来报警还不进门,偷偷塞一封信就走,难道有什么不方便现身的隐情?
他赶紧拆开信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信中说有一男一女假冒夫妻同居,还胁迫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在铜人街演出,疑似是拐来的,因为怕被报复,只能匿名举报,请求警方尽快介入。信中附了那对冒牌夫妻租房的详细地址,正是他分管的庙街胡同二十八号。
程思危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但是又难辨真伪,于是先去庙街胡同摸个底。庙街胡同二十八号是大头家的房子,此时房门紧闭,邻居说大头去铜人街演出了,他家房子确实租给了一对年轻夫妻,两人带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程思危一听,转身就往铜人街赶去。铜人街是城隍庙广场附近的一条新街,因为聚集了不少商演铜人,就被大家叫成铜人街了。
程思危一过来就看到了大头。大头带着一帮铜人接单商演,曾经因为强制游客付费拍照被拘留过。此时一看到程思危来了,大头一路小跑过来,低声说:“程警官,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里面那两口子正带个小孩演出,也不知道是不是拐来的。谁家亲生的舍得让干这个啊!”
商演铜人是个辛苦行业,经常要保持一个姿势几个小时不动,全身涂满铜色的油彩,不但难以清洗,时间长了对身体还有害,让孩子干这个确实不符合常理。“走,看看去!”程思危话音一落,大头立刻兴奋地在前面带路。一路上的商演铜人有扛着糖葫芦的,有拿着算盘、烟杆的,果然有个展位站着一家三口的造型,那孩子确实只有六七岁大的样子。
那一家三口蛮机灵,一看大头带着警察来了撒腿就跑。程思危反应极快,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起跑,一口气追过两条街,最后那个孩子累得跑不动了,坐下来大口喘气。程思危不顾那孩子一身油彩,上去就攥住他的手:“孩子,叔叔来解救你了!”那孩子一听,激动得手忙脚乱地解开身上的演出服,掏了半天掏出一张身份证:“叫谁孩子呢?我今年二十六了!”
程思危看了一眼身份证,惊讶地张大了嘴。在见到胡杨之前,程思危只是听说过侏儒症,但从没见过真正的小矮人。胡杨不但个头矮小,身体又瘦弱,看起来真的和六七岁的儿童一样。前面一男一女两个铜人已经跑出很远,见胡杨不跑了,只好折身回来。程思危气不打一处来,问:“你们跑什么呀?”
“你不是来收钱的吗?大头说在这商演的都得一人交你五百块钱,让他转交的按友情价三百……”女铜人回答。程思危一听差点气晕,这个大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你们是庙街胡同二十八号的租户吧?我是分管城隍庙辖区的片警,叫程思危。现在是法治社会,只要你们是在指定区域合法演出,没有任何人敢巧立名目收取你们的费用。以后再碰到大头说的这种情况,可以直接联系我,也可以拨打110报警!”
三个铜人都松了一口气。程思危让他们先卸妆换衣服,再跟他到派出所进行信息采集,办理临时居住证明。商演铜人一般都随车带着衣服和洗漱用品,三人在公共卫生间收拾好了出来,程思危发现胡杨虽然身材矮小,但面孔却是正常年轻人的模样。男铜人叫燕兵,长得有点像演员陈坤,很帅气;女铜人叫黄豆豆,是个开朗大方的东北女孩。
户籍民警登记时,外面一阵喧哗,是大头被其他民警带回来了。原来程思危前后一联想,觉得那封举报信和大头脱不了干系,就让同事查他以前做笔录的签名,果然是一样的。
大头在外面还怨天怨地叫委屈,说燕兵三人有时免费和顾客合影,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意,要不然也不会想法子赶他们走。程思危忍不住拉开门,问他:“你想赶他们走,直接收回房子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报假警呢?”“我主动收回房子不得退押金吗?”大头委屈道,一探头看到他家的三位房客,大为惊异,“程警官,你说我报假警我认了,可这人也不是住我家的那个孩子呀!”
程思危一听,转身问燕兵:“和你们住在一起的到底有几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胡杨不是孩子,他不是给你看过身份证了吗?”燕兵老老实实回答,甚至还有一丝无辜。程思危知道自己误会了,他以为大头也把胡杨当成孩子了,看来举报信里的孩子另有其人,于是忍住怒火问:“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二
燕兵说的那个孩子叫燕云天,小名燕窝,是他的养子。到了这个时候,程思危总算厘清了他们几个人的关系。燕兵单身带着养子生活,为了省钱一直和搭档黄豆豆合租。胡杨是他们演出铁三角之一,三人带着孩子来到城隍庙辖区,打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因为没人照看,白天他们演出的时候,燕窝就放在托管中心。程思危来到托管中心时,看到燕窝长得清秀伶俐,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问:“你叫燕窝是吧?”“这个名字太幼稚了,请叫我小飞侠!”燕窝一脸不屑地说。程思危忍住笑问:“小飞侠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小飞侠永远不会长大,我也是!”燕窝自豪地说,“以前有个同学的妈妈说我长大了也是个小矮人,但是我爸爸说我不是小矮人,我是小飞侠!”
程思危的笑容逐渐凝固,他知道童话人物小飞侠彼得潘是一个被魔法囚禁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燕窝竟然和胡杨一样都是侏儒症患者。作为一名单身的年轻人,燕兵收养一个孩子已经超出常理,为什么还偏偏收养一个患有侏儒症的孩子呢?难道是为了养大以后成为第二个“胡杨”帮他挣钱?
程思危越想越觉得有问题,于是再次来到铜人街找燕兵。燕兵被一家纪念品店雇了过去,他满身满脸油彩,举着一只鸟笼,已经一动不动站了快四个小时了。面对程思危的问题,燕兵嘴唇嚅动,如腹语般说道:“程警官,你挺忙的,不用老关注我们。燕窝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一直视如己出,我这么玩命挣钱也是为了给他治病。生长激素一针就一千多呢,连着打好几年了。你能别耽误我挣钱吗?”
燕兵的回答让程思危陷入了更大的疑惑,燕兵倾尽所有为燕窝治病,可见不是为了利用他的侏儒症挣钱,一个这样的孩子足以拖垮一个家庭,就是亲生父母恐怕也会动摇,燕兵为什么要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这样付出呢?
“你怎么知道燕兵没有动摇过?”胡杨猜到了程思危的心思,脱口而出。据胡杨说,他是六年前在侏儒症康复医院第一次见到燕兵的。当时燕兵带着不满两岁的燕窝,得到医生的确切诊断后非常崩溃,犹豫挣扎一番后他把燕窝留在医院花坛的长椅上,独自匆匆离开了。后来下起了雨,燕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燕兵又发疯一样跑了回来,把燕窝紧紧抱了起来。程思危为这段往事动容:“他选择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未来几年要面临什么样的生活了。”
“是的,所以我很钦佩燕兵,尤其是知道燕窝并不是他的亲生孩子之后……”胡杨感慨不已。程思危内心大为触动,同时另一个疑惑浮现出来,燕窝的亲生父母是谁?燕兵知道孩子的身世吗?
三
程思危决定找燕兵好好谈谈,燕兵和黄豆豆却先来派出所了,报警要找一个叫乔安妮的短视频博主。程思危问:“你们认识她?找她干什么?”燕兵面露难色,黄豆豆犹豫了一下,说:“图片是燕兵的一个大学同学发来的,我们怀疑她是燕窝的生母乔小安。”程思危吃了一惊,急忙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豆豆说,燕窝的亲生妈妈叫乔小安,是燕兵的大学同学,也是他相恋了四年的女朋友。大学毕业后,一个富二代横刀夺爱,抢走了乔小安,燕兵为此消沉了一年多,走出阴影后开始复习考研。就在他考上研究生时,乔小安带个孩子回来了。乔小安说她和富二代分手了,没有地方住,燕兵只好收留了她和孩子,结果乔小安把孩子留下,自己竟然悄悄离开了。
程思危大为意外,燕兵苦笑:“燕窝太想妈妈了,我给他打印了一张小安的照片,这孩子晚上睡觉都把照片放在枕头底下。这次到这里来,也是因为有熟人在这里见过她……”“我明白,请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的。”程思危内心五味杂陈,他没想到事情的走向会这么出人意料。
警方和直播平台联系后,证实乔安妮注册账号的真实姓名为乔小安,手机号码、身份证号码和注册地址也都查出来了。众人都很激动,只有燕兵有些怔怔的,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乔小安,忽然有点害怕和燕窝分开。

程思危很快安排了双方会面,乔小安和现在的老公勇哥穿着时尚,勇哥头发还染了颜色。燕窝每天都能在照片上看到乔小安,但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兴奋得小脸发红:“你是我妈妈吗?你真的是我妈妈吗?”
乔小安已经提前知道了燕窝的情况,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得知他有可能一辈子就只能长这么高,心情复杂地说:“得了这个病本来就长不高,还起个名字叫燕窝!”燕窝一怔,急忙说:“妈妈,我叫燕云天,爸爸说云天可高了,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小飞侠!”
乔小安的嫌弃和燕窝的讨好形成了鲜明对比,深深刺痛了在场的人。有个女民警见情况不对,领着燕窝先到外面去了。燕兵问:“小安,这几年你从来没想起过这个孩子吗?”乔小安有些不耐烦:“你们来找我干吗呀?”黄豆豆拍案而起:“说的是人话吗?燕窝可是你的孩子啊!为了帮你养孩子,燕兵连研究生都没读,天天当铜人挣钱给你孩子治病,你还有点良心吗?”
“燕兵帮我,我当然心存感激,可我现在不具备带孩子的条件……”乔小安说了很多,始终不表态要接回燕窝,勇哥也表示承担不了燕窝的治疗费用。众人无语,燕兵和孩子原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已经抚养了好几年,没有再贴钱给他们的道理,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大人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没人注意到走廊里的燕窝正在默默流泪。一边是对燕兵爸爸的愧疚,一边是对亲生妈妈期盼的幻灭,这个本来就敏感的孩子内心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程思危见一时商量不出个结果,只好让他们双方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明天再接着谈。让人想不到的是,燕窝晚上竟悄悄离家出走了!
四
程思危赶到庙街胡同二十八号时,一进门就看见燕兵精神恍惚,像被抽去了筋骨似的瘫坐在地上。程思危从他手里拿过来一张纸条,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你去读研究生吧!妈妈不要我也没关系,我自己能活下去,小飞侠勇往直前!
程思危只觉鼻子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酸涩难忍,险些落下泪来。
黄豆豆红着眼睛说:“早知道就不该报警找乔小安,我们就养燕窝一辈子好了!”这时外面传来轰隆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燕兵一惊,似乎想起了多年前把燕窝扔在医院的那一天,整个人像疯了似的,爬起来就冲了出去,大头和胡杨立刻追了出去。程思危不忘给所里打电话请求支援,然后组织人手分别赶往车站等地点。大家找了整整一夜,燕窝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第二天一早,铜人街的同行们都知道了,都来帮忙找孩子。程思危也通知了乔小安,乔小安和勇哥来了一趟,待了一会儿后说要开直播了,就先回去了。病急乱投医,不知道是谁联系了记者前来采访。燕兵容颜憔悴,面对镜头说不出话来,胡杨代替他接受采访,将他和燕窝的故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记者感动得潸然泪下,回去写了一篇报道,半个小时点击就破了十万,越来越多的热心读者加入到寻找小飞侠的行动中来。万幸在一位热心网友提供的线索下,大家最终在一处废弃的厂房里找到了燕窝。燕窝躲在这里避雨,又冷又饿狼狈不堪,燕兵一见就冲过去抱住他,闻风而动的媒体拍下了这感人的一幕。
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原本不愿意接纳燕窝的乔小安出现了。她挤进人群,推开燕兵,一把将燕窝搂在怀里,声泪俱下地哭诉:“孩子,幸好你没事,不然妈妈要愧疚一辈子!妈妈当年还小不懂事,一时糊涂被人骗了,妈妈没有能力抚养你才不得不和你分开的。你吓死妈妈了,妈妈还以为又要失去你了!”勇哥则举着手机全程直播,不断解说:“感恩!感恩大家,安妮终于和失散多年的儿子相聚了!大家放心,我和安妮走在一起,燕窝从此以后就是我的亲生孩子!请大家监督,我们一定好好疼爱他……”